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烨神色却愈发沉痛,连放在膝头的双手也紧紧攥成了拳头,“……我借口探病,与其中几人见过,人人众口一词,都提到那女鬼穿一身七凰朝凤的嫁衣,鬓发中的凤钗衔着金色明珠……这俱是家姐失踪时的妆扮。随后寻来替身时,换的不过是绣坊里的凤凰裙,也断没有第二颗金色明珠。”
陆升道:“所以你断定那传闻中的女鬼便是云婵,如今寻陆某,为的不是寻人,而是捉鬼?”
云烨咬牙道:“家父并不信我,然而是人为亦或鬼祟,总要查个水落石出……好在家姐平日里深居简出,那几人并不曾见过家姐模样,若是改日遇到个熟识的……”
陆升道:“你云薛两府只怕要颜面尽失。”
“颜面事小……”云烨突然眼圈一红,跪在车厢内,抱住陆升的双腿:“功曹,请你救救家姐!”
陆升猝不及防被这少年抱住,车厢中空间有限,推也不是,退也不成,只得道:“云……公子,你先起来。”
谢瑨亦是劝道:“皓然,你镇静些。”
云烨终究年少,此时回过神来,顿时红了耳根,讪讪松开手,坐了回去。
陆升道:“陆某只有一事不明……为何这等玄灵之事不去请方士出手,却要来寻我?”
云烨咳嗽一声,转头看向了谢瑨,“琪正兄……”
谢瑨笑道:“实不相瞒,小李庄之事,庄人俱同我禀报清楚了,我那庄中有鬼怪出没,功曹不过去了一夜,就轻易化解,庄人感激不尽,许诺明年秋收时,要送功曹一份大礼。”
陆升不禁面色一僵,心道那委实同他无关,一时间心乱如麻,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车外仆从禀报道:“公子,到大公子府上了。”
第十八章 贺新郎(三)()
谢瑢在西次间里,正赏玩封地送来的新制漆器,若霞领着几名男女仆从,正将件件精美华贵的器具登记造册,若蝶忽然在门外脆生生道:“陆公子来了。”
竹丝门帘挑开,陆升一身玄金二色,虎豹流云纹的袴褶,眉目俊朗,神采奕奕地走了进来。
谢瑢脸色却沉了下来,“早上才走,现在又来做什么?”
陆升呐呐,却不知如何开口解释。
谢瑨同云烨为掩人耳目,这才假托谢瑢之名,与陆升见了一面,如今陆升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造访谢府。
见到谢瑢这冷淡神色,不觉心中叹息。一个时辰前,他尚且以为谢瑢外冷内热、同他有了几分交情,如今看来,却是他自作多情了。
陆升便将谢瑨同他会面之事分说了一遍,自然隐去了云府秘辛,只是忽然叹道:“谢瑢,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
谢瑢将手中把玩的三扇朱漆黑纹、雕群芳争艳朝牡丹的小屏风放回桌上,却连眼皮也不抬,只道:“天道邈远,鬼神难明,未察不可辩善恶,未见不能审有无。”
陆升两眼一转,计上心来,坐到谢瑢身旁,压低声道:“谢瑢,你可想见上一见?”
谢瑢单手支颐,横了他一眼,“谢瑨寻你,原来是为了见鬼?”
陆升欲言又止,待谢瑢挥退左右,他方才将红衣女鬼之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谢瑢却冷笑起来,“你当谢瑨果真是因为小李庄之事,才对你信赖有加?”
