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送他去,不是我!〃他喊道。〃你们没听见,揍了他的脸,他就说什么!饶了我罢,我把他说的,全揭发给你们!他才反党,不是我呀!〃这时警卫走上一步,那人几乎尖叫起来。〃你们没听见他说了啥!〃他又嚷了一遍。〃电幕出毛病啦!你们要抓的是他!带他罢,别带我呀!〃
两个粗壮的警卫弯腰抓住他的胳膊。在这当儿,他一头扑到监号的地板上,攥住板凳的铁腿不放手,一面像野兽一样嚎叫起来。警卫抓着他,要把他扭开,可他力气大得惊人,紧紧攥着不放。他们直拖了他二十多秒钟,人犯们全静静地坐着,眼睛直勾勾瞧着前方。嚎叫声停了下来,那人还扯着椅子腿,气也没有了。突然又是一声嚎叫,这声音却不大一样原来一个警卫抬腿一脚,踢断了他的手指头。他们到底把他拽了起来。
〃一○一房间,〃军官说。
那人给带出去,走路摇摇晃晃,脑袋垂得低低的,捧着他的坏手那些斗志全都不见啦。
又过了很久。如果骷髅头给带走的时候是半夜,现在就是早晨;如果带走骷髅头是在早晨,现在就是下午。温斯顿又剩了一个人,这样都好几个小时了。老坐在窄板凳上硌得疼,他便站起身来走一走,电幕竟也没有呵叱他。那块面包,还在没下巴的人丢下的地方。起初得费上好大的力气不看它,后来,肚饿就不如口渴更难熬啦。嘴里干巴巴的,一股子臭味。嗡嗡的响声,不变的灯光,都叫人变得晕乎乎,脑袋里一片空荡荡。骨头疼得受不了,他便站起来,可马上就得坐下去,因为晕得几乎站不住。身体的感觉刚刚好一点,便又觉出一阵恐惧。有时带着隐隐的希望,他想起奥勃良和刀片。想想罢,给他送了饭来,里面真藏着刀片!他也更加朦胧地想起朱莉亚。或许她也在哪里受着罪,没准儿比他还难受。这会儿恐怕,她正疼得尖叫呢。他心里想:〃要是我受上双倍苦,就能救朱莉亚,我肯不肯?唔,我肯。〃可这只是个脑袋里的决定呀,因为他知道应该这样做。可他没有这样的感觉。在这种地方,除去痛苦,除去预料会痛苦,旁的感觉全都消失了。而且,当你受罪的时候,不管为了什么原因,真的能希望痛苦再增加?可这个问题,他一时还得不到答案。
脚步声又传了过来。门打开了,走进来的竟是奥勃良!
温斯顿直跳起身,惊得忘记了提防。多少年来第一次,他连电幕也忘到了脑后。
〃把你也抓啦!〃他叫道。
〃早就把我也抓啦,〃奥勃良的话里,带着种温和的、几乎是歉意的讥讽。他闪开身子,身后出现个宽胸粗臂的警卫,手里一根长长的黑色橡皮棍。
〃你全明白,温斯顿,〃奥勃良说。〃别骗自己啦。你很明白你一直很明白!〃
是呀,他晓得啦,他一直很明白。可哪有时间想这些?他只能看见警卫手里的橡皮棍。它会揍在任何地方:脑袋瓜,耳朵尖,胳膊,胳膊肘……
胳膊肘!这一记,打得他跪倒在地,一手抓着伤胳膊,几乎失去了知觉。眼前一片黄光,一切都炸得粉碎。没想到,没想到,这一记打得这样疼!黄光消失了,他见那两人低头看着他,警卫在笑话他扭曲的脸。没说的,那个问题有了答案!不管什么原因,谁也不会希望增加痛苦。对痛苦,你只会希望它快结束。天底下,没有什么,比肉体的痛苦更难熬啦。痛苦面前,就没有英雄,没有英雄!他在地上滚来滚去,徒然捧着动不了的左胳膊,一遍一遍这样想。
二
他好像躺在行军床上,不过离地很高很高。他的身体似乎给绑住,动也动不了。灯光比平常更亮,照在他的脸上。奥勃良站在一旁,专心俯视着他。他的另一边,有个人穿件白大褂,手里还拿着注射器。
