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谢瑢身为陈郡谢氏之后,为何楚豫王却能肆无忌惮,在京中就要对他痛下杀手?
就因其身为罗睺凶星托生之子,即使有什么三长两短,其父母亲族,也漠不关心、置其于不顾不成?
高门士族又如何?这贵公子锦衣玉食、入则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出则车马相随、仆从成群,外头看着风光无限,内里孑然一身、形影相吊。陆升没了娘,尚有兄嫂、恩师照料,谢瑢没了娘,这世间当真将他牵挂在心上之人,只怕一个也没有。
他想得出神,突然脸颊一痛,却原来是卫苏见他不应声,竟出手在他脸颊拧了一下。
陆升捂住面颊,愕然道:“师、师父?”
卫苏捻了捻手指,哈哈笑道:“果然同姑娘家一般细皮嫩肉,只怕是练功也懈惰了,明日开始,练剑多加半个时。”
陆升怒道:“我每日练功从不偷懒,师父不讲道理!”
卫苏不容置疑,抬手制止他抗议,转向陆升来处,笑道:“这位就是谢瑢谢公子?久仰大名,我这劣徒给公子添麻烦了。”
谢瑢缓步穿过羽林军群,他虽出身世家,却是个白身,见了卫苏自然行礼,口称见过卫左监,而后却道:“抱阳不麻烦。”
陆升在师父面前,终究有些孺慕之心,如今听了谢瑢称赞,愈发得意,一双眼也闪闪发亮,卫苏见了自然手痒,只是这小徒弟如今满头珠翠,要摸一摸也不方便,只得作罢,又道:“此事闹得动静过大,只怕要惊动上听。谢公子还请好生安歇,养精蓄锐,卫某改日再来登门拜访,讨教清楚来龙去脉、前因后果。”
谢瑢道:“卫左监未免高看在下,在下也是当局者迷,只怕说不清楚。”
卫苏却只爽朗一笑,下令道:“送谢公子回府。”又转头对陆升道:“你也劳累半宿,快些回家,莫让兄嫂挂念。”
陆升看向谢瑢,火光通明下,果然眉目间难掩疲色,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嗫嚅道:“我、我同谢瑢一道回去”
卫苏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似笑非笑,十分古怪,只道:“谢公子,我这劣徒又要给公子添麻烦了,您多担待。”
陆升怒道:“我不麻烦!”
一面却牵住了谢瑢的手腕,道:“谢瑢,我们走!”
谢瑢神情疲累、面色惨白,任由他牵着告辞,往前门走去。
卫苏望着那二人背影,幽幽叹了口气,晁贺突然开口道:“女大不中留。”
卫苏失笑,抬手摸了摸下巴,叹道:“师弟啊师弟,你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由他去罢。”随即神色一厉,喝道:“今日所见,绝不可泄露半分!”
众羽林军轰然应是。
王府中一片寂静,偶尔有仆从低着头匆匆跑过,也不知忙碌什么,却是无人来阻挡他们。直至在前院回廊中遇到了司马倩,那郡主再不复白日的容光焕发,只草草披着件狐皮披风,火红狐狸毛却更衬得她面若白纸,毫无血色,原本意气飞扬、甚至有几分刁蛮的双眸亦是茫然无神,一动不动坐在回廊边的石台上,仿佛化成了毫无生气的木雕。
陆升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低头从她身边走过,司马倩突然幽幽道:“你才来了几个时辰,我祖父死了,我爹也死了……凶星不过府,一过百祸出。照真禅师果然一语成谶。”
陆升停下脚步,只回头看谢瑢,谢瑢微笑,却没什么力气,只低缓道:“郡主就当买个教训,日后切莫再请我过府。”
他反手牵了陆升,又往前行去,陆升却回头道:“郡主,臧否是非,不是君子所为,在下却要做一回小人,亵渎死者说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怨不得旁人。”
司马倩一声不吭,连头也不回,只痴痴望着园中花木光秃秃的枝干,两行眼泪缓缓淌了下来。
若霞若蝶、若松若竹同几名谢府侍卫俱候在门外,见得谢瑢陆升二人出来,急忙一拥而上,打帘子摆马凳,搀扶谢瑢进了马车。
陆升紧跟其后,见不过短短一刻,谢瑢便虚弱至此,愈发担忧起来,他却只能束手无策,不禁心急如焚。
若霞自坐榻边的暗格里取出一个黑漆木盅,用白玉勺舀出一丸黑黝黝的丹药,服侍谢瑢服用,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才取出来就传来浓郁苦涩味道,催人欲呕。
谢瑢却面不改色,又喝了一杯麦茶,这才回复了少许精力,坐直身来。若霞若蝶见状,又悄无声息退了出去,马车轻轻晃动,朝着谢府进发了。
陆升见他姿态从容,方才缓了口气道:“阿瑢,你无事了?”
