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溪穴在手腕侧,内关穴在距离手腕两指处,若是制住了,便使不出半点力道来。陆升恍然大悟,暗道惭愧,当真是方寸大乱,竟连自己的拿手好戏也忘了。
他立时出手如电,牢牢按住了惠叶两边手腕穴道,惠叶虽然少时师承净业宗,然而二十四年诵经念佛,早将杀人对敌的手段忘得一干二净,轻易被捉住,两手顿时酸软脱力,再抓不住断剑,扑通落在地上。
陆升一脚将那断刃朝谢瑢立处踢了过去,惠叶一声悲鸣,任由陆升抓着手腕,身形犹若山倾树折,颓然跪在地上,嘶声道:“兄长多造杀孽,皆因我而起,我不为他赎罪,如何能苟活于世?”
陆升词穷,苦思后只得道:“耀叶口口声声奉行佛祖大愿……要怪也怪净业宗邪说蛊惑人心才是,惠叶禅师有幸逃离魔窟,耀叶却不幸陷落其间。罪魁祸首,还是净业宗,并非惠叶禅师之过。”
谢瑢却突然冷笑起来,“如何不是惠叶之过?这和尚六根不净,牵挂凡尘亲眷在先,擅杀嫌犯,干涉羽林卫查案在后,如今倒想一死了之,撇个干净,天下间哪有这等便宜事?”
陆升皱眉,惠叶却愣了片刻,反倒自凄楚当中,缓缓露出一丝笑容。激烈悲切的情绪有如冰雪消融,惠叶仿佛大梦初醒,长长叹出一口气,“谢公子金玉良言,如醍醐灌顶,贫僧……惭愧。”
谢瑢又道:“药师琉璃光如来座下,曾有兄弟二人名净藏、净眼,供奉佛祖,从其大愿,终其一生,所行事唯有一件。”
惠叶面上,悲戚之色渐渐退去,好似乌云退散,火光映照的双眸亦是亮起微光,喃喃道:“净藏、净眼兄弟二人,持雪山良药供奉众藏,救世人病痛,以此功德,修成药上菩萨、药王菩萨,并得证菩提,于未来世成佛,号净藏如来、净眼如来……”
这一次陆升也听懂了,他松开双手,揉一揉被周围烧灼烟雾熏得发红干涩、泪流不止的双眼,又道:“杀生为护生倒不见得,行医施药,却毋庸置疑是为护生。陆某虽然同惠叶禅师初次见面,却久闻惠叶禅师通晓药理、常为穷苦百姓诊疗,若禅师轻生,百姓却要……受苦……”
陆升絮絮念着,却发觉眼皮愈发沉重,先前失血过多,又经历一番争斗,强撑至今,终于有些承受不住了。
他身形摇晃,虽然暗恨自己昏的不是时候,却仍旧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如今醒转,竟已过了一夜。
他心中有牵挂,动作便愈发快,穿戴妥当后,方才察觉佩剑不在。陆升绕出屏风,不待他开口,若霞便笑道:“我家主人请陆公子一道用早膳。”
陆升便颔首道:“盛情难却,我正好有事请教谢公子。”
谢瑢坐在正房东侧厅的卧榻中,一言不发,单手支着额角,侍女仆从行止愈发悄无声息,生怕干扰了主人。
唯有陆升打破寂静,风风火火迈步进来,扬声道:“谢瑢!那柄悬壶是凶器,容我取回结案。”
唬得随侍在旁的若蝶一溜小跑过来,举起手作势堵陆升的嘴:“陆公子小声些,我家主人昨夜一宿未眠,听不得吵闹。”
陆升顿时噤若寒蝉,眼见着那贵公子缓缓直起腰身,长发松松束在身后,面容虽然看不出异常,神情却稍显倦怠,牙白深衣犹若堆云,柔柔自红褐木的软榻边垂下。虽然时节不妥,陆升却仍旧看出了几分美人春睡初醒,慵懒娇憨的气质来。一面又暗道惭愧,若给这乖僻性情的公子哥知晓,只怕饶他不得。
他敛了声息,轻手轻脚坐在下首,又压低嗓音柔声道:“谢瑢,那柄悬壶是凶器,容我拿回清明署中结案。你只管好生休息,结案之后,我再设法给你取来,如何?”
