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云离道:“以渊儿先前的武功,若想对抗樊白二人,简直是痴人说梦。但眼下却大为不同——他体内已有穆静微与傅高唐的二十六股内息助阵,若能再学些精妙招式,假以时日,谁胜谁负可就难说了。”
杜息兰却毫无兴奋之意,依旧忧虑重重:“云离,那二十六股内息,到底有没有害处?”
朱云离道:“当初刚听到封脉消息时,我也极惊疑,就怕穆静微暗挟私心,渊儿身体将永久受损。但拿到锦囊后,我瞧里面写的解脉之法却温和平正,不像甚么邪方。虽则如此,直到那天解脉后,我方才确信,穆静微的本意确实只是要抑止渊儿习武,而并无加害之心。他注入十四条经脉的内力,就像看门人一般,只要渊儿保持武功平庸、内息低弱,就绝不会发动。”
杜息兰道:“穆静微对渊儿存了十七年疑心,他如此做,想来正是为了试探,也为防止咱俩偷偷接触渊儿,私下教他习武罢。”
朱云离道:“渊儿这些年来武功几无进境,确实受了不少委屈。好在穆静微这人自诩君子,做出这种事后,心里想必也过不去。因此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将这十四股内力赠给渊儿,算是当作补偿。只要能按独特顺序解脉,它们便会继续留在渊儿体内,并转化为他自身的内息。”
杜息兰微微有些欢欣:“嗯,太好啦。”
朱云离话锋一转,悠悠地说:“但此次解脉令渊儿收获更大的,却是傅高唐的内力。”
杜息兰道:“阿唐究竟做了甚么?”
朱云离的话声中含着淡淡嘲讽之意:“傅高唐传授渊儿武功,无意中发现了封脉之事,凭他爱打抱不平的性子,自然找到穆静微,吵了一顿。穆静微心中有愧,答应先化解十四股内息中的两股,其余的却定要等真相揭晓后再处理。傅高唐极爱惜渊儿,怕他武功进境太快,导致另十二股内息反噬,于是他潜心苦思,居然想出一个化解之法。”
杜息兰轻轻“嗯”了一声,问:“如何化解呢?”
朱云离道:“傅高唐在渊儿依旧被封着的十二条经脉中,也各注入了一股纯阳内息。这十二股纯阳内力便像卫兵一般,牢牢看住先前穆静微留下的十二股内力。假如穆氏的内力发难,傅氏的内力就会奋起,将穆氏内力一一安抚平息。”
杜息兰叫道:“难怪!那天在千佛山跟着渊儿时,见他与白泽抗争,一度面色痛苦,后来却又平静了,原来他经历了这两种内力的对抗啊。”
朱云离道:“没错。傅高唐确实是武学天才,他虽然没法解开封脉,但却想出了这纾缓之术。穆静微对此全然不知,在千佛山时中计,乖乖交出了锦囊。如今我替渊儿解脉后,他余下十二条经脉中穆傅两家的内息趁机被一同转化,全归渊儿所有了。”
他笑了几声,似颇为得意,又说道:“这可是来自天台派第二、三脉掌门人的内力,寻常人就算没日没夜苦练,也休想在几十年内练成。而渊儿……哈哈,当真是否极泰来。”
杜息兰叹息道:“如此说来,静微和阿唐……他们终究不算坏人。”她声音低低的,似有些悔意。
朱云离停了一停,沉声说:“他俩与咱们不是一路人,既非同类,就留不得。”
杜息兰幽幽地说:“如今他们已死,一切恩怨都过去了……只是渊儿对阿唐甚为敬重,但愿他莫要恨咱们才好。”
朱云离道:“你觉得他们全死了?我看未必。”
第153章 痴儿女(三)()
他迎着杜息兰询问的目光,继续说道:“千佛山一战结束后,我曾派人仔细搜寻,却始终寻不到半点尸骨。至于那湖,太深太广,又有无数茎蔓和厚厚淤泥,无法打捞。唯一的收获,只在深谷中找到了傅高唐的刻碣刀。”
杜息兰道:“他们当时被迫绕行山背,一开始或许还心存侥幸,以为有办法避开炮阵,但炮阵最终还是被触发了。那种情况下,纵然身插双翼,也在劫难逃,唉……他们一定都粉身碎骨了,所以你甚么也寻不到。”
朱云离声音微带警惕,说道:“傅高唐同渊儿告别时,我怕被他发现形迹,不敢靠近,因此没能听清他俩说了甚么。但回来后发现渊儿手中居然有《登善集》,我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傅高唐既然愿意交出《登善集》,想必当时就抱有赴死之心。他天性冲动暴烈,若真想死,何不索性冲杀下山?”
