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语气神情反倒带着几分期待与关怀。他揣测了很久,不知游心提到的“好东西”,又会是甚么。于是他白天时稍稍放出些口风,杜息兰一听说他与游心有约,大为欣喜,下令不许任何闲人在他院外逗留,他的行动也益发自由了。
他立在银杏树下,等了一会,子时已至,却不见游心影踪。
朱于渊向来极有耐心,便继续站着等。眼看子时将过半,却仍无半点音信。他有些诧异,暗自嘀咕:“她既叫我来,为何自己却迟到?以前似乎听人说过,女孩子在幽会时,故意磨磨蹭蹭,教人等她,以此考验对方的诚意。但我并非她的意中人,她何必乔张做致,用这种方法对待我?”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游心依旧没有出现。朱于渊绕树走了一圈,又立回原地,寻思道:“莫非出事了?”内心刚生警惕,眼角骤然捕捉到西边不远处另一棵稍小些的银杏树下,有道影子闪了一闪。
他立即转身,望向彼处。方才一闪而过的影子却又消没不见。朱于渊心中诧异,朝那棵树走去,可到得树底下一瞧,确实空寂无人。他正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前方第三棵树下,那影子又晃了一晃,这回可瞧得真真切切,绝非甚么幻觉。
朱于渊蹙眉道:“这姑娘人不坏,就是总喜欢神神秘秘。”他走到第三棵树下,轻轻拍了拍树身,低声道:“别闹,出来吧。”
两片银杏叶“扑”、“扑”落到他脚旁,却无人应答。朱于渊叹了口气,小声说:“再故弄玄虚,我就不奉陪了。”话音刚落,却听不远处有“嗒”的一声。
他循声望去,只见远处一间废弃的院落墙上,坐着一条淡淡的白色影子。朱于渊拔腿迎向那堵墙,刚走了一半路程,淡淡的白色影子蓦然立起,一扬一举,踏着院墙朝远处飘去。
朱于渊停下脚步,那白影仿佛能遥遥感知,竟也立时驻足不动。朱于渊抬目凝望,只觉它朦朦胧胧、飘飘忽忽,观其轮廓,依约是个成年的人形,但究竟是男是女,竟又恍惚无法辨清。白影与他默默对立了一会,忽地动了一动,仿佛在院墙上转了个身,朝向朱于渊,迎上半步,却又蓦然转身,再次朝反方向飘去。
朱于渊微微一怔:“它似乎在引我前进。”他略一沉吟,便一声不吭地踏着小路,跟随白影的方向而去。那白影每过一会便凝住身形,待他稍稍靠近,却又继续往远处飘。朱于渊见它的方向越来越朝西边,心中暗暗地想:“有些意思。”又见它虽凌驾于窄窄院墙之上,姿态却轻盈优美,足底绝无半点砖石声响。它在滟滟月色里穿行,飘飘然凭虚乘风,几乎随时将御空飞去,幽幽缈缈,又好像随时会溶化在月光里。
朱于渊跟了一会,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心想:“游心只是一个乐舞生,怎可能有如此高妙的身法?但它若非游心,又会是谁?我现下跟着它跑远,游心来到后,找不着我,又该当如何是好?”
想到此层,不觉停下脚步,凝目而视,不知该继续跟随,还是转折回返。那白影也停了下来,似乎在等他,见他久久未动,那白影忽然举起衣袖,远远地朝他轻轻一招。
朱于渊满腹疑惑,暗自思忖:“它果然是冲着我来的。如此看来,说不定和游心有些关系。算了,姑且跟随它一会,瞧瞧它有甚么花样。”主意既定,他便继续举足,不紧不慢,跟在白影后头。
白影越墙掠瓦,朝西方飘去。朱于渊往四下一看,见小路寥落、垣墙幽深,唯有两旁嘶嘶虫鸣伴随着自己。他又一抬头,突然瞧见白影轻轻一旋,借着一股从东方吹来的微风,轻轻落在一堵最高最宽的围墙上。
朱于渊定睛一瞧,那堵围墙所在的院落,正是被尘封了九年的,关帝庙。
他心中一震,前些日子韶英的话霎时炸响在耳边:“……没呆多久,就听到墙内传来凄厉的哭声,哭声越来越近,一条奇形怪状的黑影迅速从墙头攀了出来……那乐舞生也死在地下,而且尸体被往庙门方向拖了好多步,身后还留着一道又长又宽的血痕。他脸上表情狰狞,死状与先前的几名女乐舞生一模一样……”
朱于渊慢慢地朝关帝庙所在的院墙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他心中有些乱,暗想:“韶英话中的‘鬼’,是一条奇形怪状的黑影,可我今夜见到的,却是一条飘飘欲仙的白影。究竟是谣言散播得走了样,还是黑影白影原非同一家?”