纵然睁开了眼睛,他也只能慢慢辨清周围的模样。那感觉,仿佛他是从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从个深而又深的海底世界,游到了这间屋子来。闹不清他在下面有多久。自从被捕,他就没见过白天和黑夜。而且,他的记忆老是断断续续。他的意识,甚至睡觉时的意识,有时突然停了下来,过一段空白的间隔,又重新开始。可这间隔,是几天,还是几星期,甚或是几秒钟,他可怎么也不知道。
自从胳膊肘挨了那一记,噩梦便降临啦。后来他领悟到,敢情后面的一切,全是些热身,全是些例行公事搞提审,差不多每个人犯全都逃不掉。人人都照例得坦白一长串罪行刺探啦,破坏啦,千奇百怪。坦白只是个手续,拷打却实实在在。他记不得挨过几次打,也记不得打了多长时间。总是五个六个黑制服,一起朝他扑过来。他们用拳头揍他,用皮靴踢他,用钢条打他,用橡皮棍抽他。他像动物一样没羞没耻,疼得在地上直打滚,蜷缩着身子躲来闪去,徒劳无望想避开踢打,可只能招来新一轮踢打,打他的肋骨,肚子,手肘,小腿,小腹,睾丸,脊梁骨。他们打呀打,叫他直觉得残酷可恶没法忍的,倒不是那般警卫在揍他,而是他,竟然不能叫他自己昏过去!有时他垮了,没等挨揍先讨饶,见到挥拳头,便滔滔坦白起真真假假的罪行来。有时他却要死扛,决心什么也不坦白,疼得受不了时才会招两句。要么虚弱地玩妥协,跟自己说,〃我是要坦白,可还不到时候哩。等熬不住疼的时候再说罢。再踢三脚!再踢两脚!那我就坦白。〃要么给打得站不住,便像袋土豆一样,给丢在监号的石板地上,恢复个几小时,再拉出去揍。有时候竟然叫他歇半天。他记的模模糊糊,不是睡着觉,就是昏沉沉。记得有个监号有张木板床,墙上有架子,还有一个洋铁盆,吃的是热汤面包,有时还有咖啡。他记得有个粗暴的理发员,来给他刮脸剪头发;还有个冷酷死板的人,穿着白大褂,摸摸他的脉搏,验验他的反射,翻翻他的眼皮,粗手在他全身探来探去,看他的骨头折没折,还在他胳膊上面打一针,好叫他睡觉。
拷打不那么经常了。这主要成了种威胁,成了种恐吓,要是他的回答他们不满意,就说要把他送去挨顿揍。提审他的再不是黑制服的打手,换了批党员秀才,一例是矮墩墩,戴眼镜,动作快,几班轮着对付他,一班总该有十多个小时,可是这,他也弄不清楚。这般提审他的人,成心叫他吃点小苦头,可他们主要还不是要他疼。他们扇嘴巴,拧耳朵,拽头发,逼他单腿站,叫他憋着尿,强光照他的脸,害得他满眼流眼泪。可他们这样做,只是想要侮辱他,毁了他论辩推理的能力。真正的武器,倒是他们无情的提审,一次又一次,一小时又一小时,叫他说漏了嘴,掉进了圈套,歪曲他的每句话,抓住他的矛盾和谎言。最后,他往往就痛哭失声,这还不是觉得难堪,而是他的神经太累啦。提审一次,他倒要哭上五六回。他们多半高声辱骂他,有一点迟疑,便威胁把他交回警卫去挨揍。可有时,他们会突然变了调,管他叫同志,要他凭英社跟老大哥的名义,虚情假意问他对党还是不是够忠诚,还想不想痛改前非。几小时的提审早已叫他垮下来,这样的软话,直会闹得他涕泗横流。到头来,这样的唠叨竟彻底打垮了他,简直比警卫的拳脚还管用。他变成个嘴巴会应承,变成个手指会签字,只消要求他做,他一概听命。他单单关心探出来,他们要他坦白的是什么,好赶快坦白,免得挨揍。他坦白暗杀党领袖,散发煽动小册子,侵吞了公款,出卖了情报,各色破坏活动一应俱全。他坦白,一九六八年他便给东亚国收买做间谍。他坦白,他信宗教,贪女色,是个资本主义崇拜者。他坦白杀了老婆虽然他清楚,提审他的人也清楚,他的老婆还活着。他坦白,多年来他就跟戈德斯坦有交情,是一个地下组织黑成员至于那个组织,就差不多包括了他认识的所有人。坦白一切事,牵连所有人,这可容易得多啦。何况某种意义上,这也不失真实。事实上,他真个是党的敌人;而在党看来,思想跟行动,又有什么差别?
