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听见狗的叫声,知道是有人来的。她从磨房里出来,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湿漉漉的手,一边朝我们走来。
“妈!”
“妈——”
我和若现一前一后地喊着。对于我和若现的同时出现,妈吃惊不已,她的嘴唇微动了一下,却一时不知说句什么话好了。
“妈,你可想我?”我有种想上前拥抱妈的冲动,高兴地说。
妈的两只手抓住了我,并未完全擦干的手将我的衣服抓湿了:“你们兄弟俩怎么同时回来了?”
“是在小路上碰到哥的……”若现说。
妈醒悟似地放开了我,催促地说:“快,快,外面蛮冷的,快进屋去!你姐正做饭呢!我再磨上一桶豆腐……”
“妈——”我叫着,想帮妈做点什么。我发现妈多了白发,额头上爬满了蚯蚓般的皱纹。
“快呀!去去去!若现,和你哥一同进屋洗把热水脸去!”妈向我挥着手,“你跟妈亲热的工夫长着呢!”
“哥,先进去吧!”若现也在一旁催促。
我望了一眼妈,正准备离开,却又被妈一把拉住了。她的目光仔细地在我脸上上下左右的扫射,接着便用审问的语气问:“是不是和别人打架过?”
“妈……没呢!”我被问懵了。
“你别骗我!告诉我,额上的疤怎么来的?”妈的脸上顿时没了笑容,而是带了深深的质问和怜惜。
第十七章 恃:渎职的南回归线(4)
“妈……”我喊。
“你要是心里还有我这个妈,你就照实告诉我!”妈再次抓住了我,生气地轻跺着脚说,“是不是那边受了委屈?你从小就是那么老实,处处受人欺负!”
“妈,您别瞎猜!您说我在那边受了委屈,那是没有的事!您不信的话,可以问问安史乱,他最清楚的!”我费力地解释着。
妈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再停驻几秒钟后,挥了挥手示意我们进去。她自己无言地返回到了磨房里。那条狗已经安静了下来,在我的脚边转了转去,吐着舌头表示友好。
我们刚进屋,姐姐就迎了出来,脸上有着消失已久的笑容。
“先去洗把脸,等会一起吃饭!我做了你们最爱吃的红烧肉了呢!”
我耸起鼻子闻了闻,一股浓浓的肉香飘悠在整个屋子,高兴地说着:“回家真好!”我环顾家的四周,最终目光停留在那幅画上,我突然想起了刚才在路上若现所说的话。
奇怪的画。画里的钟表。那个犹如胚胎一样的东西。爸爸。若现。
我微微眯了眯眼睛,凑近那幅画。我的思想飘忽在这幅画里。直到姐拉了拉我的衣服催促我去洗脸,我才回过神来,掩饰着勉强挤出一个笑来。
姐姐将饭菜端上来之后,去磨房招呼妈一同来吃饭。家里的饭菜总是最可口的,我想。饭桌上,妈为我们姐弟三人夹这夹那的。
“若隐,你真得好好补补!你看你,多瘦的身子……”妈为我夹了一块红烧肉,怜惜地望着我说。她的目光最终还是停留在那道疤上了。
我低下头去,默默地扒着饭。
妈轻声叹息了一声。为这一声叹气,我们姐弟三人几乎在同时抬起头来,停止了吃饭,都望着妈。我可以看得见妈的眼里有种亮闪的东西要泫然而下。难道我不在的五个月里,妈受了村里人的气不成?或是为了姐姐的事而哀怜?也或是为了我额上的疤痕而难受?
我轻晃了晃头。但我分明听见妈说了这样一句话:
“唉!好几年没这样团团圆圆地吃过饭了。这种感觉真好!”
我们三人都倒吸了口气,互相望了望。我有种预感,若现已经忍不住要问关于爸的事了,于是我用脚踢了他一下。但他并没有理睬,憋着气说话:
“妈,我们并没有团圆,还差一个人呢!”
