照明潭是溪与海的分水岭,水半咸半淡,它既属于溪,又属于海,大家赶溪或赶海,总爱以它为起点或 终点,因此,它是一个人气比较旺的潭。人气旺,对照明潭来说,自然不是一件好事,但照明潭凭借其特殊 的地理位置,吐故纳新,潭中鱼虾蟹始终成团成群,充满了诱惑。正是因为如此,当年,我在照明潭钓鱼或 夹虾,神情十分专注和投入,常常处于忘情的地步,以至潮水上涨都不以为然,其结果,潮水不时淹过我的 腰部或胸部,让我最终都不得不狼狈而撤,并湿着衣裤回家。最为严重的是,一次,山区雷电交加,突然下 了一场特大暴雨,山洪骤发,洪水轰隆隆沿着溪谷一路席卷而下,而我在照明潭夹虾竟浑然不知,直至蓦然 听到洪峰的咆哮声,才紧急冲上高岸而逃过了一劫!
我在照明潭死里逃生,固然忘不了照明潭,但照明潭的独特风貌和丰富内涵以及它衍生的许多故事,我 却难以言表。总之,照明潭是一个人气较旺的充满诱惑的潭,它是我的一位特殊朋友——如果它有记忆的话 ,肯定也忘不了我。
2004年7月25日于乐成
追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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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鱼,是一项高级的溪上捉鱼运动,在芙蓉较为常见。过去,有部电影叫《追鱼》,讲的是主人公如何 追求“鲤鱼精”,并如何最终赢得这位漂亮妖女的芳心。但芙蓉人追鱼,却千真万确追的是鱼,它只有残酷 ,断断没有脉脉温情。
芙蓉多溪多潭,游弋在里间的鱼,很透明,它们见人不怪,见人不怕,常常跑离深潭,闯进浅滩;特别 是鲫鱼、红帅、香鱼,它们简直目中无人,往往说闯就闯,并且动作很张扬,在浅水处乱窜窜,搅起阵阵水 花,还侧翻身子,一个劲地甩尾巴,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片片耀眼的光斑。更嚣张的是,当有人跳下水来 追逐它们时,它们中的一些顽固分子,居然不吃这一套,硬是坚持在浅滩里乱窜,特别是香鱼,它们凭着自 己浑身油滑,窜得又快,根本不把人看在眼里,有时甚至故意贴着水面飞,给你甩下一道道波痕,惹你气你 。显然,它们这样做,与其说是一种诱惑,倒不如说是一种挑衅。这确实太过分了,太不给芙蓉人面子了。 这也就怪不得芙蓉人不客气了,不得不把它们往死里追了。
当然,追鱼是残酷的。芙蓉人跳下水追鱼,往往咬着一个目标,穷追不舍,不管你往前跑,还是掉过头 来往回窜,还是打个圈,往右或往左躲闪,反正我豁出去了,非追“死”你不可——最后把你追得精疲力尽 以至钻进了石旮旯,我才伸出双手,前后一夹击,猛地钳住你;或者,我索性抱起一块大石头,举过头,照 着石旮旯狠狠地砸下去,“嘭”的一声,将你撞死或撞昏,然后教你白着身子自动地从石旮旯里漂浮出来。 有时,我见你钻进了石旮旯,明明知道你已精疲力尽,累得快趴下了,我偏偏不用手去钳你,也不用石头去 砸你,却用脚狠狠去踢你,硬是把你从石旮旯里轰出来,又撵着你追,直把你追得鳞片纷飞、奄奄一息以至 突然翻白为止。还有,你香鱼不是很牛皮吗?那好,我就利用你的油滑,利用你快速的窜功,竭尽全力地追 你,最后非把你追昏了头,让你自动地窜上岸去不可——恕我直说,你在岸上的表现就逊色多了,就不那么 潇洒了,三蹦两跳,留下一阵香气,就那么直挺挺一命呜呼了。
追鱼的结局,自然是悲歌付与溪水鸣,我们的鱼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这不能怪罪于芙蓉人,要怪, 也只能怪鱼自身,因为它们太小看芙蓉人了。虽说追鱼谈何容易,但芙蓉人实在太厉害了。芙蓉人长期与山 海为伍,特别是下海,他们经常光着脚在柴刀一般锋利的牡蛎田上行走,脚板早已练得硬梆梆的,所以,当 他们赤着脚在溪里追鱼时,脚下石头再尖再硬,脚下绿苔再滑溜,也难为不了他们,否则,别说快速追鱼, 你就是在溪中慢脚细步,恐怕也会跌跌撞撞乃至摔倒。当然,追鱼更看重的还是脚功,就是说,你踩水时要 脚尖落地,并且,换脚要快而又快,要努力压住水花,就像跳水运动员一样,要尽量保持水面的平静,否则 ,水面一乱,什么都看不清楚,还谈什么追鱼。另外,追鱼还得掌握一门绝招——你的手指必须非常有力, 能在水中钳住诸如河鳗、泥鳅、黄鳝之类浑身油滑的鱼,只有这样,你才能出奇制胜,擒获一切所追之鱼。 这些自然都是硬功夫,可芙蓉人厉害之至,他们差不多人人都会。