陆升叹道:“我心中有数,谢瑨此举,不过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分明想求你出手。”
这谢氏兄弟倒颇有些意思,长兄谢瑢如昫,名字里有容有如,其弟谢瑨琪正,名字里却有晋有正。
一月为正月,二月为如月,容或可暗指有容乃大,却又有容让之意。而晋则有进长、提升之意。
竟好似生怕旁人看不出这家人欲以次代长的决心来。
也难怪谢瑨求自家兄长出手,不去面见谢瑢,却反倒要绕个弯子,求到陆升跟前来。
只是陆升自认何德何能,可以左右谢瑢?谢瑢若是不愿,他自然不去勉强。
一想至此,他又沉沉叹息道:“谢瑢,是我的不是,此事休再提了。”
谢瑢却道:“云婵我见过,此女机慧敏智,胸有丘壑,远胜她那草包弟弟。”他不过凝神想了片刻,忽而冷笑起来,“只怕是云子章那老糊涂自作孽,连累了云婵。”
陆升自然不敢说殿中尚书半句不是,听听也就作罢,谢瑢又道:“既然如此,我就同你走一趟。”
陆升讪讪道:“你若不愿去,不必勉强……”
谢瑢又横他一眼,冷笑道:“陆功曹莫要误会,此行不过是一时兴起,只为增广见闻罢了,并非为了陪你,更同你没有半分关系。”
陆升只得道:“自然、自然。”
随后陆升便留了下来,若霞吩咐厨上招待贵客,厨子忆起前些日子既得公子赏赐,又曾受过申饬,痛定思痛,打起十二分精神做了四菜一汤:烤得入味三分、鲜嫩多汁的酥香烤羊排;炒得红艳诱人、辛香麻辣的五味鸡丁;炖得绵软雪白、甜糯弹牙的桂花糯米藕;配方密不外传、浓香可口的金钩白菜;外加一道煲得鲜香四溢、酥烂离骨的干鲍瑶柱鹌鹑汤。
再配上几道小菜,譬如爽脆酸甜的醉萝卜、刀技如神的文思豆腐、碧绿清新的荠菜翡翠墩儿,各色佳肴摆放在绘着松鹤龙龟瑞云万丈的黑漆螺钿精美食盒中,当真是赏心悦目、酸甜苦辣咸辛鲜,七味齐全。
帮工的见了,不觉低声道:“公子不爱甜食,也不爱烤羊排,嫌其燥热上火,只怕上了又要被骂。”
那厨子姓赵,此时任手下装了食盒,送给候着的丫鬟,捧着杯热茶眯眼坐在竹椅上,慢条斯理扫了那手下一眼,“公子不喜欢,自然有人喜欢。”
果然不曾等多久,若霜便带着小丫鬟来了,传公子命令道:“将烤羊排同甜藕再上一份。”
那帮工迷惑道:“我却看不懂了。”
赵厨子笑眯眯起身,却并不说破,只取了火候正好的烤羊排装盘,一面语重心长道:“这当中学问大着呢。”
陆升大快朵颐,尤爱那道烤羊排,也不知那厨子用了什么秘方,全无半点腥膻味,细嫩多汁,肥而不腻,纵称京城一绝也不为过。酒足饭饱后,方才捧着一杯若霞秘制的凉茶,惬意道:“谢瑢,你家厨子,只怕全建邺都无人能出其右。”
谢瑢道:“美食悦人,是他分内事。难得他考虑周全,若蝶,看赏。”
若蝶笑嘻嘻应了声,便吩咐了下去,厨房里人人有赏,喜气洋洋,直道今日这位客人,果真是贵客。
那帮工更是对赵厨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往后对他言听计从,伺候得尽心尽力,此乃后话不表。
二人待得深夜时分,方才出了谢府,因传闻中几处遭遇女鬼之地俱在落马桥附近,谢瑢弃车步行,陆升自然伴随在侧,也不要人伺候,由陆升提着灯笼。
二人先沿着落星巷走了一趟,不觉间四下里行人愈发稀少,二人渐渐深入内城,走到一处宽阔寂静的街道中。
陆升突然打个寒战,呼吸间的白雾好似愈发浓稠,低声道:“怎的一阵骤寒?”
谢瑢道:“九九消寒图尚未画完,自然会冷。”
陆升愣了一愣,方才回忆起那九九消寒图是个什么玩意,不禁摸了摸后脑:“只画半朵就闲置了,倒辜负了大嫂装裱的一番心思……什么人!?”