若现啊若现,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劝呢?你问的不是时候啊!我微闭起了眼,不敢正视接下来将要发展的情节,但我还是透过微眯的眼缝偷偷观察着妈的反应。
妈愣住了,过了几分钟之后才装作冷静地一笑:“差个人?……哦,你是指落薇吧!……你小子还没忘记她呢!”
姐急着拉了拉若现的衣角,但此时若现是极不冷静,也极不理智的,顾自地说下去:
“妈,你在装糊涂!你知道我指的不是沈落薇,而是另外一个人!”
妈的脸色骤变,握着筷子的手在抖动着。有两滴泪从妈的消瘦的脸庞滑过,滴落在饭桌上。妈努力地想挤出一个笑,但她没有很成功地笑出来,只是嘴角两边的肌肉僵硬地抖动了几下:“那你指的另外一个人是谁呢?你知道,我们一直都是没有客人的,除了落薇以外。”
“妈,你别听若现胡说,他是在和您开玩笑呢!”我接过妈的话尾急急地说着。
“来,若现,姐姐做的菜你得多吃点。可别胡说八道,别说什么另外一个人啊的,倒弄得我心惊肉跳的……你这样说,比看恐怖片或悬疑片还可怕、还紧张呢!”姐姐故意抚着胸口,说。
但天生就冲动的若现并没有听进去,而是任性地继续着。我皱起了眉头,只好瞪大了眼睛静观其变。
“我指的是爸爸!”若现情绪无法抑制地跳起来大叫着,“妈,您打算瞒我们多久?我早就怀疑爸爸根本就没死!”
姐姐知道已经无法避免事情的发生了,于是闭起了眼睛,不安地咬着嘴唇。
第十七章 恃:渎职的南回归线(5)
妈的脸一片苍白,但她还在努力地维持镇定:“若现,你在生病呢!吃过饭后好好休息!”妈的语气明显的有气无力,但却带了严厉的命令。
“不,妈!我没病!”若现依然咆哮般地大喊大叫着,“我见过爸爸呢!在美术学院……”
未等若现将话完全说好,妈甩起巴掌打在若现的脸上。这一下打,使我、姐姐、若现和妈都惊住了。妈想伸手去抚摸若现那已经红起来的脸,但举起的手最终又放下了。妈又叹息了一声。
“吃饭,都吃饭,吃了饭再说……”妈忍住眼泪,招呼我们吃饭。
这一顿饭吃得毫无滋味,谁也没再说话没,只有咀嚼饭菜的声音;这一顿饭吃得好漫长,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两个世纪……或是三个世纪!虽然在饭桌上我始终装作很冷静、很理智。但事实上,我的内心也燃着熊熊大火。爸爸还活着呢!我在心底一遍遍地喊着,似乎遗憾,似乎兴奋。
饭后,我们都没有离开。我知道,妈正在调节情绪,准备给我们讲关于爸的事。她的嘴唇时不时地动着,似乎在酝酿如何开口。
沉默了几分钟之后,妈缓缓地抬起头来,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墙上的那幅画。当妈的眼睛一接触到那幅画,她的眸子里就开始闪现一种难以形容的光亮。看够了,妈微颔了颔首。我起身去取那幅画,但妈轻咳了一声,将目光落在若现身上。
若现望了望妈,又看了看我,起身将那幅画取了下来,交给妈。妈妈将画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眼泪从她的眼角流出,无声地滑过鼻翼。
我们姐弟三人大气都不敢出,看着妈妈怪异的动作,等待着妈的说话。室内的空气冷得很,仿佛凝固了似的。我感到透不过去来,张大嘴困难地呼吸。
“是的,你们的爸爸还活着……”妈并没有正视我们;撇着头说;音颤着。
我从齿缝里吸气。
“他是个画家,是个教授,他确实不应该属于我们这样的家庭的……”妈幽幽地说着,话里有着我所不懂的含义。
