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末卫苏便来了,追问了陆升一番楚豫王府的前因后果,神色竟前所未有地冷肃,沉声道:“前汉有巫蛊之祸,血雨腥风,枉死者数万,牵连者数十万计,以至国本动摇。楚豫王之事若是处置不当,只恐要重蹈覆辙。”
卫苏从不在这小徒弟面前谈朝中事,今次却破例了,只怕是忧思过重,一时失口。
陆升愈发忐忑,他不过一介武夫,又谨记家训,从不曾关怀政事,故而也接不了口,只是束手立在师父身旁。
卫苏蹙眉沉思,突然喟然长叹,伟岸肩头便略略有些下垮,叹道:“若是水月仍在,也有个商议的对象。”
陆升道:“水月先生就在陈留郡,沈伦……”他倏然住口,心下了然,先生辞了松风书院师院一职,转而投入陈留王门下,其中利益牵扯甚深,却再不能同往日那般无所顾忌、畅所欲言了。楚豫王一事,羽林左监断不能同陈留王的幕僚去商议。
这师徒二人不免相顾无言,俱是一声长叹。
叹气归叹气,卫苏仍是要设法同天子禀报此事,又要处置楚豫王府善后事宜。
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小小功曹陆升却不必多加烦忧,故而叹过了气,便按时归家,草草用过晚膳,迫不及待翻看起那本《灵王静元法》来。
那秘籍第一章讲的却是如何辨识穴位、行经引气、强身健体,陆升匆匆翻阅一遍,书中又道,需当勤修不辍,十年小成、二十年大成,才能习得疗伤秘术。又有一项禁忌,却须保有元阳之身方能有效,一旦破了元阳,这静元法便前功尽弃。
陆升掐指一算,他如今二十岁,若照此修炼,到三十岁时也须保有童子身,如何成亲、如何传宗接代?不觉面显难色,一面又想到谢瑢莫非修的也是这等苛刻术法,竟要一世元阳不泄?这般一想,不免面色愈发古怪,那风华无双的美人若是当真不成亲……委实太过可惜了。
陆升自然不信这是唯一的法子,便打算过几日去寻谢瑢仔细问上一问。
年关将至,府衙、家中俱是百事缠身,他却仍是抽空往谢府去,然而次次扑空。每每若霞若松接待,只道公子不是外出访亲友、便是闭关不见客,如是重复三五次,陆升又心慌起来,谢瑢竟当真要同他老死不相往来了不成?
腊月二十九,多数商铺早已关门等着过年,路上行人稀少,便显得愈发冷清。
陆升巡逻完毕,又往竹节巷去,正见到若竹若松两个小厮在门口挂桃符,突然怒从心起,上前几步喝道:“叫谢瑢出来见我!”
不料那二人见了陆升,却不如往日那边吞吞吐吐、推三阻四、顾左右而言他,若竹年纪大些,他使个眼色,若松便往府中跑去,若竹反倒恭谦迎上来,低声道:“功曹随我来。”
陆升心头一定,只道谢瑢总算气消肯见他了,步履匆匆,跟着若竹往府中行去。
若霞一路小跑,在前院的回廊中便迎上来,陆升见她面容憔悴,不禁追问道:“出了什么事?”
若霞虽然目光惊惶,如今却仍是强自镇定,一面引领陆升往谢瑢房中去,一面道:“抱阳公子,请救救我家公子。”
陆升咬牙道:“究竟出了何事?”却是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到谢瑢房中。
谢瑢厢房中燃着香,一缕紫烟沿着盘香炉中的回纹徐徐涌动,气味清冷苦涩,也不知是什么宝物,陆升甫一迈入房中,便被那冷香沁得从头至脚透心凉,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好似连思路也愈发活络几分。
陆升却愈发心惊肉跳,生出许多不祥之兆来,大步走向拨步床,将密密遮掩的帘帐一把撩开。
那帘帐是以赤蓝黄青等色绵绸纱绢拼接而成,又以米粒大的珍珠、水晶等物绣在其上,缀成大朵大朵的十色富丽牡丹,色彩明艳,一撩时珠玉相撞,发出悦耳的碰撞声来。
这点细微的碰撞声却如惊雷般在陆升耳畔炸响。
牙黄暖色的被褥下,露出谢瑢惨白的脸来,浓黑长发披散,他眉宇紧蹙,竟似沉在噩梦之中。
陆升大吃一惊,不过十数日未见,这人竟变得形销骨立,鼻息若有似无,只怕是,病入膏肓。
他扑在榻边,按住谢瑢肩头轻声唤道:“阿瑢,阿瑢?”