可悲可叹的是,我们的鱼族,尤其是它们中的一些昏庸之徒,偏偏对厉害之至的芙蓉人视而不见,以至 枉送了许多生命,并贻笑于天下。我常常想,如果以追鱼为题材,再拍一部同题电影,那就有新的看点,就 另有一番意蕴了。
2004年1月于乐成
补鱼
补鱼,是芙蓉地方语言中特有的一个词语,很费解。若望文生义,说这是给败了皮相的鱼作美容,是鱼 贩的一种造假勾当,或者想当然,判定它写错了字,应该将它改为“捕鱼”,那就大错特错了。
其实,“补鱼”这个词,造得很地道,很耐得咀嚼。
芙蓉有两条溪,它们与海相连,均呈东西走向,其间串着许多潭,彼此形成一个个“群头”(当地人把 落差称为群头)。潭里的鱼很多,它们相互串门,都得经过群头。当地人抓住这个特点,依着水势,在群头 垒起“V”型石墙(俗称“队基”),然后在石墙上打开一个个小缺口,用夹网或畚箕“补”上。这样,从 上游潭里窜出的鱼,如果识不破这个机关,顺流而下,穿过群头,穿过这些“缺口”,那就会自投罗网,束 手被擒。
这就是所谓的“补鱼”。补鱼可以说是一场阴谋,但有些鱼会与人斗智,充满了惊奇和妙趣。特别是香 鱼,你要补住它们,非得用番心计不可。
香鱼平时栖息在深潭里,不轻易出门,但在赤日炎炎的三伏天,它们却常常成群结队,跑到浅水滩里来 晒太阳。在浅水滩,它们一边窜来窜去,一边不断地翻滚身体,留下了一片片耀眼的金光。如果这个时候, 空中突然刮起西风,它们就会浑身痒痒,滚成一团,像喝醉了酒一般,颠颠撞撞,向下游冲击。当地人称这 种现象为“拔阵”。而香鱼拔阵时,你远远可以看到,群头的水面上会划出一溜溜水痕,或拱起一层层波浪 ,有时,你还会看到水中闪出一道道亮光。显然,这是补鱼的最佳时机。遇到这种情况,补鱼者总是激动不 已,大家一边齐齐欢呼:“香鱼拔阵了!香鱼拔阵了!”一边七手八脚,急急地在群头垒起补鱼墙——先是 抛堆粗石,接着垒砌墙面,再接着在墙的迎水面铺垫细石,最后在墙头打开缺口,引水下流,并利索地补上 夹网或畚箕,有时应急,索性脱下裤子,扎紧裤管补上。在这个过程中,大家的欢呼声一阵接一阵,回声漫 山连岭,滚滚而动,而香鱼则前赴后继,发疯般地向下游冲击,它们不顾一切,遇墙撞墙,遇人撞人,把群 头闹得沸翻盈天。如果你在现场,即便作出种种阻拦或吓唬的动作,也不顶用,说不定在怀中或裤裆中,冷 不防会窜进三两条滑溜溜的香鱼来!然而,令人惊奇的是,香鱼这般“发疯”,这般不顾一切,几乎都发生 在补鱼墙尚未垒就之前,而一旦补鱼墙拿下,特别是墙头补上了夹网和畚箕,它们就马上停止了全线冲击, 而转为小心的有组织有领导的突破活动。
我们不敢说,香鱼是通人性的,但它们确实很精灵,至少能识破许多机关——补鱼墙既然呈“V”型, 像顶帽子,那么,上游流向下游的水,通往帽顶自然是主流,按照“主流鱼多”的逻辑,人肯定在帽顶设有 陷阱,这是其一;其二,人心都是贪婪的,他们巴不得一口吞下整个潭里的鱼,所以,他们在墙上布网,缺 口肯定开得很大;其三,墙上新开的缺口,肯定有埋伏,而这些新开的缺口,其石头上的鲜苔是不完整的, 看上去白晃晃的,因此,你要擦亮眼睛看仔细。正缘如此,香鱼总是远离“帽顶”,远离流水量大的或者白 晃晃的缺口,而专门选择墙两侧那些流水只有一个手指厚、石头上鲜苔比较完整的缺口,进行强力突破。自 然,在香鱼们看来,在这些地方进行突破,是出奇制胜,是最最安全的。值得一提的是,它们在突破时,往 往先自觉地拉成一个个纵队,在各自的队长的率领下,在补鱼墙内来回游弋侦察,然后分别选中一二个缺口 ,闪电一般,整个队伍噼里啪啦,一气滚将过去,将缺口震得水花四溅,金箭乱飞——有时,几分钟下来, 一个缺口就可以补到几十斤鱼!
