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蝶笑嘻嘻道:“抱阳公子放心,有我家主人这句话,断不会叫你做个孤家寡人。”
陆升松口气,却赧然起来,有心辩解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沉默不语,任由两个丫头为他梳妆。
待得妆扮完毕,两个丫头这才扶着陆升起身道:“公子,成了。”
谢瑢扫了一眼,却皱起眉来,“哪里来的白面妖孽?洗掉。”
若蝶嘟着嘴,却只得出去取水,一面嘟嘟囔囔道:“别人家的新娘子可都是这幅打扮。”
陆升左右到了这一步,心里牵挂着疗伤秘术,反倒坦然道:“只是假扮,何必吹毛求疵?”
谢瑢道:“戏当做足。”
二人伺候陆升将面上的脂粉洗干净,又重新为他涂上香膏,谢瑢走了近前,抬手捏着陆升下颌打量。
陆升却只得老老实实端坐在绣凳上,仰头任谢瑢打量。
谢瑢眯眼看了,自妆台取了支小紫毫,在磨好的黛青中匀了匀笔尖,随后轻轻落笔在陆升眉峰上,细细描画。
这青年眉形本就生得极好,端整浓黑,形态秀丽,谢瑢顺型而为,只略作修整添加,便绘出了一双弯长娟秀,黛中透青的远山眉。
只是张敞画眉,乃是夫妻闺房之乐,谢瑢画眉,却只令陆升如坐针毡。
陆升攥紧了拳头,一忍再忍,耳根却仍是烧得通红,嗫嚅道:“谢瑢……”
谢瑢却掩了眼中笑意,只冷肃一张脸道:“安静些。”
他略略添了一笔,仔细端详,如今这青年眉目秀丽,脉脉含情,只是尚有些不足。
谢瑢又以手指沾了些红艳唇脂,下令道:“张口。”
陆升愈发别扭,期期艾艾道:“这、谢瑢,也不必做足到这等地步……”
谢瑢冷道:“为山九仞,你要功亏一篑不成?”
陆升语塞,嫁衣穿了,发髻梳了,金钗簪了,连眉也画了,又何必再计较最后一点旁枝末节?
他只得依言而行,略略张口,谢瑢指腹轻轻拂过嘴唇时,陆升只觉心口一紧,宛若一股电流自指尖激烈窜入胸膛,心头顿时擂鼓般响起来。
谢瑢见他神色慌张,手指紧紧扣住裙服,将璀璨的凤凰抓成一团杂乱锦线,却仍旧强撑着不敢动弹,先前一点戾气,不觉间又消散无踪。
指腹触碰之处,柔软细腻得叫人不忍释手,他自然不亏待自己,反复摩挲赏玩,脂粉嫣红色早已化开,那青年坐立不安、面色潮红,妍丽之处,却远胜这点唇脂颜色了。
谢瑢眼中那点和暖笑意终于克制不住,柔柔扩散开来,仿佛涟漪般,就连屋中气氛也随之和缓了几分。
若蝶几次待要开口调侃,俱被若霞一眼瞪了回去,只得闷闷掩住了口,小脸憋得通红。
待得谢瑢终于撤了手,陆升顿时垮下肩头,丧气道:“发根绷得疼,头上重得慌,脖子痛,肩膀也痛……”
若蝶终究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谢瑢眼风一横,她慌忙再掩住口,“我、我去请新郎!”竟落荒而逃出了厢房。
云烨奉了祖母之命,来到王府,要同人假成亲,心中虽然不甘,然而一则长者之命不可违,二则此事归根结底,也是为云婵解决后患。故而只是沉着脸换了新郎服色,立在礼堂中候着那位伪装的新娘。
子时刚过,满堂红烛俱都燃了起来,照得室内亮若白昼,靠墙竖着大红灯笼,连房中两根立柱也被红绸包裹起来,满目喜庆,却唯独只站着云烨一人,连引他来此的小丫头也不见了踪影,四周空空荡荡,十分诡异。
云烨硬着头皮站立不动,突然身后大门吱地响了一声,一阵阴风卷来,吹得满室烛光骤然一暗,云烨战战兢兢转过头去张望,随即如遭雷殛,僵立当场。
谢瑢走在前头,手中握住一根红绸,另一头握在个盛装佳人的手中,谢瑢牵着红绸,二人一前一后,缓缓步入礼堂。
那位个头高挑的佳人满头珠翠,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七凰朝凤的嫁衣更将他身姿勾勒得颀长瘦削,裙摆拖曳时,衬得腰身盈盈一握。
眉黛弯长,薄唇施朱,只怕是强忍着窘迫,故而耳根飞红,却显出分外的明艳昳丽。
云烨终于失声道:“陆、陆大哥?!”