他也记得另外一些事。它们在他的脑际互不相关,仿佛一张张照片,被包裹在黑暗中。
他是在一个监号里。这监号有可能黑,也有可能亮,他只见得到一双眼睛,别的全都看不见。手边是什么仪器,慢慢规则地响。那眼睛越变越大,越变越亮。猛可里他飘了起来,跳进眼睛,给吞噬个干净。
他是被绑在一把椅子上。周围全是仪表,灯光亮得刺眼睛。一个白大褂在看仪表。外面响起阵沉重的脚步声。门砰地打开,蜡像脸的军官跨进来,后面是两个警卫。
〃一○一房间,〃军官说。
白大褂居然没转身。他单单是在看仪表,甚至没朝温斯顿看一眼。
他给搡进条宽敞的走廊里。这走廊足有一公里宽,金光灿灿。他放开声音开怀笑,嚷着坦白交代,交代了一切一切,连拷打时瞒下的事情也撂了出来。他把平生的一切都跟个人说出来,那人却早知道得底儿掉。他的周围有警卫,提审他的人,白大褂,奥勃良,朱莉亚,查林顿,他们全在走廊里面飘过去,一面放声大笑。有什么骇人的事情,是嵌在未来当中的,却给跳了过去,不曾发生。一切都太太平平,他再也不觉得疼,平生的细枝末节全摆在桌面上,得到了理解,受到了宽恕。
他想从木板床上坐起来,怀疑是不是听见了奥勃良的讲话声。整个提审里,他从来没有见过奥勃良,却觉得他一直在身边,只是不让他看见。奥勃良,是他指挥着这一切。是他派警卫毒打温斯顿,也是他不叫他们打死他。是他决定温斯顿何时应该疼得叫,何时应该松口气,何时该吃,何时该睡,何时该给他的胳膊打一针。是他给他提问题,又是他暗示给他怎样答。奥勃良拷打他,又保护他;是提审者,又是朋友。有一次,他记不得是打了麻药睡觉时,没打麻药睡觉时,还是暂时清醒时温斯顿听到有人在他耳边低声说:〃别担心,温斯顿;我看着你哩。我观察了你七年,该转折啦。我要拯救你,叫你成个完人!〃闹不清是不是奥勃良在说话;不过七年前,在梦里跟他说〃我们会在个没有黑暗的地方再见的〃,却是同一个人。
他不记得提审还有个完。有段时间是漆黑一团,而后他呆的那监号,那房间,在他的四周渐渐实在起来。他仰面躺着,动也动不了。所有能动的地方全绑着,连后脑勺也给什么东西紧抓住。奥勃良低头看着他,神情严肃,甚至带着悲哀。打从下面看,他那脸孔粗糙又憔悴,眼睛下面带着黑眼袋,腮帮子上面皱纹累累。他比温斯顿想的老不少,该有四十八岁或者五十岁。手的下面是个仪表,上面有手杆,表面有数字。
〃我告诉过你,〃奥勃良说道,〃我们再见面,就会在这儿的。〃
〃是啊,〃温斯顿说。
奥勃良不加警告,便把手轻轻动了动,温斯顿全身就觉得一阵疼。这疼痛好吓人,他全然不知出了什么事,只觉着这阵伤害真是要了命。搞不清事情真的是这样,还是电击造成了这结果,不过他的身子给拉得散了架,关节被慢慢撕开来。他疼得满头大汗,最糟的是担心脊梁骨给拽断。他咬紧牙,鼻子里喘着粗气,使劲不发出声音来。
〃你害怕,〃奥勃良盯着他的脸,〃过会儿有什么东西就要断。你最怕这是你的脊梁骨。在心里你明明看见,脊椎骨给撕裂开,脊髓一滴一滴流出来。你就是这么想,是吧,温斯顿?〃
温斯顿没有回答。奥勃良把仪表上的手杆拉回来,那阵疼迅速消退,一如来的时候一样快。
〃这还是四十,〃奥勃良说。〃瞧,仪表上的数字能到一百。在我们谈话过程中,不管什么时候,想叫你多疼,我就能叫你多疼。记住了么?要是你对我说谎,企图搪塞我,或者比你平常的智力水平低,你就会疼得叫起来,马上就会!懂了么?〃
〃懂,〃温斯顿说。
