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升三分醉意,七分肆意,反手摸上谢瑢手背,笑道:“阿瑢要我见谁,我就见谁。”
谢瑢见状,却是叹道:“抱阳……事关重大,务必谨慎。”
陆升又清醒一分,讪讪收回手去,正坐问道:“究竟见什么人?”
谢瑢却已起身,往门外行去,答道:“曾在慕兰堡助你一臂之力的……游侠首领。”
陆升精神一振,起身跟上去,一面喜道:“他终于肯见我了,前些日子得了首领颇多照应,我自然要好生致谢。”
谢瑢却不语,只领着陆升往后院的广阔杏林走去,陆升便愈发好奇,只得按捺满腔疑问,跟在谢瑢身后。
二人在林中静候了些时候,孙副将便现身了,同谢瑢陆升见礼道:“首领来迟了,两位公子恕罪则个。”
陆升连道不敢当,亟不可待张望他身后,几名游侠各自提着灯笼引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首领迈步走近,终于映入陆升眼中。
身形魁梧,相貌堂堂,颇有游牧王者的架势,此人本就是京都豪杰,幽州出身,虽长居建邺,性情却素有任侠之风,穿一身白底金绣的窄袖长衫,束腰上游龙舞凤,背负长弓、腰垂长剑,意气飞扬,却比当初担任羽林左监时气色好了十倍不止。
陆升如遭雷殛,僵直在原地动弹不得,只瞪大一双眼,愕然望着那身为首领的男子。
那男子被陆升瞪得赧然,一根手指挠了挠面颊,柔声笑道:“乖徒儿,可是想为师想得傻了?”
陆升这才结结巴巴唤道:“恩、恩师……你不是、你不是……莫非是鬼……”
此人正是被圣上怒而斩首的前羽林左监、卫苏将军。
暮色四合,灯笼光影绰约,陆升恍然只当是见鬼了。
卫苏却大笑起来,大步走上前,拍一拍陆升肩头,又使劲揉搓他头顶,直将这青年揉得晕头转向,“侥幸得了几个朋友相助,诈死逃脱了,为师不是鬼。”
连朝廷上下也俱被他骗过,这位首领不但胆大包天,手段也当真了得。
陆升察觉他掌心温热,当真是人非鬼,顿时眼圈通红,鼻尖酸涩,一把抱住卫苏,哽咽唤道:“师父,师父……”
他心中有无数疑问,譬如卫苏如何诈死、为何却成了游侠首领、经历了多少波折、内里详情究竟如何……然而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股热流,唯独只迸出两个字来,他只得反复唤道:“师父……”
卫苏却好似知晓他心意,任由这小徒弟哭得肩头衣衫湿透,只安抚拍拍陆升后背,柔声道:“一言难尽……为师不过觉得那大晋朝廷党朋林立,尸位素餐者众,分明狄夷猖獗,朝中却整日里勾心斗角、不务正业,做到大将军也无甚滋味。倒不如做个游侠,专心杀敌、一身轻松。”
只是他与水镜不同,水镜协同陈留王谋||反,引来血雨腥风,卫苏却不愿连累家室、徒弟,故而出此下策,其间自然得到谢瑢诸多协助,只是此事却不能叫陆升知晓了。
不知者不罪,才能保他性命无忧。
卫苏的部下倒也知趣,远远避开了,谢瑢也格外宽容,立在五步开外,任由这师徒叙旧。
卫苏三言两语说完,又嘲笑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弱冠小儿,当真丢你师父的脸。”
陆升擦拭干净面上泪水,喃喃道:“师父行为不端,装鬼吓人,此谓上梁不正下梁歪。”
卫苏失笑,一巴掌拍在他后脑,斥责道:“强词夺理。”
陆升讪讪捂住后脑,抬起头来,师徒二人相视一笑,颇有些心照不宣的意味。
卫苏又摸了摸陆升头顶,叹道:“乖徒儿,切记每日勤练剑术,为师要走了。”
陆升同恩师匆匆一见,自然舍不得,喃喃道:“师父……当真不做将军了?”
