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不喜欢这黯淡的月光则是因为,他喜欢光明,做事要光明,为人要光明,连这光也要是光亮光明的才好。
因为黑暗中总能发生许多人想象不到,不能想象的恶事。
又一朵黑云吹来,月亮又被笼住,月光看起来就跟要被吹灭的烛光一样,渐渐黯淡,渐渐消沉。
胡不归突然双目一睁,而后又眯上了,一双腿架在草地上,深深地打了一个哈欠。
他的手已经紧紧握上了他的剑柄。
月光不见,一片黑暗,人在黑暗之中看得不如白日里清楚,即使胡不归在夜间能视物如常,但他依旧闭上了双眼。
因为他知道,许多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也不一定是虚。
就在这时!
旁边树叶发出一阵细微的索索声,即使这声音实在是轻,但他依然听见了。
这树上一定有人,那人轻功必然不低,不然这一丛树叶,何止只有如此细微的声音。
胡不归看起来依旧是什么都没发现一样躺在草地上,吧唧了两下嘴巴,看起来似乎是在梦里吃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
如果没有看到他那只握着剑的手,恐怕所有人都只会觉得,这是一个醉倒了的穷疯了的乞丐。
天地之间只有一片黑暗。
那个在树上的人就像一个幽灵一般,连呼吸都听不见。
胡不归突然道:“是哪里来的人,大晚上不睡觉,来打扰我休息,不干好事!”
一人在树上淡淡道:“是我。”
胡不归睁开了双眼望了过去,他一双眼睛就跟喝醉了一样朦胧,伸出一只手指,在面前晃啊晃,就是指不准那人,道:“就是你这小子来找我?我又不是大姑娘,你晚上来找我做什么?”
这次,那人连话都不再说了。
他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在了地上,胡不归终于是看清了这人的长相。
只见他长身玉立,一身白衣一尘不染,就像是刚从熨斗下拿出来一样。
他穿的虽然简单,但却很华贵。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最吸引人的地方。
他身上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他的气质。
一种无法形容的傲气。
他虽然从树上跃下,却不看胡不归,而是抬头看着那一轮被黑云遮住的月亮,似乎在他眼中,那一轮不明显的月亮都比胡不归好看得多,有趣得多。
明明是他来找胡不归的,却连眼角都未向胡不归看一眼。
说到眼角,这人的眼角处也有了皱纹,不过却依然剑眉星目,面白如玉,怎么看都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任谁也猜不出他的年龄。
胡不归见他不言语,在地上翻了个身,厉声喝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没事就快滚,莫要耽误我睡觉!”
白衣人用眼尾扫了他一眼,道:“你就是胡不归?”
胡不归依旧侧身倒在地上,并没有回答。
白衣人道:“你可知道近来江湖上有两个人在找你?”
胡不归道:“既然是来找我,又关你这小子屁事,莫非你也是要来找我的?”
白衣人背负双手,淡淡道:“我当然不是特意来找你的。”
胡不归霍然起身,右手拿起竹剑撑在地上,整个人懒洋洋地坐着,笑眯眯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来找我的,听说找我的两个人,一个是个不要脸的男人,一个是个用剑的女人,我见你也不是个女人,看起来也不像是个不要脸的人。”
白衣人闻言却并不生气,他说道:“能与你遇见确实是在我意料之外,如果不是那一柄竹剑,恐怕我也猜不出你就是胡不归。”
胡不归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胡不归,我却不知道你是谁,这样说来,我岂不很是亏本吗,你又是谁?”
白衣人道:“你居然不认得我?”
胡不归道:“我为什么要认识你?你会请我喝酒吃肉吗?”
白衣人淡淡道:“一个人若想在江湖中走动,想活得长久些,就有几个人是非认识不可的。”
胡不归嘻嘻的笑了几声,道:“你这人说话真是屁话连篇,恐怕你下一句就是,这几个人之中有你一个,可我胡疯子前后多少年从不认得你,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白衣人道:“对,其中就有我,恐怕还有你!”
胡不归仰天大笑,道:“我?你是说我?我只要有酒喝有肉吃,为何要去杀人,你这小子还是早点走开,我要睡觉了。”
白衣人立在原地不作声不动弹。
胡不归突然抽了自己好几个耳刮子,啪啪之声猛然响起后,他又道:“他妈的!我猜错了,恐怕你这小子就是来找我的!”
白衣人面上露出一丝冷笑,却并未说话。
胡不归继续道:“你这小子刚刚说不是特意来寻我,你恐怕是无意寻到了我,他妈的,我实在是运气差。”
白衣人道:“不错,我是无意寻到你了,不过是为了传一句话,和一张帖子。”
胡不归道:“你快说,说完我就睡觉去,然后就将这事情忘的干干净净就好!”
白衣人道:“听不听在你,说不说在我,昆仑山鸿蒙峰太玄庄庄主姜希夷邀剑客胡不归一战,时间地点皆阁下决定,这是拜帖。”
他手一挥,一阵破空之声呼啸而出。
胡不归不知道他究掷出了什么东西,只觉得其势来如雷霆。
他劈手凌空一抓,用了五分柔劲卸下了上面附着的力,截下了那东西,只觉得手心一震一麻。
胡不归道:“你这功夫好!”