奥勃良的态度和气了一些。他沉思着整一整眼镜,来回踱了一两步。等他再开口,那声音就变得温和耐心,像医生,像老师,甚至像牧师,仿佛一心要解释说服,根本就不想惩罚他。
〃我很担心你,温斯顿,〃他说。〃因为你值得担心。你很明白,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好多年以前你就明白,可你就是不承认。你精神有了错乱。你记忆有了缺陷。真实的事情你记不住,偏叫自己记些从没发生过的事。幸亏这还可以治好!你从来不想自己治,你自己不愿这样做。这只消意志上做点小努力,可你就是不想这样做。就是现在,我也知道,你依然死死抓着这毛病,还当它是美德!举个例子罢。大洋国如今在跟谁打仗?〃
〃我被捕的时候,还是在跟东亚国。〃
〃跟东亚国。很好。大洋国一直在跟东亚国打着仗,是么?〃
温斯顿抽了一口气。他张开嘴巴要说话,可又住了口。他的眼睛没法离开那仪表。
〃请讲真话,温斯顿。你的真话。跟我说说,你觉得还记得的东西。〃
〃我记得,我被捕之前一星期,我们还没跟东亚国打仗。它还是我们的盟友呢。那会儿是跟欧亚国打仗。这仗打了四年。再以前……〃
奥勃良摆摆手,叫他住口。
〃下一个例子,〃他说。〃几年前你有过一次非常严重的幻觉。有三个人,三个从前的党员,叫琼斯、艾伦森跟卢瑟福的,被指控背叛和破坏。他们彻底坦白了,被处决了。可你不相信他们犯了被指控的罪。你相信看到了铁证,可以证明他们的坦白是假的。你有种幻觉,仿佛得到了一张照片。你相信手里真的拿过它。那照片就像这一张。〃
奥勃良的手指间,就出现一张长方形的剪报,让温斯顿看了五秒钟。那是张照片至于是什么照片,没有问题!就是那张照片,是它的复本。照片上琼斯、艾伦森跟卢瑟福正在参加纽约的一次党会议,十一年前他曾有幸得到它,又当即销毁了的。它在他眼前仅仅停了一瞬间,便给拿开了。然而他看到啦,确定无疑看到啦!他不顾一切拼命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然而朝哪个方向,他都没法动上一点点。一时间他甚至忘掉了那仪表,只想再把那照片抓回来,起码再叫他看一眼。
〃它存在的!〃他叫道。
〃不存在,〃奥勃良说。
他走到房间另一边。对面墙上就有个记忆洞,奥勃良揭开了盖子。温斯顿看不见,可那薄薄的纸片,就被一阵热风卷开去,火光一闪,无影无踪。奥勃良从墙那边转回来。
〃灰烬,〃他说。〃无法辨认的灰烬。尘埃。它并不存在。它从来就不存在。〃
〃可它存在过!它确实存在过!它存在于记忆里面。我就记得它。你也记得它!〃
〃我才不记得它,〃奥勃良说。
温斯顿心一沉。这便是双重思想,真叫一点办法也没有。要是他能够确定奥勃良在说谎,事情就简单了。然而很可能,奥勃良真的忘了那照片。这样的话,他便忘掉了他拒不承认记得这照片,连忘却的过程也忘个一干二净。何以确定这仅仅是个小把戏?兴许,头脑里真就这样疯癫癫地一片乱糟糟,就是这样的思想,才打败了他。
奥勃良沉思着低头打量他。他比方才更像个老师,苦心孤诣地教导一个任性却有出息的孩子。
〃党有句口号,说的是控制过去,〃他说。〃请重复一遍。〃
〃'控制了过去,就控制了未来;控制了现在,就控制了过去,'〃温斯顿顺从地重复道。
〃'控制了现在,就控制了过去,'〃奥勃良慢慢点头,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