当然,香鱼毕竟不是人的对手,它们认为最最安全的地方,恰恰是补鱼者精心设下的陷阱。这可以说是 香鱼的悲哀,而在另一个层面上说,那又是香鱼的光荣,因了它们与众不同的表现,因了它们的智力运作, 才大大丰富了人类“补鱼”活动的内涵,从而为自然界特别是动物界赢得了更多的奇妙和野趣。
2003年8月28日于乐成
玩鱼
玩鱼不同于关鱼、夹鱼、钓鱼、补鱼等海上活动,它只是钓鱼活动中一个恶作剧式的插曲,是一种比较 残酷的游戏。这种游戏,是芙蓉人的专利,街上的年轻人,差不多个个会玩,个个爱玩。
芙蓉人下海钓鱼,主要是钓梭粗鱼,他们用新鲜虾仁作钓饵,这种钓饵,不光梭粗鱼爱吃,鳗鱼、河豚 也爱吃。鳗鱼跟梭粗鱼一样,爱生活在半咸不淡的水域里,它们天生谨慎,却爱赶热闹,而一赶热闹,就昏 了头。有时,梭粗鱼突然聚合,形成一个庞大的群,它们争先恐后,抢吃钓饵,这可乐坏了垂钓者,使得垂 钓者兴奋不已,急急地起钓、下钓。但恰在此时,鳗鱼偏“插一杠”,也抢吃起钓饵来。鳗鱼嘴比较尖,抢 吃钓饵的功夫特别好,更要命的是,它体长力大,很霸道,不断甩打身体,不让周围的梭粗鱼靠近钓饵,因 此,它一出现,垂钓者就倒霉了,原本紧张而热烈的场面一下子就消失了。这就怪不得、怨不得人家对它不 客气了。为了教训教训它,给它点颜色瞧瞧,更为了发泄对它的厌恶之情,垂钓者总是用尽心计,努力将它 钓住,而钓住后,往往奋力将它甩飞于空中,然后从天而下,猛地直甩下去,啪的一声,将它劈打在水面上 ,接着,又拉起来,重重地甩下去,如此重复,不断地劈打它,直把它打成直挺挺、硬巴巴一条肉,才歇手 。末了,垂钓者一般想都不想,将它卸下钩后,粗粗地啐骂一声,一甩手,就将它给扔了。其实,鳗鱼的肉 很鲜美,而且,瘦死的骆驼比马强,它个子再细小,也比梭粗鱼大,但垂钓者就是不屑一顾,毫不犹豫地扔 掉它。这种教训鱼、折磨鱼而不计收获的现象,芙蓉人管它叫玩鱼。
当然,鳗鱼反弹力很强,玩它颇有风险,弄不好,用力过猛,钓线断了,或者钓竿断了,那就“赔了夫 人折了兵”,冤了。所以,要“玩”得痛快淋漓,最好玩河豚。
河豚是海上一种剧毒的鱼,它没经过特殊处理,人畜吃了会送命。我堂伯一家五口,就是因为糊里糊涂 吃了河豚,结果枉送了四条人命。河豚个子大的不多见,一般只有乒乓大小。它们爱吃虾仁,但几乎不张嘴 咬钩,只是狡猾地用圆乎乎的腮帮去碰钓饵,一旦将虾仁碰离钓钩,就马上予以吞咽。所以,垂钓者遇到河 豚,都无不切齿痛恨,并少不了悻悻地骂上一句:“妈的,今天碰到鬼了!”我少时爱动脑筋,遇到这种“ 鬼”,就打破常规,往往出其不意,采用“快半拍”的战术——感觉到钓钩处稍有动静,就猛地挥竿,结果 屡屡得手。滑稽的是,钓上来的“鬼”,钓钩总是扎在腮帮上,而不是扎在嘴巴里。而钓上这种“鬼”,我 跟大家一样,首先总是有力地挥动钓竿,呼呼呼呼,将它放空中不断地打圈,直把它打得昏死过去,接着, 将它从钓钩上卸下,嘴对着嘴,狠狠地往它的肚子里吹气,等到它的肚子鼓得白花花的像个排球时,就爬上 岸,将它搁在地上,然后抬起一只脚,狠狠地踩下去,或者,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下去——其结局,自 然是爆发出一声悲壮而美妙的音响。不过,更多的时候,我抬起的脚,我举起的手,刹那间僵在空中,我突 然想起了什么。