说完后他将手中刚刚截下的东西往旁边一丢,看也不看,继续道:“既然你是来传话的,就回去跟叫你传话的人说,我是不回去的,没酒没肉,去了也没意思,不如你叫那人去将百晓生兵器谱上排第四的嵩阳铁剑郭嵩阳打败了再来好了,毕竟江湖传言有实有虚。”
白衣人道:“我不是替你传话的。”
胡不归笑眯眯道:“传不传在你,说不说在我。”
胡不归话音刚落,白衣人脚下一旋,足尖一点,有如飞鸟投林一般,一息之间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树林之中。
胡不归展开双臂,倒在草地上,合上双眼,道:“总算能好好睡一觉了。”
百晓生是什么人?
兵器谱是什么东西?
这是姜希夷的疑问。
天枢笑道:“庄主,方才吕凤先所说的百晓生是“平湖”百晓生,据说此人消息灵通,处事公正,为武林之中难得的智者,在十余年前作兵器谱,品评天下兵器。”
姜希夷道:“可我依然不懂,这兵器谱究竟有什么用?”
天枢还未回答,姜希夷继续道:“算了,无论有什么用都不用再管了,郭嵩阳在哪里?”
天枢道:“他究竟在哪里,恐怕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却知道他会出现在哪里。”
姜希夷道:“他会出现在哪里?”
天枢道:“在一个天下人中几乎有一半知道,另一半不知道的地方。”
姜希夷问道:“这是为何?”
天枢道:“这天下人大多分为两种人,一种是男人,一种是女人,他会出现的地方男人几乎都知道,女人却几乎都不知道。”
姜希夷道:“无论如何,我要先会一会他。”
找郭嵩阳并不如找胡不归那样难找。
世间像胡不归那样的人毕竟是少数,而且是极少的少数。
此时月朗星稀,明月高悬。
姜希夷带着身后十三人踏入了一片枫林之中。
现在还未到秋日,这枫树的叶子都还是充满了生命力的绿色。
众人路过了一家油盐杂货铺,一家米庄,一家小酒店和七八户住家,踏上一个山坡,看到了枫林深处的一个小小的楼阁。
突然,大家都停了下来。
姜希夷静静地看着那座阁楼,翻身下马后,从马侧取下一个竹筒,慢慢走到一棵树下站着。
她的竹筒里装着的是酒,还剩下半瓶,夜晚很静,马蹄声消失后就更静了,她竹筒里的晃荡声叫人听得清清楚楚。
她本来不用来这里,因为没有其他女人会来这里,不过为了找人,她还是来了。
约莫半个多时辰,小楼上的门突然开了。
一个人从里面慢慢走了出来,他的神情虽然很愉悦,却显得有些疲倦。
从门里射出的灯光照在他身上。
他穿着的是一身很合身的黑衣服,眼睛里闪着光。
他就是郭嵩阳。
第71章 伍()
郭嵩阳穿着黑布黑袍,黑鞋黑袜,就连背后背着的剑都是一柄乌鞘长剑。
他身上高大而魁梧,但看起来却丝毫不见臃肿,反而显得很瘦削矫健。双眉斜飞,目光流转睥睨间,隐隐有一道逼人骄气,几缕疏疏的胡子随风飘散。
他应该是个既高傲又潇洒,既严肃又不羁的人。
无论谁只要瞧见他一眼,就应该知道这个人绝不会是个平凡人。
但此刻,他的高傲,他的不羁似乎都被一只手揉碎了撒在风中。
他出来的门里面伸出来一只白生生的手。
美人的手,大多都是美丽的。
但是只要你细细去看,就会发现,无论多美的手,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缺陷,有的是肤色稍黑,有的是指甲稍大,有的是毛孔稍大,有的是指尖稍粗,世界上几乎没有东西是完美的,人的手也不能例外。
但现在姜希夷看见的那只手,却是十全十美,毫无缺陷,就像是一块精心雕磨成的羊脂白玉,没有丝毫杂色,但却又是那么柔软,多一分太肥,少一分太瘦,既不太长,也不太短,即使是对挑剔的人对这只手也挑不出丝毫毛病。
现在这只手正拉着郭嵩阳的手。
手的主人只是轻轻柔柔的拉住了他,并不用力,但这只手仿佛有股神奇的力量,叫郭嵩阳再也走不了。
晚风中传来一阵阵低语,似乎是有人在说珍重再见,再三叮咛。
过了很久,这只手才缓缓松开,其中带有无限柔情。
又过了很久,郭嵩阳才慢慢走下楼梯。
他走得很慢,不时回头,显然还有些舍不得走。
但此处的主人却舍得的很,因为门已经关上了,关的很果断。
姜希夷依然站在树下,静静地看着郭嵩阳,不得不说,她有一些失望,百晓生品评天下兵器作出的兵器谱,虽然谱上没有一个人是她知道的,她甚至没有看到铁中棠的名字,但是据说都是极为厉害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在上面能排到第四的人却是这样,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郭嵩阳仰首望天,长长吸了一口气,脚步才渐渐加快。
不过他只走了几步后,脚步突然又停了下来,厉声喝道:“是什么人躲在那里,出来!”