卫苏笑道:“国难当头,什么高官厚禄、封王拜相俱是虚妄,驱除胡虏才是正经。为师不浪费那些心思应付内||乱,陆升,”他突然敛了神色,肃容道:“你任司民功曹,专断百姓疑难案件,切不可卷入士族争斗之中。”
陆升见状,忙恭敬行礼道:“弟子谨记在心。”
卫苏这才转头看向谢瑢,遥遥抱拳道:“谢公子,请。”
谢瑢却道:“卫首领,请留步,我有一位能人举荐给首领。”
卫苏饶有兴致摸了摸下巴,“哦?何方神圣,能入谢公子法眼?”
谢瑢只略略抬手,若霞便自一株杏树后现身了,领着一名面目狰狞丑陋的大汉走上前来,盈盈下拜。
那大汉身形魁梧,背上还背着个行囊,只是面容被烧伤而扭曲,丑陋骇人,神色却平和,眼珠转动时,略显呆滞,一靠近便盯着陆升,痴痴傻傻笑了起来,又急忙笨拙行礼道:“见过公子。”自然就是郭骞。
谢瑢也不以为意,只道:“郭大傻,你自称大侠,可愿跟随卫首领,去做个真正的豪侠?”
郭骞听着谢瑢说话,眼珠却仍在瞅着陆升,连连点头道:“我愿意,要当郭大侠,叫公子刮目相看!”
卫苏自然识得此人,也见识过郭骞的本事,若是将其归入麾下,纵使他心智有缺陷,然而若言听计从,仍是如虎添翼,便欣然接纳了,抬起手招了招,笑道:“大傻,过来。”
郭骞应道:“是!”却先走到陆升面前,恭恭敬敬躬身行礼:“公子,我走了。”
陆升道:“郭……大傻,你当真要走?”
郭骞抓耳挠腮,叹道:“我、我舍不得走,然而不走就当不了大侠,不当大侠,我愧对公子。是以……不得不走。我、小人多多杀坏人,成了大侠就回来了,公子莫要挂念!”
陆升低叹,只是郭骞一身本领,若能跟随卫苏闯荡,说不得有出头之日,却远比龟缩在陆府花园中做个园丁要强上许多。他只得笑道:“你万事小心,若成了大侠,同师父一道回来。”
郭骞笑嘻嘻应是,又道:“公子,那我走啦!”
随即走到卫苏身后。
卫苏也笑得爽朗,再揉了揉陆升头顶,道:“为师也走了,你……凡事多同谢公子商议。”
陆升耳根一红,只怕他同谢瑢的关系,早就被卫苏看穿了,此刻却顾不上计较,只讪讪应了,却仍旧恋恋不舍问道:“师父,何时能再见?”
卫苏哈哈大笑,抬手指指天,便转身大步走了。
陆升下意识跟上,肩头一沉,却被谢瑢按住,只得眼巴巴看一行人转眼没入杏林深处,渐渐连灯光也消失无踪,他心头空空落落,转过头看向谢瑢,终究忍耐不住质问道:“阿瑢,你为何一直瞒着我?”
谢瑢道:“我也不过……两个时辰前才知晓首领身份。”
陆升神思恍惚,满心埋怨,又道:“师父他不肯回答,只肯指天,是说日后能不能再见,端看天意……我却连多说一句话也来不及,阿瑢,师父他也……不要我了……”
谢瑢上前,将那青年摇摇欲坠的身躯抱在怀中,陆升闭目,只觉天地辽远,他独自一人渺小至极、孤独至极,唯有面前这一人陪伴身侧。
“阿瑢,”陆升喃喃唤他,“阿瑢,若你有朝一日也弃我而去……”
谢瑢道:“抱阳,生老病死、天长地远,我始终同你在一起的。”
陆升只觉心头酸涩苦闷缓缓化开,侧头枕在谢瑢肩头,环抱他腰身不肯放开。
谢瑢安抚他许久,二人形影不离,直至睡下。
深夜时分,谢瑢听见细微响动,悄然起身,侧头看陆升睡得正熟时,方才离开卧榻。他去了书房中,接过若竹奉上的密函仔细看过,笑道:“王爷未免太心急了。”
若霞随侍在侧,为他磨墨,待谢瑢写完书信,命若竹送走后,这才奉上一杯碣滩银毫,迟疑少顷后,仍是柔声道:“公子,奴婢有一事不明,要请教公子。”
谢瑢却微微一笑,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这才悠然道:“讲。”
若霞便问道:“公子欠下彭城王人情,换来抱阳公子流放西域都护府的调令,如今再欠人情,将抱阳公子调回建邺,这半年奔波来去,难道只为让抱阳公子见卫苏一面?”