初见时尚且一口一个谢公子,怎的一夜之间,就成谢瑢了。
谢瑢抬眼斜睨,却见那青年功曹浑然不觉异样,只担忧望着自己,那般小心翼翼神态,好似看着病人一般,当真是个……活宝。
他接过一名紫衣侍女奉上的白玉小盏,喝了一口烫温的梅子酒,方才道:“悬壶藏有凶灵,如今已放入兴善寺供养,化解怨恨去了。你若要取,自己去寻惠叶。”
陆升一愣,不觉叹口气,动摇之间又问道:“……那耀叶口口声声要以杀度人,莫非当真是受了什么邪魔蛊惑不成?”
谢瑢垂目道:“是,也不是。”
陆升不免愈发茫然,谢瑢却不再多做解释,二人安安静静用了早膳。
待撤去餐具,换上香茶时,一名面貌清秀的小厮捧着一个托盘迈入房中,谢瑢方道:“世间险恶,莫过于人心,你若持节守善,自然邪魔不侵。你若心怀恶念,自然能寻到诸般借口行凶作恶。所以那邪魔附身的悬壶落在耀叶手中,便成了药师佛至高佛理;若是落在哪个道士手中,只怕就成了杀剑之道,自然生成一番以杀证道的邪说。若是落在你手中,大约就成了诛邪逞凶的借口……归根结底,无非只是个借口罢了。”
陆升不知不觉颔首道:“所以……并没有什么邪魔凶剑,杀人者不过是想杀人罢了。”他忽然醒觉,又笑道:“谢瑢,莫开玩笑,我逞凶诛邪,自然是将犯人缉拿归案,论罪定刑,断不会轻易伤人性命。君子不役于物,我堂堂羽林卫,岂能受制于外物。”
谢瑢闻言莞尔,只略略一抬手,命那小厮将手中托盘罩着的丝绸掀开,露出一柄玄黑鎏金的鱼皮鞘佩剑来,“你这佩剑破损严重,我替你重新锻制了一次。”
陆升受宠若惊,连忙起身接过佩剑。悬壶沉重锋锐,他昨日连挡数剑,剑锋又是卷刃又是缺口,如今拔||出||来一看,却已然光洁如新,银光潋滟如春水,散发森然寒气。
他脱口赞道:“好剑!”又随手一挥,喜道:“重量也正好……谢瑢,你一宿未眠,莫非就是为了铸剑?这却如何敢当……在下愧受了。”说罢当真对着谢瑢郑重长施一礼。
谢瑢似笑非笑,安坐受他一礼,又道:“剑是礼器,上奉天意,下承纲纪,你好自为之。”
陆升只觉他这一番叮嘱大有深意,左右想不透,索性不去想,将佩剑挂在腰间,同谢瑢告辞后,匆匆点卯去了。
才离了谢府,就在落马桥畔遇上姬冲,那少年细细看了陆升,方才长舒口气道:“好在陆大哥无事,不然你家兄嫂要将我生吞活剥了。”
陆升失笑,在他后颈拍了一巴掌,“小伤罢了,切记对我兄嫂保密……昨日事出紧急,倒多亏谢瑢知会你们。那耀叶……如何了?”
姬冲嘻嘻讪笑,一面揉着后颈,一面将善后的处置一一禀报。
昨夜羽林十二营将耀叶尸首运回营中,亦自兴善寺借了凶器,虽然半截剑刃被毁,但卞庆不愧为仵作第一人,技艺高超,复原剑刃后,验出同那几具尸首伤口吻合。随后又叹道:“十里坡的佛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莫非当真是妖孽作祟……”
陆升闭目,肃容道:“作祟的并非妖孽,而是人心。”
他说得高深莫测,倒叫姬冲听得云里雾里,愈发茫然了。
二人一面商谈,一面走出竹节巷,姬冲却突然压低嗓音道:“陆大哥,你看。”
陆升循他目光所示方向看去,一辆装饰华贵的银色马车穿过巷道,正正停在了谢瑢府邸门口。
那马车外挂着的羊角琉璃宫灯上,端端正正写着个彭字,陆升眉头随之紧皱起来。
第九章 千年妖(一)()
眼见得那马车只稍候了片刻,便进了谢府,姬冲低声道:“想不到那位谢公子竟同彭城王世子是旧识。”
彭城王世子,单名一个愈字,在建邺城中,乃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
盛名原因有二,其一是世子容貌俊美,若是抛头露面,比当年掷果盈车的潘安有过之而不及;其二却是其人极好美色,无论男女,若因美貌入了世子眼,十有八、九,莫不手到擒来。
念及此节,陆升眉头皱得愈发深了,“谢瑢风华无双,莫说女子,就算男子看见也要动心,彭城王世子若是纠缠不休,只怕要给他添麻烦。”
姬冲却笑道:“陆大哥,这位谢公子并非简单人物,彭城王世子必然不敢乱来。”
这少年性情活泼,同城中三教九流皆有往来,总能打听到各色||情报,是个不大不小的百事通。
陆升便问道:“何以见得?”