谢瑢冷冽目光倏地扫来,令云烨后背骤寒,硬生生止住了话头。
只是如今见了陆升盛装而来,心中却升起许多复杂滋味。
一时是“陆大哥竟然这般好看”,一时却是“这场闹剧倒也有趣”,纷纷扰扰,最终都沉淀成了不甘。
只因当真成亲时,牵着红绸另一头,与新娘步入礼堂之人,应当是他这位新郎才对。
谢瑢自然不理会他这点小心思,在前头引路,将陆升带入礼堂正中。
四周的烛火陡然之间黯淡,缩得只有豆粒大小,似明似灭,原本尚有些喜庆的厅堂,霎时间化作阴森鬼府。
外侧间隐隐传来若霞抚琴声,若蝶那少女清亮嗓音随之响起,小声唱起了喜歌。
提篮兮,凤履窈。花满枝,桃夭夭。
捧如意,双燕绕。鸳鸯锦,红官袍。
结发兮,红烛烧。合卺酒,连心袄。
百年长,不知老。惟愿岁岁与君好。
那少女的嗓音清丽稚嫩,却又沉郁沧桑,将好端端的喜歌唱得哀婉缠绵,叫人心底发酸。
云烨却望着那人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好似一轮灿灿骄阳拨开云雾,晃得他心跳如鼓,咽喉发干,急忙上前几步,待要去接谢瑢手中的红绸。只是他行事匆忙,隔得尚远就伸出双手,瞧着倒更像要去抢夺红绸一般。
谢瑢却停了下来,只抬手朝外轻轻一拂,袖口一圈纹路顿时散发亮光,形成一道莹白光圈,脱离袖口,化作散发白光的绳索,交叉拦截在云烨跟前。
云烨不禁大急,欲绕过绳索向前,那绳索却如影随形,正正拦截在他面前。
陆升亦是疑惑问道:“谢瑢?”
谢瑢只道:“安心看着就是。”
云烨连连变换方位,在礼堂中狂奔了几圈,却仍然绕不过那绳索,终于怒道:“谢公子,这是做什么?再不拜堂,吉时便过了。”
谢瑢却转过身去,握住了陆升的手,柔声道:“再不拜堂,吉时便过了。”
陆升非但面红耳赤,更觉一股羞窘烈火从头烧到脚,望着谢瑢似笑非笑的双眸,总算还记得自己假扮新娘的职责,结结巴巴道:“那、那就……拜、拜……”
“谢瑢!”云烨陡然发出怒吼,一把抓住了那灵巧如蛇游走的绳索,顿时响起阵阵如雷电交加的噼啪声,那绳索猛烈挣扎,却仍被云烨扯为两半,远远抛到了屋角。
那少年一双手掌中被那绳索电得焦黑生烟,却仍是面色如常,唯独双眸沉沉,毫无生气,却同当初云婵被夺舍时别无二致。他望向陆升,勾了勾嘴唇,露出个阴恻恻的笑容,陡然足下发力,朝陆升扑了过来,一面喝道:“滚开!把新娘……给我!”
陆升骇然失色,下意识往腰间一摸,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为假扮新娘,他不得不将悬壶交予若霞保管,如今不在手上,顿时心中又有几分发慌。本以为是女鬼作祟,不料变生肘腋,竟招出了个男鬼,更叫他不知所措,下意识往后退去,却踩到裙角,跌坐在地上。
眼见得那顶着云烨外皮的东西就要扑到眼前,陆升竟似嗅到了阵阵阴寒湿气,顿时全身僵直,动弹不得,唯有拔高了声调慌张唤道:“谢瑢!”