他停了一停,声音中的犹疑更重了:“据此看来,傅高唐想以一己之命,换得同行之人的安全。他本属当世罕见的武学天才,又有刻碣刀这样的神兵相助,说不定那神机炮阵……还真的被他以血肉之躯破除了呢……”
杜息兰闻言,唏嘘不已:“阿唐一世英雄,却死在咱俩手上……云离,我……”
朱云离却似毫无觉察,只一昧继续说着:“这些天来,我越回想,越觉得穆静微和戚横玉很可能未死,我已派人去天台山附近潜伏,绝不能留下一丁点后患。”
杜息兰叹了口气,道:“穆静微就算逃下山,又能怎样?他伤势沉重,只怕也回天乏力,唉,渊儿现在已回到咱们身边,咱们一家三口从此就好好过日子吧。云离,忘掉这些事吧,永远也莫要再猜东猜西了。”
朱云离却不置可否,声音益发凝重,突然问道:“息兰,那孩子近来情况如何?”
杜息兰道:“他还是老样子。我这两天虽然常惦记渊儿,但也没有忘记他。那孩子的饮食,都是我亲自送去的。”
朱云离道:“穆静微下落未知,因此那人的性命益发重要。照料他的事,向来由你亲手操办,观中更无旁人知晓,你一定要留神,切莫有疏忽。”
杜息兰压低嗓音,语声微微颤抖:“云离,你的意思是……将来会杀掉他?”
朱云离毫不犹豫,道:“他如今还是人质,自然不能杀害。但如果有朝一日,我能确定穆静微已死,那么斩草除根之期也就到了。”
杜息兰颤声道:“那孩子可怜……何况他身边很可能还有……那么多年来,你都不敢进那地方,到时你又要如何杀他们?”
朱云离恨声道:“那地方水淹稍微麻烦些,却可以用火攻。若放上一把火,就算武功再高,也照样被活生生烤熟。”
杜息兰道:“在神乐观中纵火?那咱俩的罪责可不小。上次渊儿被解开封脉,内息激荡,一掌震塌屋子,已惊动了王提点和两名知观,好不容易才遮掩下来。若再有失火之事,必会影响渊儿前途……云离,这事不能轻易做啊,要不……咱们就别杀那孩子了,不如维持现况,由我继续照看他一生一世吧?”
朱云离道:“我主意已定,绝不会改。息兰,你常与他见面,难免会生同情心,觉得他可怜——但妇人之仁,是要坏大事的。另则,咱们身份特殊,永远不能有出仕的机会。你身为母亲,爱惜渊儿,那也理所应当,但渊儿的一生,在仕宦上,绝不可能有‘前途’二字,这一点,你也须牢牢记住。”
杜息兰轻叹一声,说道:“我不要他做甚么大官。我只希望他活得舒舒服服、开开心心。过去一十七年,他生长在山野中,没有享过一天福,现下却大不同了。我要他永远不再浪迹江湖,我要他一世安享荣华富贵,不再吃一丝一毫的苦。”
朱云离也叹道:“做父母的,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锦衣玉食、安逸无忧?息兰啊,我的心思,同你是一样的。”
杜息兰低声道:“最好他永远也打不过白泽和樊千阳,那样他就能安安稳稳留在我身边了……唉,过去十七年的牵肠挂肚、担心受怕,我永远也不想再尝一遍。”
她说到这里,突然急起来:“云离,你可莫要再传内力给渊儿,你也莫要教他十三弦法,千万别让他的武功进展太快……”
朱云离道:“不会。傅高的纯阳内功最适合渊儿,穆静微内息中正,也挺适合他。但我的内息偏于阴柔,若强传给他,对他有害无益。如今他已获《登善集》,改日我再把刻碣刀也交给他。天台第二脉的武功,对他来说才是最适宜的。”
杜息兰急急问道:“他大约需要多久,就可与樊白二人对抗?”