姬冲道:“陆大哥同谢瑢公子交好,竟不曾听过传闻?”
陆升道:“我何时同谢瑢交好?不过阴差阳错一同办案罢了,那公子性情乖僻,生人勿进,若真有至交好友倒是奇闻一件……什么传闻?”
姬冲笑道:“传闻谢瑢公子幼时体弱,是得了一位仙人点化方才平安成年,又习得高深仙术,本领出神入化,能驱动妖魔、调遣五鬼,那世子如何敢招惹。”
虽然不见得当真有驱动妖鬼之力,陆升仍是忆起谢瑢一声令下,就害他非但将随身细软尽数上缴,更险些宽衣解带的事来,这等本事,绝非等闲人物,委实不必他多操心。
眼见得大门关上,陆升便转身,苦笑道:“言之有理,是我关心则乱。”随即不再耽搁,同姬冲一道回清明署去了。
清明署一举破了三桩断头案,固然是件大功,结案的卷宗、呈上的陈词却叫陆升冥思苦想了整整一日,待他写完“末将司民功曹陆升拜呈”九字,已过了戌正时刻,眼看着就要宵禁。
他本想再往谢府拜访一次,如今只得作罢,匆匆回了家去,自然被兄嫂一通训斥,责备他好酒贪杯,险些误事。陆升既未贪酒,更未曾误事,也只得委屈受了,再三认错。
如此过了两日,署中杂务方才稍了,陆升难得偷来几刻闲暇,取了本杂书正要翻看,却突然听闻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喧嚣声,鸭群吱吱嘎嘎叫得震耳。他才打开门,便见院中麻灰羽毛漫天飞舞,一只肥腴大鸟当面扑来。
陆升不假思索拔剑便斩,却好似砍到薄纸一般,剑锋轻易滑过,呲一声轻响,如裂丝帛,那无辜水鸭就被斩为两半,落在地上,洒了满地羽毛鸭血。
院中一干羽林卫俱是惊骇,陆升却也同样微怔,朝自己手中的佩剑望去,剑锋斜斜向下,一点血水顺着剑刃滑落后,整柄剑纤尘不染,明澈得犹若无瑕清光。
这时却有个熟悉嗓音朗声笑道:“半年不见,你的剑术又有精进了,抱阳。”
抱阳正是陆升的表字,他闻声望去,便见姬冲领着一名长身昂藏、戴玄纱笼冠的青衣书生穿过长廊,一面躲避满院子飞腾的水鸭,一面走了进来。
他立时收了剑,大步朝那书生走近,喜道:“云常兄,别来无恙!先生……是否安好?”