陆升察觉眼角有阴影一闪,大喝出声,急忙就要拔剑,却被谢瑢按住手背,将悬壶压回鞘中。谢瑢阻止了陆升,施施然转过身,对左侧黑黝黝的路口笑道:“两年不见,云娘子清减了。”
暗沉无边的漆黑中,突然响起若有似无一声轻笑,缥缈无定,叫陆升顿时后背起了一层战栗,僵直在原地不敢动弹。
谢瑢迈了两步,也不知有意无意,便将陆升挡在了身后,对着路口行了个平辈礼,又道:“还不曾贺喜云娘子,佳偶天成、永结同心。”
那黑沉沉的阴影中,终于浮现出一个大红身影,自漆黑中走了出来。
那女子身着正红绸缎五色金线绣的裙服,层层裙摆如火云堆叠,在灯笼昏暗光芒照耀下,也是华彩闪烁如霞光,只只凤凰好似振翅欲飞,随她一步一变幻,如流云似星河,闪闪烁烁、美轮美奂,世间少有。
她面色莹白,眉如黛、唇点绛,云鬓高耸,一支凤钗固定在发间,拇指大的明珠在眉宇前摇摇曳曳,洒下一片幻彩淡金。
更映得这美人华贵雍容,不可方物。
只是她一双眼眸黝黑无光,同一身珠光宝气的装扮极不协调,便透出些叫寻常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来。
她缓缓步出街巷,环佩叮当,绸缎也发出悦耳窸窣声,温婉抬起左手长袖,掩唇轻笑道:“不敢承谢公子吉言,自古男子薄幸,红颜命舛,倒不如云婵眼下过得随心所欲、逍遥自在。”
谢瑢笑道:“抱阳,且容我同故人叙叙旧。”
但凡谢瑢唤他表字,便是别有所图。陆升心知以谢瑢的本事,更不必他出手,便略略颔首,提着灯笼又往后退了几步,却只觉步履艰难,寒意刺骨,好似行走在冰雪之中。他终究不放心,低声叮嘱道:“你小心些。”
谢瑢尚未开口,那凤冠霞帔的美人便娇俏笑起来:“哎呦呦,小哥儿担的甚么心,你家公子神仙样人物,云婵断不敢染指,只怕一不小心就被生吞活剥了。”
陆升听她说得轻佻,全无半点大家闺秀的风仪,不觉微微皱眉,却并不搭话,只朝谢瑢看去。
谢瑢外出时换了一身竹青、靛蓝两色深衣,此时将外头的披风摘了下来,交给陆升,朝着云婵走去,一面柔声道:“云娘子既然能随心所欲,为何不来寻谢某?”
云婵一双深黑无光的眼眸微微怔愣,良久才涩然道:“我去寻你,你就会接纳我不成?”
谢瑢道:“试也不试,你便甘心?”
云婵动容,朝谢瑢走近,涩声唤道:“谢公子……”
谢瑢却抬起手来,一道银白电光自他袖中激射而出,化作根白色绳索,将云婵从头到脚捆得严严实实。
那美人勃然变脸,一身红裳竟似活物般在绳下挣扎不休,她脸色青白,扭曲得令人心头生寒,大怒嗓音嘶哑刺耳,厉喝道:“谢瑢!你竟敢骗我!尔等男子,都是欺世盗名的骗子,负心薄幸的小人!我定要——”
谢瑢又轻轻一摆手,半空突然显出一道金色符纹,直直没入云婵眉心,那女子两眼终于闭上,昏了过去,然而却依旧立在原处,竟被衣衫支撑住,不肯倒地。
谢瑢望着那身红裙挣扎一阵没了动静,这才转头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背她回去。”
陆升一时回不过神来,愣愣道:“这、这便了结了?未免太快了些……这究竟……”
谢瑢冷嗤道:“不知什么孤魂野鬼附身云婵,竟还想诱我上当。”
陆升嘿然无语,过了片刻方才道:“分明是你诱她上了当。”
谢瑢道:“此乃将计就计,她自恃美色,接连勾引男子,取其精气夺其命格,如今总算得到报应。”
他自陆升手中接过披风,自行披上,又接了灯笼,又道:“你吃了两份烤羊排,如今需多多劳作,免得积食难消。背她回去,再做计较。”
陆升扭头,见那女子被白绳捆缚,却直挺挺站在路中间,只一颗头歪在一旁,其形其状,莫不诡谲万分。不觉后背生寒,一面应声,脚下却挪不动半步,只眼巴巴瞅着谢瑢。
第十九章 贺新郎(四)()
谢瑢任那青年眼睁睁张望,不为所动,只道:“再耽误便宵禁了。”
陆升踯躅不前,又问道:“谢瑢,她、她、云娘子是人是鬼?”