朱云离道:“他内力虽强,但招式仍未跟上。若想对抗白泽与樊千阳,恐怕还须一年半载。息兰,你莫怕,一年半载后,很多事情也就淡忘了。大不了我让樊白二人到时多加回避,永远也不让渊儿得逞。”
杜息兰长叹一声:“一时回避,终非长久之计。何况据我观察,渊儿心中的念想,远不止樊、白二人,要想淡忘,谈何容易。”
朱云离道:“还有谁?”
杜息兰幽幽地道:“这些天来,渊儿一声‘爹’、‘娘’都未叫过。我私下里去见他,同他攀谈,他也不接口。若要说话,他也只翻来覆去问一句,再无其他。”
朱云离冷冷地道:“哪一句?”
杜息兰黯然道:“他只反复地问‘穆青霖在哪里?’”
朱云离沉默良久,道:“无论他怎么问,你就咬定两个字‘死了’。”
杜息兰道:“嗯……我已告诉他,穆青霖在四岁那年得了重病,医治无效,不幸身死,咱俩并非不愿归还他,而是实在没有办法归还。可是……云离啊,我从渊儿的眼神中,明明白白看出他并不信任咱们。我想,在他心中,我这个娘亲,也是背信弃义的恶人吧……”
第154章 痴儿女(四)()
她说到此,话声中又有隐隐哭音。朱云离断然道:“咱俩是他的骨肉至亲,他早晚都得接受这个事实。你只须死咬着不松口,他也无计可施。但你平日说话行事可得小心些,莫要露了馅。”
杜息兰道:“我想想就有些恨……渊儿之所以对穆青霖的事耿耿于怀,说到底,不就是因为他忘不掉那姑娘吗?”
朱云离叹道:“说来也算孽缘。穆家的小姑娘早就心有所属,渊儿若与她朝夕相对,反而会更痛苦。说起来,那天派你将樊千阳引去湖边,确为明智之举。如今那姑娘已死,对渊儿来说倒是件好事。”
杜息兰怒道:“好甚么?!瞧瞧他生不如死的模样,你还是他亲爹吗?怎地如此狠心?说起来,要是早知道渊儿会变成这样,还不如别杀那姑娘,何况圣上也没有说一定要格杀她呀。”
朱云离道:“圣上当初口授密令时,只有我与白泽在场。圣上原话是‘既为罪臣之后,势必追查到底’,但并未明确说是活捉还是诛杀。随后樊千阳来了,白泽在圣上面前转述口令时,将语意说得模棱两可,把‘追查’二字换成了‘重惩’,圣上当时正心事重重,并未留意,也没有出言纠正。樊千阳性子忠直,白泽几度混淆词义,他渐渐地就被误导了。”
杜息兰道:“说到底就是你们非要杀她,现在可好,把渊儿弄成这般模样!”
朱云离道:“不是我要杀她,是她不知何故,招惹到了白泽。白泽在赴千佛山前就对我说过,要我把穆青露的命留给他处理。白泽既一心要她性命,又有樊千阳帮忙,她当然必死无疑。”
杜息兰长叹道:“现在可好,你这当爹的,狠心看着儿子这般痛苦,却也不肯想想办法。”
朱云离道:“我当然不忍心。但这种事情,旁人是无法插手去管的。”
杜息兰道:“渊儿这么痛苦,我绝不能坐视不理,这件事我非插手不可,我管定了。”
朱云离奇道:“你怎样管?”
杜息兰道:“我琢磨了很久——渊儿在山中长大,身边从没出现过漂亮姑娘,所以一碰见穆家的女儿,自然容易被吸引。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要去帮他一把,就不信他还会对穆家女儿念念不忘。”
朱云离声音中带着愕然,道:“怎么帮他?”