谢瑢睫毛微颤,却仍是无法醒转。
陆升道:“为何、为何不请大夫?”
若霞低声道:“公子神魂失散,并非药石能医,须得至亲之人为他喊魂。奴婢别无他法……只得求抱阳公子相助。”
陆升道:“自然义不容辞,只是为何……若霞姑娘却不行?”
这府中仆从同谢瑢形影相随,照料他多年,想来比陆升更为亲近才是。
若霞露出为难之色,期期艾艾道:“府、府中仆从,命格不符,都不能喊魂。”
陆升不懂,却也不再追问,只道:“既然如此,就由陆某一力承当。”
众仆从皆是松了口气,急忙散去筹备各色物事。陆升坐在床边,低头打量谢瑢,却见他在梦中也是满脸不虞,低声叹道:“阿瑢阿瑢,你这性子要好生改改。云婵有难,有云烨奋不顾身;你如今有难,却只得一个相识两月的外人助你……我瞧着谢瑨分明有心同你亲近,你又何必拒手足于千里之外?我改日邀谢瑨来,你兄弟二人,要多多亲近才是。”
他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却发现谢瑢眉宇好似皱得愈发深了,不禁抬手去抚了抚,只觉触摸处微凉,连气血也微弱不堪。
若霞捧了衣物来,因陆升仍穿着军中制服,天生带有煞气,恐惊扰了魂魄,所以要尽数换下。陆升起身,却忍不住问道:“谢瑢昏睡多久了?”
若霞眼圈一红,颤声道:“自楚豫王府返回后三日,就再不曾醒过。”
陆升怒道:“竟然隐瞒至今,为何不早些寻我?若是我今日不来叫门,你们要一直隐瞒到何时!”
若霞两手捧着竹青素服,身躯微微颤抖起来,仍是小声道:“公子他……不准。”
陆升一愣,却忆起二人上次不欢而散,苦笑起来,再不赘言,接过若霞手中衣物,到侧房中沐浴更衣,又请若松遣人到家中同兄嫂说一声,只恐今日又要宿在谢府。
第三十二章 莲子歌(二)()
陆升沐浴更衣,衣衫渗透苦涩冷香,随后回了卧房中。
若霞已指挥众人,将招魂所用的拂尘、灯笼、香炉、悬铃、招魂幡等各色法器摆放在房屋周围,随即远远退了开去。
民间喊魂,各有特色,或是至亲之人提灯往四方去,一面行走,一面唤其小名,或是如当初云烨那般守在屋外不断唤云婵之名。
然而按若霞所言,谢瑢对自身名讳厌恶至极,只怕唤了名却适得其反。
陆升最后便只是坐在床边,握住谢瑢一只手,柔声唤了几次“阿瑢”,又忧心忡忡问道:“当真有效?”