谢瑢道:“正是。”
若霞温婉面容便透出十足十的茫然来:“这又是……所为何来……”
碣滩银毫茶叶细嫩,只以低温浸泡,轻轻一晃,便散发出娇嫩温和的醇香来,谢瑢垂目,望着纯净茶汤中叶芽舒展,唇边却浮现出一抹冷淡笑容来,“抱阳心中牵挂众多,师父同僚,家眷亲族,数不胜数,也不知将我排在第几位。自然要将他这些杂乱牵挂一一斩断,要叫他迟早明白,恩师也罢、至亲也罢,人人皆可离他而去……”
房中灯花轻轻爆开,火光一明一暗,照得谢瑢面容愈发阴晴不定,晦暗难明,若霞望着自家公子,却突然后背寒凉,生出了几分惧意。
谢瑢却仍是轻声笑道:“有朝一日,我要抱阳心中,只留我一人便够了。”
第七十七章 汴水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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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升心头掀起狂澜,面上却仍在强自镇定,好在他初次面圣,旁人只道他心生畏惧,故而些许脸色惨白、汗流浃背也是寻常事,竟无人起疑。
天子笑道:“陆升,莫要顾虑,上师询问,你尽力回答便是。”
陆升两手抱拳,垂目应道:“遵旨,末将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随即圆觉住持两手合十,沉声询问道:“敢问施主,夜半招魂时,东北、西南方位可有异象?”
陆升道:“我在房中,未曾留意……”
清风真人问道:“敢问施主,房中燃的是什么香?”
陆升汗颜,仍是答道:“不、不曾留意。”
这两位上师便有些面面相觑,清风尚不死心,又接连问了几句,陆升却仍是一问三不知,不免有些忐忑,将头垂得更低了。
卫苏起身,立在陆升身旁,合拳奏道:“启奏陛下、皇后娘娘,微臣这弟子不过修习了些拳脚功夫,对玄士方术,原是一窍不通,纵然从头看到尾,也难明了其中意义。还望诸位上师体谅。”
天子嘻嘻笑道:“一问三不知,谢瑢为何就相中你了?”
陆升暗道,非但相中了,还喜欢得不得了。面上却露出诚恐诚惶的神色,嗫嚅道:“不过是……巧合……”
皇后抬高打开成半圆型的黑漆桧木扇,掩唇笑道:“谢瑢其人,自视甚高、目下无尘,却独独将陆功曹引为知己,陆功曹必有其过人之处。”
陆升忙应道:“末将因缘际会,曾受过谢瑢公子恩惠……谢瑢公子他面冷心热,实则是个君子。”
皇后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罢了,你也不必为谢瑢粉饰,那位公子冷若冰霜、生人难近的大名如雷贯耳,靠友人几句美言可洗刷不了。”
天子扭过头,好奇问道:“皇后认识谢瑢?认真算来……他是我表哥,这位表哥为人如何?”