袖手旁观至此的谢瑢如今才动了,静时如山岳,一动却迅捷如电,竟自背后抓住云烨后颈衣领,将他提起来往礼堂空地中一甩。
云烨被仰面重重砸落在地上,却连膝盖也不曾弯曲,更不曾用手撑地面,竟凭空直挺挺站了起来,再度作势欲扑。
谢瑢全身衣袍扬起,无风而动,竟当真有了飘飘欲仙的气势,他手结剑印,一字一顿,铿锵如金石之音,念出了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困!”
刹那间,云烨所在处的房顶、地面各自亮起炫目金色光柱,下降上升,连接成片,道道光栅形成一个方形牢笼,将云烨困在其中。
云烨猝不及防,撞在一排光栅之上,触及之处顿时黑烟袅袅,滋滋作响,那怪物发出刺耳哀鸣,跌落回笼中地面,大红的新郎服上,已烙下道道焦黑印痕。
那少年趴跪在地上,却不敢再撞光栅,只睁大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眸,直愣愣瞪着陆升,突然间涌出两行血泪,缓缓滑过惨白瘦削的面颊,隔着金色光栅,颤巍巍抬起手,凄楚唤道:“宁宁……宁宁……”
陆升坐在地上,奋力往后蹭了蹭,颤声道:“这、这当真是个鬼……?”他骇得肝胆欲裂,连嗓音也变调了。
谢瑢却未曾回话,陆升转过头去唤道:“谢瑢?”
谢瑢立在原地,闭目不语。
陆升正要再唤,声音却骤然哽在咽喉中,只见谢瑢衣衫的交领上方,比交领更白三分的颈项中央,突然裂开一条细细的红痕。
第二十五章 贺新郎(十)()
谢瑢却突然抬起手来,遮挡住颈项,再挪开手时,那丝红痕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升颤声道:“谢、谢瑢,究竟发生了……”
谢瑢自嘲笑道:“是我轻敌了。”
他话音才落,一阵破空呼啸声由远及近,仿佛无数乱石砸在房顶门墙,伴随噼啪响声而起,木头烧灼的焦灼烟气四散开来。
此是敌袭,并非鬼怪,陆升自然全无畏惧,应变得迅速,提了裙摆就朝礼堂外间冲去,若霞、若蝶二人面色惨白,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几只带火的箭矢扎穿了窗纸,深深钉入木桌、几案当中,缠绕箭身的布条浸满火油,猎猎燃烧起来。外侧间内热浪阵阵,烟熏袭人。
陆升立时踹翻圆桌,以之为盾,屈身前行,滚动圆桌挡住两女,自若霞手中接过悬壶,方才道:“快些进去,照顾好你家公子。”
若霞尚有几分镇定,略一点头,便借助圆桌遮挡,硬拽着险些无法动弹的若蝶躲进礼堂之内。
一阵火热箭雨再度落下,陆升拔出悬壶,通身气势骤变,剑尖闪烁,化作无数星芒,将袭来身前的火箭尽数击落。
随即闪身至箭雨最密集的窗户边,扬声喝道:“羽林军北十二营清明署司民功曹陆升在此,什么人竟在天子脚下行凶?!”
小院十丈之外,已被王府侍卫团团包围,两队侍卫轮番张弓,由一名通身漆黑盔甲的武将指挥,武将短促喝道:“放箭!”
众侍卫松手,刹那间,漫天飞起火焰流星,纷纷扬扬射入院中。
好在那院中房屋乃是木石混造,又以砖石为主,烧得并不如何旺盛,然则长此以往,那院中之人势必葬身火海、无处逃生。
楚豫王在步舆中安坐不动,眼神冷漠阴鸷眺望小院中火光熊熊升起,再不复同谢瑢、陆升见面时那般忍让谦和。
四周侍卫环绕,一名道人立在步舆旁,身披布满狂草字样的道袍,满头花白头发披散肩头,同样花白的长须齐胸飘动。手里托着红漆金箔的木盒念念有词,随着他低声念诵,那小院四周的八个方位上,隐隐有幽绿细光亮起来,悬浮半空,蜿蜒如叶脉蔓生,渐渐呈现出将小院笼罩其中之势。
火光映照时,那绿光由弱转强,好似自其中汲取能量,扩撒得愈发快速。
眼见得绿光即将在小院上空合拢,楚豫王神色愈发凝重,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声。
刘福在楚豫王耳边低声道:“王爷,是郡主。”
楚豫王略皱眉,却仍是从步舆起身,穿过侍卫重重守卫,来到包围圈外围。
正是司马倩首当其中,文秀率领一众王府侍卫紧紧护卫在身后,同包围的侍卫对峙。
司马倩眼见楚豫王现身,急忙上前道:“祖父,这些奴才当真大胆,竟敢阻拦本郡主。”
王府侍卫个个俱是良家子出身,此时听闻奴才二字,尽皆变了脸色,对司马倩怒目而视,司马倩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只紧盯着楚豫王,一字一句道:“祖父,谢瑢是陈郡谢氏之后、渭南侯的嫡长子。”
楚豫王却道:“倩儿,你爹今日可曾醒过?”