那书生姓沈名伦,表字云常,与陆升乃是昔日松风书院的同窗。
自十六岁之后,陆升加入羽林卫,水月先生便不肯再教他,相反却对沈伦青眼有加,时常指点。两年前水月先生离开松风书院,投入陈留王门下做幕僚,沈伦也追随恩师,同样在陈留王府中做门客,去了陈留郡。
虽然这二人一从文一从武,却一直知交极深,犹若管鲍,彼此都是以表字相称。
沈伦生得儒雅温文,颇有君子风仪,笑容和煦,如春风拂面,同谢瑢那略带讥诮的冷笑却是截然不同的,他同陆升抱拳见礼,又笑道:“恩师云游去了,不知所踪,信中道一切如常,不必挂念。我自然也都好,倒是抱阳,你过得愈发生龙活虎了。”
他笑吟吟往院中一扫,陆升苦笑道:“云常兄惯会取笑人,这哪里是生龙活虎,分明是鸡飞狗跳。”
一众羽林军正在院中捉鸭,那些水鸭野惯了,身手灵活,时不时还张开翅膀飞腾到半空,若非翎羽被剪断,只怕早就飞了满天,哪里还容这些武夫近身。一面闪躲,一面嘎嘎叫得震耳。百里霄也混在其中,满头沾满鸭绒,两手各提着两只水鸭,正匆匆往院外行去。
可怜刘师爷一介文人,追着水鸭跑了几步,就被自己的袍角绊倒在地。
姬冲这才战战兢兢道:“陆大哥,这些俱是羽林郎将赐下给兄弟们的奖励,也是年礼。不、不慎有个笼子破了……”
陆升叹气道:“快些捉回去,若叫执事大人见到,难逃责罚。”
姬冲急忙应了声,便跟着同袍捉鸭去了。
陆升方才领着沈伦进了办公的书房,给他亲自沏了杯茶,叹道:“我那顶头上司,清明署的执事是个吹毛求疵的老学究,每每一篇报文要被他挑出五六处错,打回重写,竟比先生当年更严厉。有我恩师同先生的举荐,云常兄做个执事也是轻而易举,你我二人同掌清明署,何等逍遥。你却偏生要去陈留郡……”
沈伦品了口茶,失笑道:“我若做了你的顶头上司,定然比那老学究更严厉,若是措辞有差,非但重写,还要罚你抄写十次。”
陆升面色一僵,叹道:“你还是去陈留郡罢。”
沈伦哈哈大笑,笑罢方才正色道:“我此次进京,本是陪伴王爷前来贺年节的。我先王爷行了数日,因赶不及入城,便在京畿小李庄借宿,不料遇上一桩怪事。”
陆升对前事尚且心有余悸,听沈伦提到怪事二字,不禁有些头大,却只得问道:“什么怪事?”
沈伦道:“夜深人静时,突然被窗外怪声惊醒,那怪声时而如群狼啸月,时而如稚子涕泣,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吵得人辗转难眠。我借宿那户人家却只叫我姑且忍耐,千万莫要外出窥探。愚兄为人,抱阳贤弟也知晓,如何忍得?自然提剑外出,要追查个究竟。不料……”
陆升听他语调骤沉,便也跟着紧张,屏息问道:“如何?”
沈伦转而叹道:“一无所获。”
陆升怒道:“云常兄,你又耍我!”
沈伦满脸笑意险些自眼中溢出来,连连告罪一番,又续道:“翌日辞行前,我略施巧计,自屋主口中探听到了消息。”
陆升道:“略施巧计……只怕是软磨硬泡、恩威并施、旁敲侧击?”
沈伦倒是坦然笑道:“知我者抱阳也。总而言之,原来那小李庄中异象不只有夜半怪声,连庄中两口水井也干涸了。”
陆升迟疑道:“冬季水枯,原也寻常。”
沈伦道:“庄外田地有一处坍塌了两丈有余,竟无论如何填也填不满。”
陆升道:“只怕那处原本地下就有空穴,如今岩层破裂,故而坍塌,若是空穴极深,自然需多添大量土方能填满。”
沈伦道:“庄中豢养的猪羊鸡狗时常丢失。”
陆升道:“野狐黄鼠狼肆虐的农庄,这是寻常事。需当高筑庄墙、多加防备。我同寻乡亭长知会一声,组织乡勇驱散京畿附近的野兽。”
沈伦不禁莞尔,笑道:“抱阳,你分明见过十里坡神佛显灵、又亲手灭了妖僧,如今却仍不信邪。”
陆升一愣,苦笑道:“云常兄也听说了?”
沈伦道:“南来信中告诉我的。”
陆升只得以手扶额,低声叹息,“那丫头……分明就是个身边的小细作。”
南来姓岳,岳家与陆家比邻而居,乃是通家之好,岳南来是家中幼女,与陆升、沈伦俱是旧识,沈伦最长、陆升次之、南来最幼,三人青梅竹马,如今虽然年岁已长,情分却一如当年。
沈伦仍是笑道:“她也不过道听途说,同我闲聊罢了。”
陆升道:“陈留郡到建邺城十余日行程,一封信往来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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