“我在美术学院实习的时候,我见过他。起初我们彼此都不知道之间有那么一层关系,他说他很喜欢我,要做一名花匠培育我……我和他无话不谈。就在前几天,他没有理由地问我关于家里的情况,然后,他抱住我说,我是他的儿子……妈,当时我被吓坏了……他说他对不起我们,可是我无法很好地搞懂他的话的意思!他还说,要来这里看我……”若现昏乱而没有系统地说着,眼角渗出了泪水。
“不,他没有对不起我们……我不要他来,他不属于这里的,所以我不敢奢望他能来……”妈含泪地晃头纠正着,话里却有着怨恨和责备。
“妈!你们把我弄糊涂了!”我失声地轻吼着,喉咙畅通了一些。
“十六年前,你爸还是一个小画匠,什么名也没有,甚至没有人正眼看他的画。他烦了,急了,厌倦了这种生活,厌倦了这个家庭。于是他只身一人走出这个穷山村,去城里闯天下。半年以后,他成功了,整个城都知道了他的名字。我整天盼着他回来……是的,他后来真回来了,冷静地说要和我离婚……他走了,走的时候他很得意……他不属于这里的,这里留不住一个大名鼎鼎的画家!是的,我这个罗嗦没文化的乡下人怎能比得上年轻漂亮的城里女人呢?……他走了,没带走一点东西,他有钱了,看不上这些了,甚至这幅画。这画是你爸最喜欢的啊,他也不在乎了……从此就没来过了……”妈絮絮地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
“原来他抛弃我们!”若现的眼睛里充满了怒火,他一拳敲在桌上愤愤地叫着,“我以为他是个好父亲,我以为他是另有苦衷的!哈,我看错了……现在我不需要他的培植了!我绝不允许他踏入这个家!”
我没有表情地木讷着,但我的心里已经彻底疯狂了,心房失火了,思想在燃起的熊火之中一片混乱。原来,这就是这幅画所蕴涵的故事!原来,这就是妈不让若现上美术班的原因!她怕在若现身上捕捉到关于爸爸的影子啊!这样她会重新伤心、怨恨……
第十七章 恃:渎职的南回归线(6)
姐没哭也没笑,独自一人退回到她的房里去了。姐其实一直都知道爸还在的,她和妈一起隐瞒着我们。
“若现,你别怪你爸,这是命啊……命里注定的,怪谁都是没有用的……不是你的无法勉强,是你的无法拒绝。”妈微闭起了失神的眼睛,嘴上还在泛泛地说着,“若现,你知道吗?你才一周岁的时候就喜欢拿着你爸的画笔在纸上或者墙上胡乱涂抹,你爸曾在高兴的时候说,要把你培养成一个大画家……他心情好的时候,是那么地喜欢你们,时不时地想亲你们。可是一旦他心情不好,画不好画他对任何事物都看不顺眼。若隐你很小的时候就能看别人的脸色,看到你爸脸阴沉着就安静不说话了。可是若现你什么都不懂,因为你太小。你疯得出了格,每天疯跑疯闹,终于有一天你爸不能忍受了,狠狠地打了你一巴掌……”
妈说得没有条理,没有系统,她的眼泪始终没有停止过,所以她不得不好几次中止她的叙述。此时我无法很好分辨自己的思想,我此时是多么渴望见到爸爸,可是又是那么怨恨他!他抛弃我们,如果他不抛弃我们的话,姐姐或许就能圆她的大学梦了,也不至于外出打工,受人欺负了!这是永远也无法原谅的罪行啊!
而妈呢,忍受着村里人的说长道短,默默地坚强起来,整天勤苦劳作,将我们姐弟三人抚养长大。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妈抱住了我和若现,继续哭着。哭吧!将所有的辛酸和怨恨都哭尽了!
难道天下所有的事真是命运所定的吗?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第十八章 噬:狼再现(1)
卜算子
字里落薇情,
情断寻芳路。
香冢纷纷葬怨魂,
最是嫌春妒。
碎月梦中消,
消恨多无数。
要问迷失爱几深,
枉费空相许!
我来到姐姐房间的时候,姐双臂抱在胸前,正望着窗外的一片夜色发呆。我站在她身后,唤了她一声。姐的身子微颤了一下,没有回头,就幽幽地开口了:
“妈好点了吗?”