玩鱼这种游戏,今天在芙蓉已经绝迹,这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因为玩鱼的背后隐藏着许多东西,它跟 人的本性、人的感情、人的伦理、人的行为有许多联系,且难以言说。
2003年12月27日于乐成
关潮
关潮,是芙蓉特有的一种海上捕鱼活动,说白了,就是关鱼。
关鱼,不是什么鱼都关,什么鱼都关得了的,它是特定的,主要是关鲻(念zī)鱼。鲻鱼爱虚荣,潮水 上涨的时候,它们耐不得寂寞,从海底窜出来,成群结队,自我炫耀,在潮头处,滚成一团,搅得水花四溅 ,鳞片熠熠发亮。它们的出现,往往招来了海鸥。海鸥上下翻飞,尖叫着,追逐着它们。有时,海鸥俯冲下 去,它们就会“訇”的一声炸开,水面上立刻会迸射出千万个箭头。渔民们抓住鲻鱼爱弄潮头这个特点,在 潮水上涨之前,在上游的浅水低滩处,围插毛竹,压好网,或在桥孔间埋好网,然后等到潮水涨平时,高高 地将网拉起,把庞大的鲻鱼军团关在网内,这样,潮水一退,鲻鱼们就慌不择路,拼命撞网,纷纷跳进渔民 们设下的陷阱――紧挨网口的敞口船。
应该说,把“关鱼”称作“关潮”,是很贴切、很有声势感的,它不光与潮水的涨落息息相关,论场面 ,你更少不了会看到这么一个高潮――退潮时,被关在网内的鲻鱼,先是在水的深处急急撞网,接着成群泛 出水面,黑压压的一片,继尔发疯般地跳将起来,像一场攻城战,像一场暴风骤雨,网前噼哩啪啦击起一片 水花,而空中,鲻鱼翻着跟斗,闪闪发亮,像千万把银刀在飞舞,它们纷纷栽进船舱,舱内也噼哩啪啦,水 花四溅,鳞甲耀眼,上下左右全是水淋淋的腥味……每看到这种情景,在场的人无不壮声呐喊,声浪就像潮 水一般汹涌澎湃。
关潮,不光需要船只、毛竹和拉网,更需要“跟踪鲻鱼”的本领和经验――鲻鱼集体行动,总是游踪不 定的,它们从来不会固定出没于某一片水域。因此,关潮几乎成了“山外人”的专利。山外是芙蓉的一个村 ,坐落在海边,当地人靠海吃海,一身腥气,是地道、正宗的渔民。
为关潮,山外人与街里人(当地人爱把镇上的人称为街里人)常常发生争吵。山外人在浅水低滩处插毛 竹,或在桥孔间埋网,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街里人的眼睛。因此,每逢关潮,消息不胫而走,街里人纷纷带着 夹网、鱼篓,前往“揩油”。鲻鱼怕见白色的东西,而大批穿着白色外衣的街里人,他们为了抢占地盘,偏 偏未等潮水涨平,就早早进入网前,这样,许多原本想进入网区的鲻鱼就会因此受到恐吓而掉头逃走。当然 ,这些事山外人还能宽容,但令他们忍无可忍的是,当潮水下退鲻鱼撞网时,街里人当中,居然有人厚着脸 皮,紧挨网口或桥孔的两侧,架起垂有石块的木梯,然后站在梯子上,稳稳地用大号夹网,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