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余三人面面相觑,愈发不知所措,姬冲叹道:“终究只是蛮夷之后,教化难通、是非不分。陆大哥,不如一走了之。”百里霄自然也应道:“正是、正是,莫要节外生枝。”
陆升自然也知晓,连年征战,百姓过得水深火热,他一己之力不过杯水车薪,然而如今这几个无父无母的流浪儿就在眼前,他却难以置之不理,正踌躇间,却听见郭骞自身后问道:“陆大人,这是出了何事?”
那院中少年们许是因先前得手,胆气愈发旺盛,听见又有人声,立时高声叫骂起来,陆升虽然听不明白,却也能分辨清楚,这同先前骂得杨雄怒发冲冠的是同一句。
郭骞正巧同部下一道走过来,那声怒骂自然也落入耳中,自郭骞到其麾下,人人都露出怒不可遏的神色来。
郭骞冷笑道:“丧家之犬,也敢叫嚣狂言,杀了。”
几名军士应道:“是。”迈步就往院中走去,陆升情急之下喝道:“站住!”
却并无半个人听他号令,他情急之下只得加快步伐,冲到那列军士前头,张开双手横在院门口,再喝道:“郭骞,叫他们住手!”
百里霄同姬冲紧跟而上,同陆升一道拦在院门口,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当真动手,郭骞只得再下令道:“等等。”
陆升看着这高大男子分开众人,一步步走近,往日里那隐忍宽厚的郭百夫不见踪影,眼前这满身暴虐霸道的郭校尉,眼神幽深冷冽,靠近时令人人畏惧,早已同往昔判若两人。陆升不禁忆起那虎纹小猫舔着爪子嫌弃道:“郭骞臭得很,虽然不知是什么鬼物,但绝非善类。”他一颗心愈沉愈深,却也束手无策,只得板着脸同郭骞针锋相对对视。
郭骞走近了,却轻声笑起来,叹道:“陆司马,我同你初见之时,就折服于你的良善宽厚,时至今日,依然心折。然而,陆大人,你可曾听见那几个蛮夷小鬼骂了什么?”
郭骞带来的部下已将这破旧小院团团包围,残破院墙根本挡不住精兵强将,只等郭骞一声令下,将院墙拆了也能闯入,这些少年人也知晓自己惹了天大的祸事,或是低声啜泣,或是瑟瑟发抖,唯有领头模样的少年,眼神阴鸷深沉,仍旧咬着牙,恶狠狠瞪着郭骞与四周虎视眈眈的中原军士。
陆升道:“我不懂柔然语,正要请教郭大人。”
郭骞道:“他们口口声声,骂的是两脚羊。”
三字甫一出口,陆升三人固然倒抽一口气,周围军士更是发出低沉隐忍怒火的喘息声,恨得两眼发红,或是默不作声抽出羽箭搭在弓弦上、或是抽出佩刀□□,刀刃相向、只等郭骞一声令下,就要将那群幼只四五岁、长亦不过十三四岁的蛮夷之后剁为肉泥。
五胡乱华、中原雕沦,烽火千里、虎狼争鼎,以至万里饿殍、民不聊生。蛮夷不事耕种,闯入中原后大肆掠夺杀人,更有甚者,俘虏中原之人成群豢养,一面行军、一面驱赶,若是粮草耗尽,就杀人而食,故而蛮夷当中,戏称中原人为“两脚羊”。
这“两脚羊”三字,正是中原人心中至深至沉的屈辱与伤痕,纵然是出自童言无忌的少儿之口,也叫当场的众位军士悲愤郁结、难以名状。
就连姬冲也红了眼圈,虽然仍是紧跟陆升挡在门前,却忍不住回头怒骂道:“一群畜生!”