司马倩通身气势顿时泄了九成,垂目低首,迟疑道:“不、不曾……”
楚豫王叹道:“我楚豫王府百年命运,皆系于此,倩儿,退下罢,好生陪你娘守着你爹,若此事顺利,你爹今夜就能醒转。”
司马倩颤声道:“祖父,孙女不明白……”
楚豫王声音陡然严厉道:“你不必明白,文秀,还不护送郡主回房?”
文秀略略迟疑,便只得在司马倩身后躬身道:“郡主,请回房。”
司马倩脸色惨白,胸膛起伏不定,最终仍是颓然道:“是,祖父。”
楚豫王见众侍卫护送郡主走得远了,这才转身折回步舆旁,随即听见那院中传来青年清朗喊声:“……什么人竟在天子脚下行凶?!”
那黑甲武将随即抬手,制止部下放箭,皱眉道:“这小朋友就是卫苏的弟子?”
楚豫王却沉声问道:“元真人,此人留得留不得?”
那花白胡须的道人缓缓捋着胡须,闭目掐指,算了一遍才道:“留之无用,杀之无益。”
楚豫王颔首道:“卫苏此人,极是难缠,倒不必节外生枝,放他出来。”
那黑甲武将便朝身边亲兵一摆手,那亲兵会意,扬声道:“陆功曹,吕将军奉命捉拿擅闯王府的重犯,与功曹无干,请功曹先行离开,我等绝不伤功曹半分。”
陆升暗暗咬紧后槽牙,却只觉心中一腔怒火熊熊燃烧起来。
楚豫王为除灵请来谢瑢,特特备下这小院,如今却派兵包围庭院,却尽数是为谢瑢而设的局,居心之险恶、手段之毒辣,却是陆升闻所未闻。
他冷笑道:“我离开了,院中其余人又要如何处置?”
那亲兵道:“陆功曹不必担忧,此事尽在吕将军掌控之中,必不会令重犯逃离王府。陆功曹,事态紧急,还请功曹速速出来,免得误伤了。”
陆升见飞箭停了,小心翼翼透过烧焦的纸窗朝外望去,沉沉夜色之中,火把星星点点蔓延开去,乍看竟有数百人之多,以他和谢瑢二人,如何闯得出去?更何况谢瑢似是中了暗算,也不知眼下如何了。
他不觉心头愈发火起,若非楚豫王强请他入府,谢瑢何必受他牵连?虽然不清楚这王爷的目的,其要置谢瑢于死地的决心,如今却是清楚明白、毫不遮掩了。
陆升又扬声道:“我同谢瑢一道进了王府,自然也要一道……”
他话音未落,却突然被若霞截住话头,那侍女小声道:“抱阳公子,且先答应下来,我家公子有事同你商议。”
陆升一愣,顿时好似找到主心骨一般定下心来,朝着窗外道:“且容我……考虑。”
院外楚豫王眉头微皱,那黑甲将军却道:“本将敬你恩师乃忠良之后,只给你半柱香时间,如若执迷不悟,自当咎由自取!”
顿时就有侍卫取来一支香点上,楚豫王不觉皱眉道:“吕将军,如此拖延,只怕夜长梦多。”
那黑甲将军威风凛凛,将一柄大剑反手杵在地上,面容亦是隐藏在漆黑护面后头,就连声音也因之带了沉沉回响,瓮声瓮气道:“不过一个凡俗小子,翻不出浪来。元真人,你说如何?”
那道人闭目道:“我这感神通冥大阵专为慑服玄士而设,那羽林郎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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