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升心中苦笑,提着食盒出了谢府,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立在路旁,见他外出,忙迎上前去,行礼道:“陆功曹请留步,我家公子想见功曹一面。”
陆升正待问又是哪家公子,四名仆人已扛着竹制的步舆小跑靠近,坐在步舆上,斜倚身躯,皱眉揉着膝盖的少年,正是云烨。
云烨面色青白,深冬清晨、呵气成霜,他却满额头汗珠,显是膝盖痛得厉害,陆升心有不忍,自怀中摸出个做工粗糙的黑瓷瓶道:“这是羽林军中秘制的跌打药酒,将它烫得热了,趁热涂在膝盖上使劲揉,将淤血揉散了,断不会留下病根。”
云烨道声谢,使个眼色,那管事忙两手捧了瓷瓶,连声道谢。
陆升方才问道:“云公子寻我有事?”
云烨仰脸,打量陆升片刻,方才道:“我知道你打我是为我好……陆功曹,我云烨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今后若有差遣,在下义不容辞。”
陆升失笑道:“救云娘子一事,由始至终是谢瑢的功劳,何须同我这般客气。”
云烨道:“若非你开口,谢大公子未必肯理会,谢大公子自然要谢,陆功曹却也是要谢的。”
陆升见他一夜操劳,如今却好似开窍了一般,不禁欣慰道:“这样便好了。云公子,谢瑢他……”
云烨挪了挪腿,抽口气笑道:“谢大公子虽然性情乖僻,却仍是我云府的恩人,我省得。”
陆升闻言,却不禁叹了口气。
口舌伤人,犹胜刀兵。
陆升自幼丧父,七岁又丧母,同谢瑢难免有些物伤其类,知其何所伤,方知何其痛,所以云烨脱口而出“你六亲疏离自然不懂”,他怒而动手,一半是为谢瑢,一半却不过是被触动了自身痛处。
只是这却不能对云烨多做解释,以谢瑢的性子,只怕宁可叫天下人将他视为喜怒无常、难以取悦的乖僻公子敬而远之,也不愿被施以半分同情。
他只得对云烨拱拱手,道:“陆某多有得罪,望云公子海涵。”
云烨突然笑道:“我只有一个姐姐,这次却难得聆听陆功曹敦敦教诲,在下受益匪浅,好似突然有了个兄长一般……陆大哥,小弟改日再来拜会大哥。”
这士族公子哥儿改口得太快,陆升尚在目瞪口呆,云烨却已下了令,众仆从抬起步舆,快步走了开去。
这一日陆升却无暇再去谢府,倒被岳南来捉了个正着。
南来家中以开武馆为生,这丫头自幼随父练武,也有一身好本事,兼之性情豪迈,颇有几分江湖儿女的习气。此时也全不顾男女大防,扣着陆升手腕,拖着他大步流星往集市方向行去。
陆升险些赶不上她,一路小跑,气喘吁吁道:“南来、南来,慢些,仔细脚下。究竟有何事?”
岳南来一身鹅黄短袄叶绿襦裙,挽了个利落发髻,插了支梅花头的银钗,只抿着嘴,两眼圆瞪,怒气冲冲,待陆升百般追问,方才停在堆满柴火的马车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遮遮掩掩往外头张望。
陆升忍笑道:“女侠好身手。”
那姑娘扭头怒瞪,眼圈却突然微红,陆升慌了手脚,忙问道:“南来,究竟什么事?”
岳南来道:“沈伦有别人啦。”
陆升一愣,不禁又沉沉叹息,情不知所起,却也勉强不得,若是沈伦当真心仪旁人……思来想去,他唯有好生安慰南来而已。
想及此处,陆升道:“南来……缘分前世注定,非人力所能左右。若是沈……”
岳南来却半点不曾露出悲戚神色,一面朝外张望,一面抬手道:“莫吵!沈伦这几日鬼鬼祟祟、藏头露尾,也不知同谁家的小娘子见面,今日总算露了马脚,我定要抓他个人赃俱获!”
陆升不禁苦笑道:“你叫我来又能如何……”
南来又嘘了声,瞪大眼睛扫他一眼,“若被发现了……就说你带我来的!”