那领头模样的少年突然狂吼一声,冲了出来,陆升见姬冲作势拔剑,情急之下跨前一步,挡在两人之间,尚未开口阻止,只觉左手掌缘突然钻心剧痛,竟被那黑瘦少年狠命咬住了。他咬得又狠又深,一双暗绿色眼瞳狠戾瞪着陆升,喉咙中更传出呼噜噜一阵低吼。
陆升固然疼得厉害,此时也难免心头一颤,这般神态举止,倒有九成九如同荒原上走投无路的孤狼,却半分也……不像个人。
郭骞在那少年咬上来时便一个箭步靠近,才一扬起手,陆升却又喝道:“住手!”他只命百里霄协助将那少年手足制住,这才用右手捏着那少年下颚,摸准了穴位轻轻一捏,那少年顿时觉得牙关酸软,再使不出半点咬劲来。
那少年不知他使了什么阴招,难免又惊又怒,却仍然不知惧怕,眼见得陆升撤开手,又扭头狠狠咬下去,陆升及时避开了,却听见他牙齿相叩,发出格外清脆响亮的磕碰声,也不知使了多大的蛮力。
陆升这才收回手查看,却见掌缘上下各一圈半圆牙印,深可见骨,鲜血汩汩涌出来。
郭骞一把握进他的手,声音竟分外阴沉,“陆司马?快来人,上药!”
身后便有一名军师打扮的中年男子快步上前,要为陆升止血上药包扎。
陆升拗不过,只得道:“不过皮外伤……”
郭骞却突然抬头,一双眼眸分外黝黑、仿佛深不见底的枯井,他越过陆升身边,一把抓住那少年细瘦如鸭脖的颈项,猛然自百里霄手中扯拽了出来,幸好百里霄松手得快,否则只怕要将那少年颈项直接扯断。
剩余的少年幼童又惊又怒,一面叫喊一面纷纷冲了上来,却被郭骞的部下或捉或提,轻松制住了,虽然陌生的柔然语此起彼伏,却无人再敢重复方才那个词了,唯有凄厉尖叫同哭喊声充斥在院中,悲凉嘈杂,乱成一团。
陆升却愣在原地,望着郭骞嘴角噙着冷笑,轻易将那少年提在半空,五指缓缓收拢,犹如愈收愈紧的绳套缠绕在那少年脖子上。
那少年先前还手足并用挣扎,好似悬在半空的烤鹅,满口鲜血淋漓、既有咬破陆升手掌染上的血,也有一口咬空,震裂牙龈的血,顺着嘴角蜿蜒滴落。随着呼吸不畅,太阳穴鼓起,脸色愈发青灰,既狰狞又凄惨。
郭骞却铁了心要折磨他,拖得十分漫长,那少年渐渐只能举起两只手,徒劳无力地拍打郭骞铁铸般的手臂。
陆升心知众将怒火正盛,便任由郭骞折磨这少年,只是眼见得其性命危在旦夕,只得劝道:“郭骞,小惩大诫,莫要当真取他性命。”
四周人人正在怒火当口上,便更对陆升阻止的举动生出不满,只不过郭骞对他礼遇有加,无人敢出言不逊,只敢在心中忿忿。
就连百里霄也上前一步,低声道:“陆大哥,这等贱种,人人得而诛之,何必多费唇舌。”
姬冲在一旁亦是恨恨道:“杂胡蛮夷,皆如禽兽,死不足惜!”
郭骞却不应声,唯独一双眼愈发幽深黑沉,嘴角反倒微勾起来,好似在愉悦欣赏舞伎歌姬的表演,那少年两眼翻白,口中血沫汩汩涌出,性命危在旦夕。
陆升握住剑鞘,反手敲在郭骞手臂几处穴位上,他用的巧劲,敲得又狠又准,郭骞手臂一酸,不觉松开手指,那少年破布一般掉落在地上,奄奄一息。
他见郭骞露出几分茫然神色,沉声道:“郭骞……”
那魁梧男子却转过头,望着陆升发出意义难明的怒吼,反手抽了把身边一名亲兵的腰刀,伴随凌厉破空声,朝陆升当头斩劈而下。
第七十一章 侠客行(十)()
这一击变生肘腋,陆升见机却也极快,横过剑鞘格挡,那一击仿佛有雷霆万钧之力重重撞来,陆升两手抓紧剑鞘,仍是被撞得连连后退十余步,后背撞在残破院墙上,几块碎砖随之掉落下来。
陆升只觉两手自指尖到手臂钝痛发麻,险些使不出力气,郭骞却不给他留半分喘息机会,再度猛劈而下。陆升堪堪力尽,竟躲闪不开,才升起半分要丧命于此的念头,只觉凛冽风声自耳畔重重擦过。
震耳倒塌声中,烟尘四起,郭骞一刀劈得石墙倒塌,就连夯实过的泥地上也随之裂开一道深长开阔的裂痕。这等怪力,绝非常人,而是……鬼神之力。
那腰刀也禁不住怪力巨震,断为数截,郭骞更是右手衣袖尽碎,露出整条血肉模糊的手臂来。
四周的兵士不曾得到命令,不敢擅动,人人各自手持武器,一队人困住了那群流离失所的少年,一队人拦住了企图营救陆升的百里霄与姬冲,其余人只是包围在二人四周,迟疑不前。