谢瑢道:“不过是有点乏了,破阵作法,颇费精力。你长话短说。”
陆升讪讪,“我……没话说。”
谢瑢懒洋洋往后靠在软榻后的腰枕上,冷眼看他,“没话说,跟着我来做什么?”
陆升被戳破心事,只得干笑两声,摸摸鼻子,这才道:“我不过想提醒你一句,待你身体好些了,莫要忘了同我的约定。”
谢瑢本以为他同卫苏一路,是要追问他此事前因后果的,乍然听陆升转了话头,不禁有些茫然道:“什么……约定?”
陆升圆瞪双眼道:“你同我商定,我若肯假扮新娘,你就教我疗伤秘术!”
谢瑢两眼也略略睁大了些,带着几分错愕看他,过了片刻,终于失笑摇头。
楚豫王府一事,说来也简单。
夺命邪术不知被何人破坏,将用作媒介的魂灵放了出来,若要镇封重塑,却需要一名玄士以性命元神、满身修为做代价。
所以楚豫王以镇伏邪灵做借口,以陆升为饵,将谢瑢骗入府中,请君入瓮,要取他性命。
谢瑢原本懒得同他周旋,却在见到玄卿镇魂印与夺命邪印之下苟延残喘的龙龟幼子时改了主意,索性将计就计、以自身做饵,欣然入局。
虽然前汉亡灵在意料之外,好在卫苏率军及时赶到,总算有惊无险,顺利脱身。
只是追根究底,却是陆升无辜受他牵累了,卫苏性子极为护短,当真计较起来,谢瑢却觉得麻烦。
却不料陆升半点不计较,反倒同他说起不相干的事来。
他不禁展颜笑道:“你可真是个宝贝。”
陆升呆愣,不禁面红耳赤起来,结结巴巴道:“就、就算你恭维……唔?”
车厢内温暖如春,铺陈着软垫锦缎,十分舒适,他猝不及防被谢瑢推着肩膀,后脑撞在车厢壁上,嘴唇却被温软滑腻之物给堵住了。
第三十章 贺新郎(十五)()
唇舌柔软侵占,先是浅尝,旋即深入,将陆升口中细细舔扫一次。
这年轻人惊吓尤甚,好似被毒蛇镇住的野兔一般呆愣僵直,不知反抗,任由谢瑢得寸进尺、攻城略地。唇舌辗转,勾挑缠绵,就连津液也交融得难分彼此、圆融合一。
待得陆升回过神时,谢瑢却已若无其事后撤回去,眼目中难掩笑意,撑着下颌欣赏那青年眼眸湿润、双唇更被碾压吮咬得红胜海棠的模样。
陆升结结巴巴道:“你、你、你……纵是要食言,也不必亲我……”
谢瑢抬眼横他:“本公子一言九鼎,何曾骗过你?”
陆升心头松一口气,却又嗫嚅道:“那、作甚……亲我……”
谢瑢哼笑,两指轻轻托着杯茶盏摇晃一下,“我吃的苦,自然也要你尝尝。”
陆升方才察觉口中又苦又涩,却是先前谢瑢服用的药丸滋味,顿时苦得一张脸皱成团,连喝了三杯热茶,这才叹道:“你这人……”
他本待抱怨谢瑢恶劣,却望着那人明锐如剑锋的双眸中一点笑意,抱怨终究哽在喉中,最终化作无奈轻叹。
谢瑢仍是半眯眼,惬意问道:“我这人,如何?”