皇后道:“沈腰潘鬓,风华绝代,世间美男子无人能出其右。然则狷介辛辣,言辞犀利,半点不留情面,也不知碎了多少京城女子的芳心。陛下有所不知,若非谢瑢身负罗睺孽子的凶名,臣妾当年不择手段也要嫁给他。”
陆升心中骤然缩紧,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竟当着天子群臣之面,公然对旁的男子表达爱慕之心,纵使大晋风气开明,如这般也未免……惊世骇俗了。他胆战心惊,唯恐迎来雷霆之怒。
然而天子却反倒满脸堆笑,两手同皇后交握,柔声道:“幸好皇后还是嫁给朕了。”
这二人柔情缱绻,将众人晾在一旁,卫苏早已习以为常,陆升却颇不是滋味。
好在皇后很快转了话头,命陆升退下。
陆升如蒙大赦,退出殿外,又按卫苏叮嘱,前往宣明殿中等候,正随内侍行路时,身旁跟上了一人,袈裟随着迈步沙沙作响,低声道:“陆功曹留步。”
陆升虽然不想理睬,然而宫城之中不敢放肆,只得停在廊道中,应道:“上师有何指教?”
日光肃容道:“功曹气色比前几日有所好转,想来隐患已除了。”
陆升入宫不能佩剑,反倒叫日光误会了,他也不多做解释,只道:“劳上师关心,陆某如今好得很。”
日光虽然笑得爽朗豁达,目光却若有所思,上下打量,陆升难免又忆起前几日那场糊涂事来,脸色也沉了下来,却又听日光问道:“小僧实则另有一事请教。”
陆升生硬应道:“上师客气了,上师请讲。”
日光往一旁打量,引路的内侍十分乖觉,便退到数尺开外等候,日光方才低声问道:“敢问陆功曹,协同谢瑢公子招魂之后,可曾见过蛇、龟、雀、虎当中,任何一个幻象?”
陆升冷道:“陆某素来只会看错人,却不会看错物。”
日光嘴角微勾,垂目看他,陆升毫不示弱,恶狠狠瞪了回去。
二人对视时,远处又有宫女内侍,引着一位女子走来,他二人只得暂且退避路边,那女子却停了下来,盈盈笑道:“陆功曹,想不到竟在宫中重逢。莫非功曹也是奉召面圣而来?”
陆升迟疑片刻,方才回忆起来,忙拱手行礼道:“正是,陆某参见郡主。郡主……清减了。”
这女子正是司马倩,不过月余时间,这意气飞扬的王府贵女,好似变了个人,神态清冷,一身缟素,原本的鹅蛋脸如今也瘦得下颌尖尖,宽大长裙罩在纤瘦身躯上,空空荡荡,若非行在光天化日之下,只怕同游魂也相差无几。
她轻轻一笑,目中隐含厉色,拂了拂长袖,方才道:“不过一具皮囊罢了,无须功曹记挂。”
日光却将视线落在她楚楚动人的素白衣衫上,问道:“这位郡主,莫非是在守孝?”
非但守孝,而且有重孝在身,贸然入宫,委实于理不合。
司马倩却坦然笑道:“我可是为民除害来了。”
她扫一眼陆升,漫不经心道:“若无旁的事,陆功曹请退下吧。”
陆升只得应是,司马倩看也不多看他一眼,转而对日光道:“正要请上师助一臂之力。”
日光本欲再同陆升多说几句,如今也只得随司马倩折身往来路返回。
陆升目送二人走远,司马倩身后紧跟着两名随从,手中捧着托盘,也不知放了何物,用砖红罩布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出端倪。
他遂跟着内侍进了宣明殿中,进殿之前,向内侍询问道:“这条路可是往中央殿的必经之路?”内侍笑道:“陆功曹英明,正是如此。”
陆升愈发觉得心中慌乱,不祥之兆犹若阴云沉沉压下,他皱着眉沉思少顷,突然站起身来,攥紧了拳头压在唇上,低声道:“不好。”
他再坐不住,一把抓住领路的内侍,“请公公引路,我要出宫!”
那内侍吓得结结巴巴,道:“这、可、可……”
“快些!”陆升低喝,松手大步往门外走去,那内侍慌忙跟上,再顾不上同陆升多说。
陆升足下生风,反倒是领路的内侍一路小跑跟在后面,只来得及为他指路,若非台城中路径复杂,又时时有侍卫巡查,陆升早就将这内侍扔下,循着来路往宫外去了。
如今耐着性子行至宫门前,陆升方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他来时有卫苏同行,自然出入无阻,如今要出宫,却是要凭腰牌的。
陆升不觉又是后悔,又是焦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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