杜息兰道:“那姑娘长相确实不错,但脾气火爆,又是个直肠子,丝毫不懂温柔之道。我若能设法找一个比她更漂亮更温柔的姑娘来,让渊儿认识认识,渊儿自然就会放下了。”
朱云离似被噎了一下,惊讶地说:“息兰,你竟然这么傻!”
杜息兰不满地道:“哪里傻了?”朱云离道:“这种事情,倘若都能以漂亮温柔来分高下,世界岂不乱套了?”杜息兰哼了一声,似不置可否,朱云离耐心地劝道:“照你的说法,咱俩在神乐观呆了这么多年,神乐观最不缺的就是姑娘,我岂非早该变心了?怎的还偏对你一往情深?”
杜息兰怒道:“你是说我不够漂亮温柔么?”
朱云离赶紧道:“没没没。我的意思是有些人天生就专情,绝不会轻易更改。息兰啊,你莫忘记,咱俩无论经历了多少风吹雨打,彼此都一直坚定不渝。而渊儿的性格很可能也随咱俩,你往他面前放再多漂亮姑娘,他也未必肯改变心意。”
杜息兰沉默了一会,不甘心地说:“我偏不信。渊儿他就是没见过世面而已,我是他娘,绝不肯眼睁睁瞧他痛苦万分——我非帮他不可!咱们神乐观中有六百多名乐舞生,其中姑娘占了大半,我就不信这几百位姑娘中,会没有人代替得了穆青露?”
朱云离连连道:“你别胡闹。你觉得好,渊儿可未必觉得。何况他能如此一往情深,说明穆青露必然有一些优点,只是你同她没有来往,不曾发现而已——要我说啊,渊儿这种痛苦,不是你我能帮他解除的,唯有让他经历时光,慢慢消磨掉执念,才是正途。”
杜息兰争辩道:“我……”朱云离却似不愿她再胡思乱想,疾道:“莫要乱想了,好好休息一会,我还有事须出一趟门,晚些回来陪你。”
片刻后,他推门而出,留下杜息兰一人。杜息兰缓缓踱到窗边,卷起珠帘,凝视远处的侧院,目中盛满关切与不甘的神色。过了一会,她突然紧咬下唇,仿佛立了甚么决心,快步走出屋,朝守着侧院的其中一名侍女招了招手。
那侍女赶紧奔了过去,曲膝行礼。杜息兰将她带入屋中,低声问:“渊儿今天表现如何?”侍女恭顺地答:“回禀夫人,渊公子虽仍闭门不出,但并未拒绝送进去的饭食。还请夫人放心。”
杜息兰的表情略略一松,又问:“他除了练武外,还做些甚么?有没有再翻来覆去地瞧那两件东西?”
侍女惶恐地垂下头,小声道:“……夫人……”杜息兰刚松弛的表情瞬间又绷紧了。她沉着脸,在屋内踱了几圈,突然停下脚步,转头对侍女道:“你替我办一件事。”
侍女道:“但凭夫人吩咐。”杜息兰微微颔首,将她招到身边,俯耳说道:“马上出去,把咱们神乐观所有女乐舞生中,最出色的那一位,请到这里来。”
侍女惊讶道:“最出色的那一位?夫人,您说的莫非是……她……”杜息兰表情深沉,缓缓点头,道:“对。她。”
侍女赶紧点头行礼,脸上浮起艳羡的神情,退了出去。夜色渐渐笼罩庭院,星辰忽明忽暗,另几名侍女赶紧将纱灯点起,悬挂在四周,又小心翼翼退下。过了良久,前院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了。
月光投落在静悄悄的玉阶上,照出一道纤纤人影,人影踏着清辉,冉冉走近。她徐徐拾阶而上,羽袖轻垂,楚腰如柳。
她伫立于杜息兰面前,袅袅一拜。杜息兰眼中流露出如释重负的光彩,迎上前去,携住她手,轻声道:“随我进屋。有事相托。”她想了一想,又郑重补充说:“若能合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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