陆升正色道:“谢公子其人,上通天文下晓地理,愚昧小子又有问题请教。”
谢瑢道:“我心情好,容你再问一次。”
除却疗伤的法子,陆升哪里有旁的问题请教,如今被迫着要问,眼珠一转,倒果真想起个疑问来:“你说那夺命邪术,能强夺外人福缘,给自家人所用,然而那楚豫王府数代默默无闻,且人丁凋零,世子更是体弱多病,膝下只有司马倩一女,哪里像个有福之家?”
谢瑢敛了眼色,却笑得带着几分讥诮,“夺福不用,厚积而薄发,自然是为了泼天富贵、无双荣华。”
正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陆升不觉倒抽一口冷气,隐约记起云烨痛骂那老狐狸时,也曾提到“谋逆篡位,是为不忠。”他怔怔道:“做皇帝就当真这么好?”
谢瑢道:“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自然是好的。”
陆升道:“天家有纪纲、无人伦,父不父、子不子、兄弟阋墙、姊妹离心,纵使大权在握,这日子过得也无滋味。”
谢瑢若有所思看他,“小小功曹,也敢妄论天子事。”
陆升一时口快,如今也有些懊悔,一面摸着后脑一面讪笑道:“当年在松风书院念书时,水月先生说的……不巧就记住了。”
谢瑢道:“日后需当慎言,当心祸从口出。”
陆升连连点头:“阿瑢放心,若是同旁人一道,我自然慎言。”
言下之意,在阿瑢面前却是无碍的,谢瑢不觉莞尔。
轻晃的马车却在此时停了下来,若松在外头禀报道:“公子,到朱雀门了,要往哪头走?”
进了朱雀门,就是往北城谢瑢府上去,过门不入,再行一段路,却是往城东石头坊,陆升家中去。
谢瑢道:“回府。”
马车又徐徐晃动起来,陆升瞧瞧自己满袖的凤凰于飞,只得苦笑道:“又要叨扰谢公子。”
谢瑢轻笑道:“你同我客气什么?”
陆升被他一阵温言软语哄得愈发心头羞涩,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生硬转了话题又问道:“那王妃……究竟是什么人、呃,什么鬼?”
谢瑢服了药,精力虽然恢复少许,如今同陆升说得久了,仍有些乏,他倒也不拘礼,转而坐到陆升身旁,往他肩头一靠,方才轻声道:“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霸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他轻声缓语,就在陆升耳边,细细吹息掠过耳畔,酥酥||麻麻,有如一只纤巧毛绒的小爪,轻轻在陆升心口挠了一下。
然而语声轻缓,意蕴却格外铿锵,竟叫陆升当真听出了壮烈坚定的死志来,不免生出些不祥之兆。
陆升转过头去看他,只见到那人漆黑发丝下,挺拔的鼻梁,眼角隐约瞥到一抹薄红,却是适才在他耳边开合轻喃的薄唇。分明是温馨场合,陆升却忆起了初见之时,他以为谢瑢要跳崖自尽,死活将其抱住不放的误会。
他不禁叹道:“原来是楚王妃……这世上最大的憾事,莫过于生者不愿生,死者不愿死。阿瑢既然修玄,想来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谢瑢听他话里有话,却仍是连眼睛也不睁开,懒洋洋道:“有话直说。”
陆升却迟疑了起来,他同谢瑢虽然一道经历数起事件,拿谢瑢当做了生死之交,然而仔细算算,彼此认识却不足两月,若是交浅言深,未免引谢瑢生气。
谢瑢却枕着他肩头轻笑起来,“楚王妃是死者不肯死,谁人又是生者不愿生?若信口开河,我饶不了你。”
陆升叹气,却只得道:“阿瑢,你就当我眼盲心瞎,胡说一次罢。我只觉得,阿瑢行事,总朝着偏激而搏命的法子选,不过是为了寻个借口,若当真不幸殒命,正好赖给天意。”
谢瑢不再靠着他,直起身来,冷了眼笑道:“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陆升心道,这公子哥儿果然生气了,暗暗叫苦,然而事到如今,也只得硬着头皮说完:“譬如楚豫王之事,你要捉那龙龟,有云婵之事做借口,就能设法取出木盒,再不成,盗出来也行,又何必非要以自身作饵,险些丢了性命?”