陆升叹气应了,二人躲在转角,陆升又去买了两个葱油煎薄饼,能透人影的面饼上洒着煎得焦香的碎葱白芝麻,裹着腌得酸辣可口的萝卜丝、水嫩嫩的绿豆芽和几片棕红色的烧鸭,淋上热腾腾的老字号冯记甜辣酱,入口滋味千变万化,美不胜收。
陆升同岳南来吃得津津有味,心想虽然奔波一趟,有这冯记薄饼就不虚此行。改日要给谢瑢带一个,也不知那公子哥儿肯不肯赏光,尝一尝市井小吃。
南来突然道:“来了!”
陆升漫不经心随她张望,却见沈伦穿着朴素的青灰直裰,外头罩着绣工精美的褐色大氅,正顺着人流沿街闲逛。
二人跟了一路,也不见沈伦行径有任何蹊跷可疑。南来丧气道:“莫非被发现了?”
陆升却笑道:“定是你缠得他厌烦,所以逃出来独处一阵,得点喘息机会。”
岳南来大怒,握拳就打,陆升早有准备,转身窜进人群,二人一追一逃,返回了家中。
待送走岳南来,陆升面上的笑容顿时散得干净。
沈伦虽然行事隐秘,被陆升一路紧盯,难免露出破绽。
闹市当中人来人往,却有一人在同沈伦擦肩而过时,悄悄塞给他疑似信件的物事。
那人陆升凑巧也认识,正是早晨前来迎接云婵姐弟,还自他手中接了跌打药酒的管事。
第二十二章 贺新郎(七)()
数日之后,陆升正在清明署中聆听总掌执事贾骏教诲,贾骏虽然身在军营,行事却有十足十的文官风范,举止文雅、言辞轻和,总对陆升上呈的报文吹毛求疵,小则嫌他运笔刻板、字无神韵;大则嫌他行文朴素、辞藻匮乏。每每令陆升头痛不已,以贾总掌这等目高于顶,只怕唯有王羲之、左太冲这等大家方能入眼,他却唯有低头受教一途可选。
百里霄与他同在房中,此刻却半点不敢出声,只藏在书架后头整理卷宗,生怕引火烧身,也被贾总掌教训一番。
陆升正被这老学究念得昏昏欲睡时,书房门外突然传来忙乱脚步声,虚掩的木门竟被人猛推了开,姬冲跌跌撞撞冲了进来,他面色惨白,上气不接下气道:“陆、陆大哥!大事不好!”
贾总掌却是处变不惊,横了姬冲一眼,慢条斯理捻着胡须道:“放肆,军营之内,横冲直撞、自乱阵脚,当罚三十……”
姬冲见机得快,立时抱拳对着贾总掌躬身一行礼,沉声道:“总掌大人,大事不好,有一队王府侍卫前来捉拿陆功曹!”
贾总掌花白眉毛皱得愈发深,自座前站了起来,急急绕出书案,追问道:“哪个王府?因了何事捉拿?”
姬冲喘得气急,两手撑着膝盖,一面摇头,一面断断续续道:“不、不清楚,我一听闻王府拿人,便忙忙赶来报信……”
百里霄闻言怒发冲冠,大步走出书房,拔出刀来,好似铁塔一般堵在门口,大声喝道:“我不管你犯了什么天大的事,陆大哥!我断后,你先走。”
陆升一头雾水,贾总掌却已道:“我羽林军清明署的人,岂能任由他什么王府说拿就拿,陆升,你先避一避,万事有老夫为你做主。”
他一撩官袍衣摆,就往门外走去,姬冲喘够了气,站直身道:“陆大哥你放心!我请刘师爷去知会了卫将军,你先安心避一避。”说罢一路小跑,追贾总掌去了。
陆升被留在房中,只觉又是感激、又是不安,跟在其后也要迈出书房,却被百里霄横手一拦,那少年豪气干云道:“陆大哥,此处交给我便是,你快些从后门走,去寻卫将军!”