“好点了。她还在跟若现说话呢!”我说,“姐,你恨爸吗?”
姐轻声笑了一下,说:“恨与不恨只是情感上的事,即使恨也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除了让自己不好受以外,不曾改变什么。所以我选择不恨……父亲终归是父亲,我们的生命是他赐予的。”
我被姐的这些话所震慑了!是的,他赐予了我们的生命,可是他何曾呵护过这些生命啊!
“可是……”我艰涩地咽着口水,说,“他将我们随手一撒就潇洒地离开了,他不配做父亲!他才是一个根本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我甚至鄙夷他,瞧不起他,我为我有这样一个父亲感到耻辱!”
“若隐!”姐回转身来,望住我,说,“你难道只有那么点能耐吗?好好努力,将来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让他知道,没有他,我们照样很好!”
姐这样几句简单的话顿时让我再度冷静下来。
“姐,我来的时候,又见了一次贾林哥……”我觉得有必要和姐姐谈谈贾林哥了。
“哦。”姐装作漫不经心地问着,但她还是认真地侧着耳朵在听我说话。
我将贾林哥给我的五千元钱递给姐姐说:“这是贾林哥要我拿来的。”
姐姐抬了抬眼睛,毫无表情地说:“要不,你交给妈吧!”
“好的,等会我给妈……姐,你爱贾林哥,是吗?”我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决定问出这个问题来。
姐淡笑着抬了抬眉毛,问:“为什么这样认为?”
“从你的眼神里,表情里,动作里,言谈里!”我轻吼着。
“若隐,你是看相的吗?”姐逃避了我的注视,说。
“我虽不是看相的,但你敢说,你心里没有贾林哥吗?”
“……”姐停顿了一会,说,“若隐,你很聪明。是的,我爱他,可是我和他之间不可能的,难道你不觉得吗?”
“你爱他,他也爱你,那就足够了!婚姻有了爱的维系那就成了!姐,幸福的风筝已经掌握在你的手心里了,难道你还犹豫不决吗?”
“不!”姐摇着头轻喊,“若隐,你还是太小!爱情在婚姻中固然重要,可是那不能成为主体!难道你认为当初爸爸和妈妈的结合就没有爱情的存在吗?”
“我不懂,真的不懂!”我晃着头,想摆脱太多的困惑,“你还在考虑什么?!”
“若隐,我和贾林不能结合的,因为我和他根本不般配!我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说着说着,姐失声大哭起来。
“不,姐,是你错了!贾林哥不会在意的,他答应过我要好好爱你,好好照顾你,让你开心,让你幸福的!他不会开玩笑的,他是绝对认真的!难道你要辜负他的一片真情不可?如果你不接受这种幸福,那么你就是十足的笨蛋!”我没有礼貌地拉扯着她的衣服,此时我疯狂得像一只野兽。
面对着贾林哥向她延伸的爱意,她不知道是接纳还是回避。接纳,使她产生恐惧和不安;回避,使她失去爱情和幸福。我可以想象姐姐的处境,她简直身处一座峰峦上欲上不能欲下也不能。
由于姐姐内心的极度矛盾,她那双清澈的眼睛眺向窗外,看夜色中依稀可见的山的轮廓:“也许你说对了,我是笨蛋!但我有我自己的思想!”
“姐,你真是不可救药!贾林哥总比那秃老头好吧!”
“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不好!”姐捂住耳朵,闭着眼大喊大叫。
第十八章 噬:狼再现(2)
我一甩袖子,退了出去。妈已经去收拾磨房了,而若现呢,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幅画,一会儿淡淡地笑笑,一会儿皱皱眉头,一会儿耸耸肩,一会儿晃晃头。
这个晚上,我失眠了。我仰卧在床上;双手枕在脑下;心思飘忽;神魂不定。我眼睁睁地看着黑夜过去;眼睁睁地熬过一分一秒;眼睁睁地等待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