陆升回过神时,才见到郭骞阴沉的脸近在咫尺,喘息声粗重刺耳,一双眼黝黑无光、深不可测,仿佛要将他拖拽入深渊之中。
那一劈擦肩而过,陆升只不过被余波稍稍震到左肩,并未受到分毫伤害,陆升再度死里逃生,然而面前是郭骞,身后是石墙,竟被堵得走投无路。
郭骞神色狰狞,一时好似惶恐不安,一时有好似愤怒至极,抬起鲜血淋漓的颤抖手指,握住了陆升手臂,嘶哑唤道:“陆……陆……”
陆升心有不忍,应道:“我在。”
郭骞道:“我究竟……”
话音未落,他突然脸色再遽变,松开手踉跄后退,撞上身后一名亲兵,那亲兵忙抬手搀扶,慌张道:“郭——”
郭骞一把抓住那亲兵手臂,狂吼声中,竟硬生生将他手臂扯了下来。
刹那间,鲜血四溅,那亲兵惨呼一声昏死过去,又被郭骞高举过头,朝着院墙狠狠砸下去。顿时七窍流血,血肉同碎砖混杂一道,轰然倒塌。
四周人人自危,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气氛弥漫开来,眼见得心目中的武神骤然发狂,宛若天塌地陷一般,难免令得众人心中混乱仓惶,做不出决断。
郭骞却怒吼道:“闪开!”
陆升也醒悟过来,拔出悬壶喝道:“莫要惊扰郭大人,通通退下!”
就有些下级士官朝着庭院外纷纷撤退开,慌乱之中,哪里还顾得上那几个蛮夷之后,最年幼的小童被撞得摔倒在地,惊慌得大哭出声。百里霄一把将他抄起来夹在腋下,另只手拽住正大喊陆大哥的姬冲,也跟随人潮退出了百尺之外。
这边厢乱成一团,却又有一人一骑自城墙边风驰电掣冲了来,远远就扬声喊道:“报——柔然大军来袭!”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惊呼,幕僚与副将面面相觑,郭骞出身贫寒,杀了王猛篡夺左前锋军队,提拔的心腹幕僚泰半都是同样的贫寒出身,平日里以郭骞马首是瞻,尚算井井有条,如今郭骞出事,众人便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郭骞却突然狂笑起来,他神色阴寒,露出森白牙齿,狰狞猛兽般笑道:“来得好!点兵歼敌!”
话音才落,他足下一蹬,炮弹般轰然弹了出去,以双足之力,竟跑得比骏马还快,眨眼便化作一个小点。
众将士领命,心头多少松口气,各自散去召集部署应敌,陆升却收了剑,搬开墙砖救人。
那亲兵不幸,已然气绝身亡,野狼般的少年却仍旧一息尚存,陆升忙将他自瓦砾堆中挖出来,取出一枚药丸送入口中。
姬冲望见了,露出厌恶之色,大步走过来,皱眉道:“陆大哥,为何浪费伤药在这等贱种身上。”
他话音才落,就听见几声尖锐叫声,剩余的少年各自捡了木棍砖块,作势冲过来要救人。
百里霄也追上来,手提长剑,大喝道:“再上前一步,斩无赦!”
他声若振雷,果真吓得一群少年人不敢再往前半步,只露出焦急愤怒的神色,望向陆升怀中的少年。
陆升又取出腰间的皮制水囊,小心喂那少年喝了几口,那少年尝到清水,顿时贪婪得连喝了数口,倏地睁开眼睛,不过有些许恍惚,随即立刻清醒过来,尖锐盯住了陆升。
他似乎回过神来,明白自己是被敌人所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嘴唇颤抖,唔唔哼了几声,终究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几个待要救人的少年见他醒来,人人欢呼,叫道:“索雷!索雷!”更有人痛哭失声,却也知晓陆升一片善意,纷纷扔了手里的武器,只是怯生生不敢靠近。
陆升却朝门口看去,柔和笑道:“杨雄,正要请你援手。”
杨雄果然去而复返,板着一张脸立在破旧的院门口,听闻陆升呼唤,这才缓慢走近,沉声道:“家父从军二十四年,被柔然军所擒,死于……非命。我与柔然人,血海深仇不共戴天!陆大哥,你为何要逼我救仇人?”