百里霄身形魁梧,这一拦竟如门神般将他挡下来,陆升握住他的手臂,着急道:“虽然不知何事……然而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岂能连累同袍?阿霄,让我出去。”
百里霄却不动如山,慨然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这少年开口便掷地有声、慷慨激昂,陆升却哭笑不得,只道:“王府侍卫也是我大晋臣民,你要和谁同仇敌忾?”
他话音尚未落,书房外的回廊却又传来一阵密集而来的脚步声,为首竟是姬冲在大吼道:“保护陆大哥!”
随即一列身着青灰袴褶的羽林军好似铁流涌入,将清明署办公书房团团包围起来,守在门前廊下,荷戈执剑、全副武装,如临大敌般瞪着院门口。
院外亦是涌入一群靛蓝袴褶的王府侍卫,占据了大半院落,手握兵戈,彼此怒瞪,眼见得就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势,姬冲先发制人,立在众羽林军之前,扬声道:“什么人擅闯军营!”
侍卫当中一个队长模样、络腮胡的壮汉迈步走了出来,怒道:“放肆!我等俱是通传之后,得了允准,堂堂正正走进来的,你这小儿郎信口雌黄,竟张口就扣上擅闯军营的重罪,其心可诛!”
姬冲出师不利,终究比对方少了些年龄阅历,气势顿时泄了,结结巴巴道:“你……你等休想在我营中拿人!”
那壮汉铜铃似的两眼一瞪,正要开口,却突然自众侍卫身后传来清亮爽朗、宛若黄鹂鸣空谷的女子笑声,那女子笑了一阵,方才道:“临行前我曾同祖父打赌,眼下果真就被误会了,文秀,还不退下。”
那壮汉看着凶神恶煞,不料名字却这般秀气,他也不以为意,低头退至一旁,众王府侍卫如潮水般分开,露出一条通道,一名红衣的女子款款走了出来。
那女子身形并不如何高挑,然而一身衣裙绛红如火,笑容明艳,移步之间,掖袖阔长如云,裙摆繁花织纹有若波翻浪涌。
周围人不觉间尽数敛了声息,望着这年轻女子有些发怔。
振绣衣,被袿裳,秾不短,纤不长,步裔裔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游龙乘云翔。
宋玉一阕神女赋锦辞玉藻,也描画不尽眼前这女子风华,若说当真有何人能与这佳人比肩,且能有过之而无不及,陆升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谢瑢了。
那女子应是惯受众人瞩目,丝毫不以为意,仍是笑容可掬,穿过众侍卫环绕,卓然在羽林军林立的枪戟前站定,方才道:“楚豫王府司马倩,奉祖父之命,特来邀请陆功曹过府一叙。”
她落落大方、无畏无惧,反倒令得一众羽林郎讪讪收了兵戈,士气乍然而歇,便有些不知所措。
百里霄眼珠转了两圈,方才忆起了楚豫王是什么样的人物来,不觉扭头惊道:“陆大哥,你何时同那闲散老王爷攀上了关系?”
陆升也愣了片刻方才恍然大悟,当初谢瑢也隐约提过,那云婵姐弟的祖母,正是老楚豫王的胞妹,如此算来,这位名唤司马倩的王府郡主,同云婵、云烨倒是表姐弟的关系。
如今来请他,必定同云婵之事有干系,于情于理,陆升也不便推拒。
他只得苦笑道:“此事一言难尽,改日再同你分说。”一面迈出了书房门,方才见到贾总掌自院门外现身,对他缓缓一点头,示意他大可自行其是,不必忧心其它。
陆升更是放下心来,往前迈步时,众位同袍便各自退了下去,姬冲愈发怅怅,小声道:“陆大哥……”
陆升握一握他的肩膀,低声道:“无妨。”
他又对周围羽林郎抱拳道:“各位同袍,此乃误会一场,陆升在此谢过诸位。”
众人顿时松口气,轰然应和,各自散去了。
陆升方才转向司马家的大小姐,不觉在心中感叹,素闻楚豫王数代碌碌无为,不事君、不问政,全无半点过人之处,唯有如今得了一位掌上明珠,明艳美色,轰动建邺,同云婵共称京师双璧。陆升有幸先后见了两人,只觉果然名不虚传。