姜希夷闻言才觉得,这人果然是一个顶尖高手。
警觉之高,反应之快,也是难得。
姜希夷道:“你就是郭嵩阳?”
她说话语调冷冷清清,声音又轻,似乎被风一吹就能吹散,不过风微动,这声音直接盖过了风声,又混在风中,犹如从四面八方传来一般。
郭嵩阳道:“你是谁?”
姜希夷冷冷道:“我知道你是谁,你却不必打听我的来历了。”
郭嵩阳终于看见了树下的人。
他见到她后,才觉得她究竟有多么可怕,因为他刚刚居然没有发现她究竟在哪里。
练剑学武到了他这种境界的人,往往对他所处的地方的一切都非常敏感,甚至连落了一片叶子,他都能感觉到,然而他方才居然没有发现,这个人在哪里。
但她站的地方又是那么的明显,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却又那么难以令人发现。
来者不简单。
郭嵩阳见到姜希夷的第一眼时,就没有注意到她的容貌,任何一个人看到一个高手的时候,第一眼注意到的绝不会是她的脸,即使她很美。
因为这种人即使什么都不做,在别人心中也会对她有所忌惮,她的存在对一些人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威胁。
郭嵩阳上下打量了姜希夷一眼,道:“不知你来此为何?”
姜希夷道:“我的来意和你不同,我不过是来瞧瞧。”
郭嵩阳道:“看来,想必是和我没有关系的。既然你不管我,我也不会管你,你我互不干涉就好。”
话罢,郭嵩阳提步往前走去,如果是平日里,他一定无惧于这人,可现在他才刚从温柔乡中出来,才刚从女人怀里爬起来,他的手指、他的身体、他的脑子甚至都在回想刚刚的感觉、触感,女人的温柔就像一张砂纸,会磨掉男人的锐气和劲头,许多男人都知道这一点,在他们真正接触到这种情况之前,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这种人这种事不值一提,可事情真正落到了他们头上的时候,他们才晓得,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男人死在女人怀里。
在江湖上永远不能轻视和低估的人有三种——老人、小孩和女人。
但往往就是有人记不住这个教训,而等他们醒悟的时候,也没有机会记住了。
江湖中的很多教训,都是前人用血总结出来的,但后人却觉得不过如此,讪笑一声后抛之脑后,然后他们又要用鲜血才能明白,前人的话是对的。
郭嵩阳流过血,也走过许多江湖路,他知道一个人如果要活得长久,就绝对不要轻视任何一个人,可这个女人他却觉得看不透,即使他已经视她为强敌,心中却依然隐隐觉得,自己依然轻视了她。
待得郭嵩阳一步一步走到了姜希夷面前时,姜希夷抬起左臂,横在郭嵩阳身前,道:“我到这里来,不是为别的事情,就是来找你的,这怎么能与你无关,你怎么能走?”
郭嵩阳停下脚步,抬起头转向姜希夷,他已经感受到了一阵空中一阵剑气发出。
没有人拔剑,他没有,她也没有。
那么这剑气就是从人身上发出的。
郭嵩阳心中一惊,这人还未出手,剑气便已透出,仿佛她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柄剑,还未出鞘,已觉森寒剑气逼人眉睫。他本身就是剑中好手,自然晓得这人境界如何难得,即使她不动,都想是一柄蓄势待发的利剑,锋锐得可怕。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郭嵩阳从未遇见过一个如此厉害的剑客。
他在脑海中将江湖上听得到的名字,和近年来的后起之秀都快速回想了一遍,却想不到任何一个能与她对得上的人。郭嵩阳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姜希夷道:“太玄庄,姜希夷。”
太玄庄三字一出,郭嵩阳心中大震,而听到姜希夷三个字时,耳中有如雷鸣。
在其他人心中,姜希夷并不是一个‘名人’,因为她不像铁中棠,也不像沈浪,更不像楚留香那样,不过当别人提起这些人的时候,却又不得不说起她。
学剑的人没有不知道姜希夷的,在江湖人心中,这一点就如同做木匠的没人会不知道鲁班一样。
郭嵩阳当然也知道她的名字,此刻他双眼大睁,瞳孔一缩,猛地转头看向姜希夷侧脸,反问道:“你就是姜希夷?”
姜希夷道:“如果我不是,难道你才是?”
郭嵩阳双眼看向姜希夷双眼微眯,眼中闪过一道逼人锋芒,缓缓道:“我久仰昆仑剑仙之名,今日相见,无以为敬——”
他说到这里突然旋身。
只听得锵的一声龙吟,郭嵩阳剑已出手。
他的剑身也是乌黑色的,不见光华,但剑一出鞘,剑气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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