正想着,又见那白影端立在高高的墙头,好像正在俯视他。朱于渊睁大了眼睛,想借着月亮清辉瞧清楚它的模样,它却益发模糊了,就在轮廓若隐若晦的一刹那,它突然又举起手,朝朱于渊招了一招,往后一退,倏地消失在高墙里。
朱于渊暗道:“见鬼。”他想了一想,又纠正道:“不对。世上哪来鬼?九年前那条黑影,八成是有人装神弄鬼。而今夜的白影,自然也一样——这围墙内只怕隐藏着甚么不能见光的大秘密。”
一念及此,胸中不禁热血沸腾。但他素来沉稳,纵然极度好奇,也绝不肯轻举妄动。他小心翼翼,一步一步,挨向高墙,终于来到墙根。
他屏气敛神,隔墙听了一会,墙内却无任何怪声。朱于渊心想:“若真有奇形怪状的黑影,这会儿也该出来了。现下既然没出来,我是立刻进去呢,还是再观望观望?”
万籁俱寂。耳边的墙后忽传来“嗒”、“嗒”两记轻响。朱于渊纵然胆子再大,也吃了一惊,朝后退了一步,才骤然省觉那是有人在另一端叩墙。
第162章 始相逢(二)()
叩墙声又起,依旧是两记“嗒”、“嗒”。朱于渊心道:“既然你爱玩,我就陪你玩玩。”他举起手,也轻轻朝墙上敲了两下。
对面立时传来一连串“嗒嗒嗒嗒”声,越敲越急,似在催促他。朱于渊皱了皱眉,缩回手,墙里的叩击声忽然也消失不见。
朱于渊再无犹疑,暗想:“如此瞧来,倒挺像游心的作风。只是她千方百计,很可能还雇了高手,将我引到这‘闹鬼’之地来,究竟想做甚么?”
他蹙眉沉思,游心昨日种种情状又浮现在眼前。思来想去,却终觉她不像是会害自己的人。朱于渊自言自语道:“罢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想改在别的时候闯关帝庙,恐怕又要被这样那样的人阻拦。”
他体中早已真气充沛,近日来又勤练《登善集》中的“乘龙步法”,院墙虽高,却难以阻拦他。他借着侧旁一棵大树之势,一纵一蹬,便已翻上墙头。
他调运内息,暗自戒备,仔细打量四周,并未立即跃下。但见墙内庭院呈长方形,长约四十丈,宽约三十多丈,皆铺设着白色雕花地砖,在月下泛着幽幽的光泽。院中左右植着两排大树,似夹道卫兵般,将人的视线向庭院另一端引去,庭院另一端则赫然立着一座庙,庙门半开,在夜里如同半张着嘴的大兽一般。
朱于渊暗道:“奇怪,这院子和庙不是封了九年吗?为何瞧上去纤尘不染?”他正自出神,却见几十丈外,那庙门右边的庙墙与院墙连接处,正站着方才的淡淡白影。
白影静静伫立,一束皎洁月光投在它身上,它周身似笼着一圈游移的光雾,却依然照不清面目。它朝着朱于渊所在的墙头,默默站了一会,忽然再次举袖,明明白白地自上而下,挥了一挥。
这一挥动作幅度极大,朱于渊瞪大了眼,刚要细细端详,那白影的动作倏然定格,影子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竟仿佛真的被茫茫月色照得消融了。
朱于渊悚然道:“喂——”可是那墙与墙的交接处,确已空空落落,唯有眼角残剩的一点幻象,依稀仍保持着那自上指下的动作。
朱于渊再不迟疑,轻轻自墙头跃下,一步一步,缓缓朝前走去。
地面没有落叶,也没有积尘,每株大树的树根处,倒都齐齐整整聚着一圈叶子,庙墙也干干净净,这一切都明明白白显示了:有人经常来这里打扫。