若霞道:“若是抱阳公子也唤不醒我家公子,这世上……便无人能唤他回来了。”
陆升受宠若惊,却不禁讪讪道:“那日他还生我气,几日不肯理我。”
如今情势严峻,若霞却仍是禁不住笑了笑,“我家公子,从不曾生过旁人的气。”
有仆如此,谢瑢也是幸甚,陆升便低声道:“我对这些事一窍不通,一切有赖若霞姑娘。”
若霞肃容裣衽,便无声无息退了出去,指挥谢府上下布置阵法,然而最核心之处,却仍是依赖陆升。
陆升谨记叮嘱,守在谢瑢身旁寸步不离,口渴了也只用茶水略略润润嘴唇,他同谢瑢说了许多话,自二人相识开始,他误将谢瑢当做千金小姐,又曾百般腹诽他贵公子做派,说得多了,不觉连自己家中事也巨细靡遗念叨一遍。冬日天色黑得早,不觉间暮色四合,若晴若霜二人进来点了蜡烛,送来晚膳,陆升心中有事,全无半分食欲,又忧心不吃饱了体力不济,耽误照料谢瑢,仍是就着麻油拌秋葵、香茅草烤野鸡肉等四色小菜,草草喝了小半碗香米粥。
热粥入腹,暖暖地驱散了倦意,陆升见若晴二人服侍谢瑢服药,他忙上前道:“让我来。”
两侍女自然退到一旁,陆升接过若晴手里的黑瓷勺,一面捏开谢瑢颌骨,将勺里的药丸小心送进口中,再将白玉细颈瓶里的桂圆酒倒入送服。
然而谢瑢却连吞咽的反应也没有,只含着苦涩药丸,任由桂圆酒涌出嘴角,若霜急忙取了锦帕上前,擦拭干净,一面却禁不住小声抽泣。
陆升觉得心痛如绞,连手指也颤抖起来,他怕若晴若霜看出端倪,忙深吸口气,只盯着谢瑢道:“阿瑢,你既然不肯服药,就莫怪我孟浪……若当真计较起来,也不过是礼尚往来。”
这般说完,他将桂圆酒倒进口中含住了,俯身贴着谢瑢微凉的嘴唇,小心将酒渡了过去。
一面渡酒,一面以舌尖顶着药丸往口腔深处滑动,纵然桂圆酒甘甜可口,混了这苦涩到极点的药丸,也是叫陆升脸色发青。他强忍苦涩,唇齿同谢瑢贴合得毫无罅隙,卷着那人的舌头,挑逗一般来回扫舔,试图将他唤醒。直待药丸缓缓溶在酒中,那公子喉间轻轻一动,终于开始吞咽。
众人皆是长舒口气,陆升急忙又喝口酒,再俯身贴唇,喂他徐徐喝下,将口中残余药液尽数送服干净。如是者四回,陆升才觉着彼此口中苦味褪了大半,便坐起身来。
若晴却捧着另一瓶装满酒的白玉瓶,期期艾艾道:“公子……不喂了?”
陆升不疑有他,只将手中剩余的桂花酒一饮而尽,压下满口苦涩,才叹道:“药已经服下了,不必再喂。”
那二人却迟迟不肯走,陆升这才后知后觉问道:“还有何事?”
若晴不知为何霞飞双靥,慌忙摇头道:“无、无事了,公子早些安歇!”随后同若霜一道,收了空瓶杯盏退下了。
那二人一走,房中又寂静空寥,陆升说了大半宿话,如今也乏了,索性脱了鞋,撩开被褥靠坐在谢瑢身旁,将他满头长发顺到一旁,随手取了床头的书卷来,叹气道:“无话可说了,我同你念念书罢。”
取来的却是本不知出处的无名杂集,页面泛黄,看来有些年头。陆升略略翻过,所记俱是民间诗歌,浅显易懂、朗朗上口,不觉浅笑道:“原来阳春白雪、目下无尘的谢公子,私下里也看下里巴人的诗歌。”
他翻开第一页,低声念了起来,念的却是一首《莲子歌》。
田田荷塘叶,叠叠落花荫。
花落生莲子,莲子无雨遮。
夏时雨成狂,秋时雨霏霏。
风卷枯叶尽,冰霜摧残荷。
莲子心中苦,独立北山阿。
陆升念罢,叹道:“可怜,可怜。这般凄苦,不该念给你听,待我寻个喜庆的。”随即唰唰翻了数页,去寻欢快的诗歌。
如此不觉间又过了半个时辰,陆升声音愈念愈低,书卷也垂落一旁,竟沉沉睡了过去。
待得再醒转时,陆升却不在谢瑢身边。
就连床榻也面目全非,梨花木外垂着素锦帐,铺陈的被褥软垫细软葛布也成了石青色。
一个不足十岁的小童坐在床头,正用冰冷锐利的眼眸淡漠盯着他打量。这小童生得十分俊俏,眉目精致如画,同谢瑢倒有四五分相似,只是神色倨傲冷淡,半点笑容也无,眼眸锐利的令人无法直视。
陆升茫茫然坐起身来,同这小童大眼瞪小眼,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那小童却开口问道:“你是什么妖孽?”