杨雄素来寡言憨厚,如今难得说了几句,字字掷地有声,语调激动,显是忍无可忍了。
陆升叹息道:“柔然大军自然是仇敌,这几个小孩……还能杀人不成?”
杨雄尚未回话,那少年突然开口说道:“你们……杀……我娘……姐姐……”
他说的是中原语,只是发音怪异、结结巴巴,陆升却也听懂了,只抬手轻轻揉他头发,低声道:“莫要怕,我大晋军队是仁义之师、护国之盾,从不滥杀无辜。”
陆升站起身来,只道:“杨雄,我们语言不通,只得姑且仰赖你照料这几人,与姬冲将众人送往军营中。事急从权,莫要推辞。”
杨雄倏地沉下脸,才要抗议,陆升已上前一步,抓住他手臂,压低嗓音低声道:“查探清楚,柔然人的子嗣,为何非要留在慕兰堡中艰难求生?”
杨雄顿时如遭冷水当头淋下,心中微凛,他被私仇蒙蔽,险些误了大事,他急忙收敛心绪,深深吸口气,抱拳应道:“末将遵命。”
陆升这才微微颔首,吩咐姬冲辅佐杨雄、百里霄跟随自己一道往城外去了。
他二人在城中耽搁十分短暂,只比郭骞迟了十余息出发,然而靠近城门时,却见城门开敞,零零落落竟有士兵自门外逃进来,浑身浴血、神色惊恐万状,骇然喊道:“怪……怪物……”
陆升抓住一名士兵,却发现他浑身上下鲜血淋漓,恶臭刺鼻,自身却不曾受伤,也不知溅满了谁的血。陆升喝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士兵却骇得心神不属,分毫听不进旁人说话,只骇得嗓音变调,尖锐喊道:“怪物!怪物!佛祖饶命、佛祖饶命!”
陆升只得松开他,同百里霄对视一眼,他二人寻不到战马,只得继续发足狂奔,冲出城门。
本应充斥喊杀声与枪戟刀剑撞击声的战场却静得出奇,每隔十余步就有军人、战马的尸首扑倒在地,然而死人却是大晋前锋军居多、兽皮胡服的柔然军偏少。更有甚者,泰半却是头朝着慕兰堡的方向倒伏的,陆升翻看了几具尸首,再根据脚印、血迹判断,这竟似是逃跑回城的中途,重伤不支倒地的。
伤痕宛若被猛兽利爪撕扯开一般。
百里霄皱眉道:“只怕是那郭骞又发作了。”
陆升沉下脸,正是危急关头,严修却不知所踪,他护身的垂水灵花被鬼叶击破后,谢瑢又另送了一枚玉符,只道危急时刻救命所用,除此之外,他所能倚仗的便只有手中的悬壶和苦修的剑术。
如此一想,畏惧尽去,陆升拔出悬壶在手,沉声道:“阿霄,跟上!”
二人又疾行了半柱香时间,绕过一处土丘,便远远望见了尸林,有一道犹若山岳般巨大的人影,耸立于尸林之间,正走来走去忙碌不休。
那人影有寻常三人高,披头散发、虎背熊腰,衣衫被撑得开裂破碎,勉强挂在腰胯上,他正将散落四处的成堆尸首搬动到一处,令得尸首堆积如山。
满眼尸山血海,既有大晋军士,亦有柔然壮汉,虽然生前彼此仇视、不死不休,死后却是你压着我、我靠着他,不分敌我堆叠一处。
那人影又寻来许多粗木棍,一头略略削尖,捅进尸首当中,将其挑在半空,另一头猛掼入乱石滩地面之中,便稳稳地竖了起来。他行事有条不紊,长棍捅进尸首肋骨或是腹腔,俱都稳稳固定在了木棍尖端。
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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