朱于渊脸上现出警惕之色,继续不紧不慢前行。白色雕花地砖在他足下发出轻轻回响。半开的庙门就在正前方,但他并没有进庙,而是将身一折,朝右走去,来到庙墙与院墙连接处,那里正是方才白影所站之地。
庙墙是朱红色的,略有些旧,但很干净。砖石砌起的院墙也没有蛛网苔痕。白花地砖并未直铺到庙墙根下,只因那里砌了一溜排水沟渠,渠上覆着一块块石板,每块石板上都开凿着好几个碗口大小的圆孔,供落水之用。不管如何瞧去,这似乎都是一个极普通的角落。
朱于渊移动身形,让自己与先前的白影站在同一个点上。他极目四望,却并未察觉有何异样。四周极其静谧,秋虫似乎也已入眠。
他又顺着白影的指向,往下一看,脚底所踩处,正是排水沟渠上的某块石板。一个个落水孔整整齐齐排列着,天气晴好,很久未下雨,石板都是干燥的。
他心下纳闷,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转了个身,稍稍挪动了半步,不再低头瞧地,而是朝四面八方打量起来。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正投在庙墙与地面排水沟连接的地方。影子黑黝黝的,从地面到墙面,折了一折,形成了一个奇异的角度。而覆盖于地面上的部分黑影里,却隐隐有东西晃了一晃。
朱于渊正聚精会神,平视前后左右,想寻找一些别的暗示,却浑然不觉脚下的阴影中,有一件东西,正缓缓冒出地面。
那事物正在阴影的掩映下,徐徐从他脚边的某一个石板落水孔中探出来。它越露越多,逐渐显形,竟是一只苍白的人手,纤长的五指微微弯曲,手掌很瘦、很薄,在黑夜里摆成一种探索的姿态。
手掌慢慢伸出石板,朱于渊的右脚正在它的旁边。五指在暗影中动了一动,忽然一起弯曲,轻轻握住了朱于渊的脚踝,一道清朗的声音自石板底下悠悠传了出来:
“请让一让。你挡住了我的月光。”
朱于渊大惊之下,猝然朝前一蹿,刹那间跃出去两三丈。那手掌却没有用力,五指一松,居然放开了他的脚踝。朱于渊刹足回身,摆出乘龙步法中的戒备姿势,朝地下一望,却正瞧见那苍白的手掌从落水孔中缩了回去。
他大为震栗,沉默片刻,才一字一字沉声问道:
“你是谁?”
石板寂然。须臾,那声音复又响起,虽低微,却很清悦,它缓缓地说道:“请过来瞧。”
朱于渊屏住气息,一步步挪近石板。那手掌却不再伸出,地底下也不再发声。朱于渊在石板旁边半蹲下,一手按地,另一手挡在身前,随时预备不测。他小心地朝方才那枚落水圆孔张了一张,可底下黑黝黝地,甚么也看不清。
他心脏咚咚猛跳,隐隐约约觉得有一个重大秘密就在眼前,所差的不过就是这一层薄纸。他用力按捺住心神,压低声音,对着落水孔道:“太暗了。可有照明工具?”
那声音没有回答。朱于渊将十指扒在粗糙的石板上,努力想借着月光瞧清下面底细,却终究不能。就在焦急之际,忽见落水孔下有微弱的火光一闪,也许是那里有些阴郁潮湿,火苗只燃了一瞬,旋即熄灭。可就在这一瞬间,朱于渊已明明白白瞧见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正隔着石板,在地底下与他对望!
他一看到那双眼睛,整个人激跳起来,幸亏双手一直撑着石板,才没有翻倒。他只觉脑中嗡嗡直响,疯了似地扑倒在石板边上,将脸凑到落水孔边,失声唤道:
“青露!”