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恭敬有加,行礼道:“陆升见过郡主。”
司马倩落落大方,朗声笑道:“陆功曹莫要客气,我等冒昧打扰,却要请功曹海涵。事不宜迟,陆功曹请。”
陆升连道不敢,只得朝清明署大门行去,门外停了一辆宽大马车,却是四面开敞,只垂着透薄轻纱,在外头能将车中一览无余。
两名侍女便迎了上来,将上车的小凳摆在地上,娇声道:“郡主请,陆功曹请。”
这马车同马车主人俱是坦坦荡荡,陆升虽觉不妥,只是司马倩尚能不拘小节,他堂堂羽林郎,岂能落于人后?索性当仁不让,待司马倩坐得妥当,他便也迈入马车中,在司马倩对面安坐下来。
不料他甫一坐下,司马倩又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陆升顿时面红耳赤,只觉受了玩弄,便禁不住有些恼羞成怒。
司马倩见他脸色异样,连忙敛了笑容,端坐肃容道:“陆功曹莫要误会,我不过觉得谢瑢相中之人果真胆色过人、与众不同,不免有些高兴罢了。”
陆升不料自她口中又听见谢瑢之名,又听她一句话赞了两人,不觉心头快慰,咳嗽一声道:“想不到郡主也认识谢瑢。”
司马倩笑道:“我自然认得,三年前我在金钟山赏梅,偶遇谢瑢,惊为天人,便立誓非卿不嫁。不料那人铁石心肠,冷心薄情,竟拒绝得斩钉截铁,一点情面不留。”
陆升不禁哑然,既惊这郡主胆大妄为,亦惊谢瑢美貌祸国殃民至此。
司马倩却仍是满面愉悦,又续道:“他既然不喜欢我,我自然也不喜欢他,此事不了了之。只不过,最近传闻,神鬼难近的谢大公子竟结交了一位友人。更不惜为了那位,破了绝不容人留宿的惯例。可巧祖父要请陆功曹,我便自告奋勇来了,要借机瞧瞧,究竟什么人能让谢公子一而再、再而三破例。”
陆升见她饶有兴致,用一双翦水秋瞳的眼眸仔仔细细打量他。马车辚辚,在众侍卫簇拥下穿过街巷。风吹拂得薄纱飘扬,虽然来往行人俱都远远回避开,然而这般鹤立鸡群,更是让这郡主全神贯注打量男子的模样落入行人眼中。
陆升便不觉有点后背生寒,忙往一旁侧坐了些,低头道:“这、谢公子仗义,实则别有隐情,破例也是无奈之举。”
司马倩道:“哦?谢瑢这冷心冷肺的木头,何时变成仗义的侠客了?究竟什么隐情?”
竟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来。
陆升苦笑道:“只怕要请郡主去问谢瑢本人。”
司马倩轻轻一哼,不再打量陆升,转过头去,自侍女手中接过一杯热茶,“祖父神神秘秘,你也神神秘秘,你们男人惯会故弄玄虚,生怕叫人瞧出些露怯之处来。岂料本身就破绽百出,本郡主不过懒得同你计较。”
陆升仍是苦笑,却不敢应是,只是心头愈发迷惑,云婵之事若是仍有首尾,为何云府不见动静,反倒是楚豫王府出面?再则,要破此局,寻谢瑢方是上策,为何还要寻他?又要借他之手请谢瑢出山不成?
思忖之间,马车已进了王府,又行了约莫两盏茶功夫,方才在一间灰墙黑琉璃瓦的五进房外停下来,众侍从上前,迎接陆升入内,司马倩却被拦在了外头。
第二十三章 贺新郎(八)()
陆升穿过大堂,迈入书房之中。
那书房内十分宽敞,一名相貌清癯老者正立在一个靠墙高脚方几跟前,低头打量。那方几上放置着一个两尺见方的木盒,红漆金箔,喜庆富贵,只是颜色却有些陈旧,也不知放了多久。
此时箱子敞开,露出其中装盛的正红色嫁衣,隐约露出凤凰尾羽的纹路,光华璀璨,耀人眼目。
陆升见他神色沉静,若有所思,便悄声走了上前,道:“陆升见过楚豫王。”
楚豫王年近古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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