他嗓音亦是平板无波,犹若入定老僧一般无喜无悲,仿佛心若死灰,这世间再无任何人、任何事能激起他心中分毫波澜。
陆升忙道:“我、我不是妖孽。我是……”他待要说自己乃是羽林卫,又唯恐惹来麻烦,索性闭嘴。
那小童皱眉道:“不是妖孽,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就到了我床上,你这仆人,未免张狂过头了些。”
陆升思来想去,寻不出好借口,往四面打量一番,这拨步床奢华精美,绝非寻常人家用得起之物,细葛布亦是轻软珍贵,这小童面貌又同谢瑢又几分相似,莫非是谢瑢隐藏起来的子嗣不成?若不是子嗣,莫非是本人?
陆升觉得此事委实荒唐,又要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间愁眉苦脸得很。
那小童却不再理他,径直下了床,踮起脚取了挂在屏风上的衣物,自顾自穿上,再咬着束发的布条,要将一头披散的黑发收束扎起来。
只是他人小手短,弄了一阵仍是一头蓬乱,板着的小脸愈发阴沉。陆升既来之则安之,索性跟着下床,自他手中接过木梳,那小童微微皱眉,却并未曾抗拒,只任陆升笨手笨脚为他梳好头发,勉强收束整齐。这才道:“谢府上下,无人敢近我三尺之内,你这人倒大胆得很。”
陆升一惊,脱口道:“你当真是阿瑢?”
第三十三章 莲子歌(三)()
那小童闻言,两眼瞪着陆升,微微皱起眉头来,“上了无为岛,竟不知道我的身份?如今倒来装模作样惊讶。”
小小年纪,要的哪门子清静无为,看来又是照真妖言惑众,致使他被隔离在此处。陆升忙道:“我、在下,不过想逗大公子开心。”
那幼年的谢瑢转过头去,并不看陆升,过了少顷方才轻轻嗯了一声,道:“我这岛上容不下外人,你走吧。”
陆升心想着这是谢瑢幼年的居所,倒要好生看看,牢记心中,待何时返回再见谢瑢,也是份谈资,他便四顾打量起来。听着这小公子冷漠逐客,想了一想,便朝他行了个礼,应道:“大公子,我、我无处可去。侯爷嫌我笨拙,要将我发卖出去,还求大公子救救我。”
谢瑢走回床边,去整理被褥,陆升一面绞尽脑汁编造,一面抢在他之前将被褥折叠整齐,谢瑢皱眉,再走出外间,抬手堪堪触及茶壶,陆升又越俎代庖,翻出个做工精美的白瓷盏为他斟满茶。
茶水早就凉得透顶,陆升犹豫片刻,并未将茶杯递给他,却问道:“这茶……莫非是昨日的?”
那小童轻描淡写握着茶盏,只道:“是又如何?”
陆升略略皱眉,自他手中夺了茶盏,叮嘱道:“你先忍忍。”
他迈出主屋去,只觉一股饱含水汽的凉风习习,扑面而来,沁人心脾,正是初夏时分,他一身薄衣倒也不觉寒凉,那屋外不过二十余步路程,就见到满眼碧绿荷叶,层层叠叠、高高低低铺满湖面,荷叶间隐藏着朵朵花苞,隔着湖面杨柳垂堤,踯躅荼蘼、茶花却正当花期,远远看去好似一段锦霞铺陈在绿底的绸缎上。
这谢府景致秀丽,满湖荷花包围的湖心岛中住着嫡子,看似风雅清贵,实则孤冷无援,仆人们不敢近身伺候,就连一茶一饭也要自岛外送来。陆升虽是个不起眼的寒门子弟,同谢瑢一比,却可称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更何况近水处阴湿,住得久了,风湿入骨,日后却要饱受折磨。陆升却从未曾见过谢瑢有过类似症状,也不知是学那神奇术法时一并祛除了病痛,还是逞强隐藏起来,不让他瞧见。
这偌大的五进大屋虽然装潢精美、连用来插花的青铜方瓶也是前秦古物,然而四处冷冷清清,全无人气。陆升压着心头火气,到后院寻到了厨房,生火烧水,忙得不亦乐乎。
那小童仍在厢房之中,倒是略略扬起眉毛,露出些许兴味,故而当一只小刺猬背托竹制茶杯,艰难爬上窗棱时,他只摆摆手道:“传我话去,叫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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