谢瑢突然嘴角上扬,笑得惬意愉悦,道:“非人非鬼,亦人亦鬼。”
陆升头皮发炸,愈发不敢靠近,期期艾艾道:“云娘子是官家小姐,我背她终究不雅。不如、不如……我去叫几个弟兄,备下马车来接她。”
谢瑢柔声道:“抱阳,你怕什么?”
陆升被他道破心事,不由面红耳赤,怒道:“堂堂羽林军人,我怕什么?不、不过是为这姑娘考虑周全些!”
谢瑢笑得愈发眉目舒朗,周遭的冰冷刺骨不知何时退去,冬末临春之际,竟隐约有了几分回温,“不如求一求我。”
陆升恶狠狠瞪那贵公子一眼,咬牙道:“求人不如求己……背就背!”
他气血上涌,胆气陡升,就朝那红衣女子走近,才迈了两步,几片鲜红裙幅突然自绳索捆缚的缝隙中硬生生挤出来,仿佛几片红雾朝着陆升迎面罩下。
陆升大惊失色,连退了几步,却仍被红雾扫到,吸入了一缕嫣红若血的气雾,刹那间刺骨冰寒自口鼻一路蔓延,往五脏六腑中飞快窜去,他连呼吸也难以为继,单膝跌跪地上,咬着牙压住胸口,只觉通身冰凉僵硬,却又很快被拥入温暖怀中。
那大红绸缎的嫁衣霎时间化为赤红雾团,脱离云婵躯壳,朝着茫茫夜色中逃窜而去。那女子只穿着一身月白衬裙,仍旧被绳索捆得结结实实,颓然倒在地上。
变生肘腋时,连谢瑢也未曾料到,虽然立刻抓着陆升手臂撤离,却仍旧为时已晚。
他也顾不上云婵,只将陆升搂在怀中,喝令道:“捉回来,死伤不论。”
捆缚云婵的绳索极有灵性,闻言立时松绑,仿佛一条细长的白蛇,摇头摆尾窜入空中,紧追着红雾遁走方向而去。
谢瑢却眉头深锁,紧盯着陆升,不过几息的时间,这青年面颊竟隐隐结了层白霜,肌肤透着浅浅青色,全无半丝活气。
他一手扯开陆升胸前衣襟,右掌紧贴在心口肌肤上,只觉触手时沁凉如冰,唯有心口附近尚有些热度。
另一只手却扣住了陆升后脑,又似恼怒、又似无奈,最终叹口气道:“罢了,终究是我连累你。”
谢瑢俯身,嘴唇贴合那青年冰冷双唇,竟宛若贴在冰霜上一般,随即舌尖撬开紧闭牙关,二人唇舌交缠,齿颚相贴,气息相通,盘桓在陆升心腑间的一缕阴冷之气犹如被吸走般,丝丝缕缕剥离,反倒被谢瑢吸了过去。
这般反复吮吸纠缠,抽丝剥茧,总算将阴寒之气尽数抽离,那青年面上的白霜,方才渐渐化开,肌肤也恢复了血色。
陆升只觉四周黑沉沉一片,无上无下、无边无际,突然不知自何处传来孩童的细小哭声。他侧耳倾听,辨明了方位,便朝那处迈步走去。
甫一迈步,足下突然生出点点星屑般的光彩,形成一条长长光带,正通往了那哭声传来之处。
陆升好似踩在柔软砂砾之中,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了尽头,却发觉自己正置身半空之中,朝下俯瞰,便能瞧见一座精美阔大的园林,花草树木、九曲桥廊、假山怪岩、楼台水榭,处处有江南水乡的风韵。
应是盛夏时节,园中湖泊芙蕖盛开,碧叶连天、红粉色的莲花一朵接一朵,开得挤挤挨挨、热热闹闹。
靠近湖边的一座拱桥下头,便躲着个约莫十岁的女童,穿着海棠红的绸裙,梳着对垂髫,小脸上泪珠滚滚,正哭得伤心不已。
一个同她年龄相近的男童穿过九曲回廊,怀中抱着个竹篮,篮中趴着只白绒绒的小兔,往那女童面前一递,“宁宁,小白寻回来了,不哭了。你哭我也难受。”
那女童破涕为笑,接过竹篮。
那男童也不要旁人伺候,仔仔细细将那女童满脸泪痕同两只手都擦拭干净,同她手牵手走出拱桥下。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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