谢瑢冷笑道:“绕来绕去一通谬论,原来是怨我连累你了。”
陆升不禁气结,半晌才道:“我、我不过是担心你……”
谢瑢仍是冷道:“你同我无亲无故,凭什么担心我。陆功曹不必多虑,我谢瑢也不是不近情理之人,天亮之后,一别两宽,谢某断不会再连累功曹大人半分。”
陆升怒道:“你……怎么也不讲道理!”
谢瑢听他说了个也字,不知为何,心头愈发无名火熊熊烧灼,冷道:“我天生不讲道理。”
陆升从不擅同人争辩,此时更是张口结舌,一筹莫展,二人各自沉默,一言不发抵达谢府。
若霞若蝶见二人下车后气氛诡异,却也不便插口,只得吩咐人伺候抱阳公子去歇息。
陆升迟疑片刻,待要开口说几句,却只见到那人扬长而去的背影。
谢瑢沉着脸,也不同陆升道别,大步回了自己房中,突然足下踉跄,他站立不稳,扶住一旁的圆桌,却不过将桌上整套紫阳花的八角茶盏连带着托盘一道拽落,砰然脆响中,轻薄瓷器摔碎了一地。
众仆从骇然失色,急忙冲上来搀扶他,不过行了半步,却刹那间消失无踪,唯有半空中几张颜色各异的剪纸人,飘飘摇摇落在地上。
若霞化作一只黑底青纹的碧翠凤眼蝶,若蝶化作一只金身黑腹的八足织娘虫,却同其余的薄薄剪纸一道匍匐不动。
谢瑢伏在满地碎瓷上,面无血色,豆大的汗珠滚滚自额头滑落,手掌被连划破数道刺目红痕。
阖府上下,转眼陷入死寂之中,月色寂寥,风声低徊,仿佛天地之大、就只得他谢瑢孤身一人。
第三十一章 莲子歌(一)()
谢瑢言出必行,竟当真不再见陆升。
翌日陆升辞行时,只有若霞若松出来相送,若松双手捧来一本手抄书,青色书皮上有《灵王静元法》五个小篆,低头禀道:“公子送给陆功曹的,另有一句相赠:熟记于心、照此修炼,小成疗伤、大成续命。”
陆升倒抽口气,将那书册郑重接过、贴身放好,又道:“我想见一见你家公子。”
若松却目光躲闪,只道:“我家公子……昨日太过劳累,未曾起身。”
陆升脸色微沉,见谢瑢气性如此大,不免又悔又怒,悔的是昨夜自己口不择言,怒的却是谢瑢竟果真不理他了。
若霞见状,只捧着食盒上前送给他。
盒中今日装的是馅香皮薄的水晶蟹黄饺、花香细腻的玫瑰白米糕、爽脆香辣的蕨菜肉丁小笼包同新鲜出炉、入口即化的蛋黄酥,若霞柔声道:“陆功曹,昨夜一役,委实凶险。公子心力耗尽,回府便歇息了,至今未醒。”
陆升手提食盒,怀揣秘籍,嗅着自食盒内散发的热腾腾香气,正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一点怒气早就烟消云散,面露愧色道:“我……改日再来拜访。”
若霞满脸堆笑,自然应是。
陆升提了食盒回清明署,若霞虽然备得丰盛,四层食盒装得满满当当,却也禁不住署中众饿狼一拥而上。陆升护住食盒杀出重围,只不过护住了十之一二,勉强吃个半饱。
他只得再沏一壶温中养胃的桂花茶,啃一块硬邦邦的冷炊饼,有美食在前,这炊饼倒是愈发难以下咽,陆升不免怀念起谢瑢府上的珍馐佳肴来。
辰时末卫苏便来了,追问了陆升一番楚豫王府的前因后果,神色竟前所未有地冷肃,沉声道:“前汉有巫蛊之祸,血雨腥风,枉死者数万,牵连者数十万计,以至国本动摇。楚豫王之事若是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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