第163章 始相逢(三)()
他一声声唤着,一边伸出手去,扳住那几个落水孔,猛地发力,竟大有要将石板提起之势。可石板却像牢牢生在地中似的,纹丝不动。朱于渊素来是个很冷静的人,可此时此刻,却像失了神智似的,又连唤几声“青露”,竟卯足劲力,死活不愿撤手。
东南方的天际有光闪过,朱于渊却浑然不觉。他俯下身,对着落水孔,反复地念着:“青露,你别怕,我马上救你出来。无论如何,我定会救你出来。”
他又用力掀了几把,指关节砰地撞到粗糙的石质,砸破了好几处,他却不管不顾。那石板深处却传来轻轻的一声叹息,叹息过后,又是轻轻的几个字:
“我不是青露。”
朱于渊的动作霍然僵硬。纵然他几近颠狂,但却听得真真切切,那说话的声音虽清扬悦耳,却分明不是女声。他脑中天旋地转,霎时从希望的峰顶一下跌到失落的深谷。他怔怔地道:“你不是她。你不是她?”那声音缓缓地答:“我不是。”
朱于渊猛地清醒过来,方才那双眼睛与如今的声音叠合在一起,宛如一盆清冽的山溪水,哗啦哗啦,将他纷乱的思绪泼洗得明明白白。他慢慢停手,喃喃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是谁了……”
东南方的天空被映得更亮了,隐隐约约有喧嚣声从远处飘来。朱于渊已恢复了冷静,闻声心头一警,那苍白的手掌忽又自落水孔中探出,只是这次在细长的食指与中指间,挟了一块小小的纸片。朱于渊下意识取过纸片,手掌倏地缩了回去,地底下的声音说道:“快走!”
朱于渊低声道:“好。”眼见外头光影攒动,声音也越来越大,他不敢耽搁,迅速立起身,飞快地攀着院墙,翻出墙外。他潜在暗影中,往回走了一程,心中不禁泛起微愁:“如此孤身回去,一旦被人撞上,旁人也罢了,若是被那心中有鬼的人怀疑了去向,岂非打草惊蛇?”
正犹豫间,忽听前方一阵响动,有人小声招呼道:“喂!朱于渊!”
朱于渊侧目一望,见一条婀娜的身影正从拐角处迎过来。他定睛一瞧,微微一惊,道:“怎么……你?”
天际微光映在那人脸上,她眉目皎艳,宛如新月,却正是游心。游心低声道:“你跑去了哪里?我找了好久。”
朱于渊心中疑云大起,定睛瞧了瞧她,见她居然穿着一身规规矩矩的道袍,举手投足间,全无方才那道淡淡白影的模样。他皱了皱眉,问道:“你刚才一直在那棵树下,没走开过?”
游心道:“我有事来迟了,又寻不见你。我等了很久,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这才跑开。”
朱于渊仔细打量着她,见她表情淡然,浑不似说谎的模样。他暗自嘀咕:“我若此刻相信你的话,那方才引我的又是谁?”想到此,忽尔脑中一亮,问道:“你说要带我瞧好东西,究竟是甚么?在哪里?”
游心的神情更淡定。她睨了朱于渊一眼,嘴角浮起若有若无的笑容,攥住他手腕,轻轻一扯,道:“随我来。”
她引着他,朝西边走了一程,一同来到广场上,却见影影绰绰,全是年轻的乐舞生们。他们似乎刚从床上跳起来,有些只匆匆披了外衣,鬓发尚且散乱,但脸上却洋溢着喜悦的神情,一个个指点着天空,叫道:“看哪!又过去了一个!好漂亮!”
朱于渊瞧着广场上的人影,以及东一点西一点掌起的烛火,愈发诧异:“那东西呢?”
游心挨着他,站在人群中央,眼底有薄薄笑影掠过。她晃了晃他的胳膊,忽地一指东南方向天空,说道:“看,就是它们。”
朱于渊顺着她的手势,抬首一瞧,却见两道流星拖着长长的光尾,如激箭般划过天际。乐舞生们又是一通欢叫,朱于渊却怔住了。半晌,他才慢慢地问: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