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互相依偎,小心翼翼沿山道朝下走去。段崎非边走,边对穆青露说了先前屋中听闻的“喜怒忧怖阵”之说。穆青露听说讳天今晚布下真正的阵法,也大为吃惊,想了一想,道:“方才那只蝙蝠又恶心又吓人,说不定就和‘怖’阵有关。”
段崎非道:“那个奇怪的小孩,想来同‘喜’阵也有联系。现下‘喜’、‘怖’阵已现,而‘忧’阵的阵眼由朱……云离担任,还剩下一个‘怒’阵,八成就在前头。讳天今夜来的人不多,却全为高手,咱们必须多加小心。”
二人盘算一番,终无计可施,只得硬起头皮,继续向前行走。走着走着,鼻端慢慢飘入一阵阵奇异的醇香,四周渐渐明亮起来。
穆青露惊道:“深更半夜哪来红光?莫非有人放山火?”
段崎非朝四下眺望,低声道:“按理来说,就算再大胆,也不该猖狂至此啊。”
穆青露吸了吸鼻子,问:“小非,有没有闻到一股香味?很像酒香。”
段崎非道:“有。可是……此地怎会飘出酒香?”
说话间,月亮又被浓云遮起,段穆二人心里不安,停住脚步,朝四下一瞧,却见前后各二十余步处,骤升起两道赤红光焰,火影腾涌四照,刹时形成高达二丈有余的火墙,一前一后,阻断了山路,将他二人困在当中。
第146章 万籁怒(三)()
穆青露叫道:“火!好大的火!”段崎非伸臂环住她,道:“别怕,靠过来些。”
眼前越来越红、越来越亮,山枝林石皆映在朱焰光色中。焰影簸荡处,忽传来鼓号声,伴着成百上千激昂的吟诵:
“乌蟾俱沉光,昼夜恨暗度。何当乘云螭,面见上帝诉!臣言阴云欺,诏用利剑付。回车诛**,自散万籁怒!”
鼓号震响,吟唱激荡,伴随千军万马刷刷踏步。段崎非与穆青露听在耳里,竟茫然恍如置身战场。那无数人声忽尔一转,又齐齐吟唱:“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光焰愈发刺眼,段崎非不得不眯起眼,却惊觉红彤彤的火光中,似有熟悉场景缓缓浮现——洛阳城里遇袭!摧风堂中蒙冤!神乐观外惜别!千佛山上溅血!
一场场,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再次重演,每一个细节,都清清楚楚。伴随着千军万马的号角,如铁锤重重砸在心间。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回车诛**,自散万籁怒!”
段崎非咬紧牙关,听着鼓角声,眼见山路已断,只觉胸腔中也有火焰在熊熊燃烧。忽然之间,听到穆青露愤愤地说:“我回想起好多往事,我心里有一股怒气。”她用力一挣,挣脱段崎非环抱,猛地昂起头来,喝道:“不平事!我有不平事啊!你们这些无耻的奸邪小人,敢滚出来吗?!”
火光闪动,鼓号声吆喊声依旧,却不见半条人影。
穆青露用力携起段崎非手,大声道:“天台派向来清正,却偏偏遇到那么多不平事,眼看全派将要覆亡,我怎能甘心坐以待毙——小非,你呢!”段崎非被她一拉,满腔悲愤之气加重,应道:“不能!”
穆青露叫道:“走,咱们冲下去!就算死,也绝不能死得窝囊!”
段崎非被她拉扯了两步,刚要开口,心中忽掠过一丝不妥。他顶住燎烧的火光,用力睁大双目,定睛瞧了瞧,又举起左臂,探向火光最艳处。猝然间,他神色一凛,一把攥住穆青露,叱道:
“别冲动,别硬拼!周围不热,也没有烟气,这不是真火,一切全是幻象!我们中‘怒’阵了!”
他甫喝出声,鼻端的酒香顿失,火光骤然暗灭,昂扬的鼓号与吟唱声也倏地消散。山路依旧,月色阴森。
段崎非拉起穆青露,道:“‘怒’阵被我识破了。幻象中很可能有杀手埋伏,快,走!”他二人撒开腿,刚奔行几步,前方忽有人一字字说道:
“千军万马,怒阵当康——你错了,就凭你,是破不了的!”
一名高壮的妇人,缓缓自木叶丛中踱出。幽黄月光镶于她周身,她缓缓转了过来,首如飞蓬,宽袍广袖,左手中握了一件事物,右臂却挎着一个竹篮。
段崎非抬起眼,正与那妇人目光对接。但觉她相貌怪异、眼神肃杀,他心中一沉,却听到穆青露在旁边叫起来:
“咦……你……你是……康前辈!”
她向那高大的妇人奔了几步,段崎非怕她有失,紧紧跟随。穆青露似很激动,一迭声朝那妇人说:“康前辈,你来千佛山上作甚么?这里很危险,快点离开呀!”
那被唤作“康前辈”的高大妇人凝视着她,好一会,才慢慢开口,声音却很柔和,与面貌迥然不同:“小女侠。”
穆青露道:“是啊,是我。康前辈,今夜千佛山上有恶斗,我刚才差点丢了性命,你赶紧走吧,小心被误伤。”
那妇人不作声。段崎非心底起疑,问道:“青露,你认识她?”
穆青露点点头:“嗯。我以前因缘巧合,有幸认识这位康前辈。小非,康前辈是很自尊自立的好女子,是我的榜样。”
段崎非不言,脑海中却蓦地浮现那妇人方才说的话:“千军万马,怒阵当康。”想到“当康”二字,《山海经》中的一段话立即涌上心头。他自从在洛阳听说讳天中人常以上古神兽为名,便早已暗中寻来相关典籍,并记得烂熟,此刻转念一想,心中霎时雪亮:“《山海经》中提到过,‘钦山,有兽焉,其状如豚而有牙,其名曰当康,其名自叫,见则天下大穰。’这人根本不是甚么‘康前辈’,她叫‘当康’!不知道青露如何会认识她,但这个当康,显然也是讳天的人!”
一念及此,又见穆青露已离当康越来越近,段崎非大惊,正要去护她,当康忽然微微颔首,向侧方退开一步:
“小女侠,你走吧。”
穆青露停下脚步,问:“你呢?你也快走,对了,有人追杀我,你离我远些,不然太危险。”
当康目光深澈,道:“多谢提醒。”
穆青露点点头,招呼段崎非,一起朝前走去。段崎非护住她,二人肩并肩,从当康身前经过。段崎非悄悄向当康瞥了一眼,只见她右臂竹篮上搭着一块盖布,不知内中藏有何物,而她左掌中,却握着一个小小的土黄陶瓶,瓶口用木塞堵着。
当康端立一旁,目送二人缓缓经过。段崎非见她没有动弹,方才略略放心。他暗暗想:“那土黄陶瓶中的东西,必定与方才的异香有关。但此地山势开阔,就算砸碎二三十坛酒,味道瞬间也会被山风吹散。她手中的瓶子很小,装不下多少东西,她又是如何将异香送入我和青露鼻中,导致我俩产生幻觉的?那又是甚么幻觉,竟能将记忆里悲愤不平的经历一一再现?”
时势不容多想,当康虽未出手,但他仍旧高度警戒,护着穆青露一步一步越过她。忽然之间,山路上自后向前横掠过一道长长黑影,当康的急喝声猛地在身后响起:“快跑!”
段穆二人吃惊抬头,却见一道人影,自圆月中翩然而下,似飞絮、如轻羽,素玉般的衣袂在山风中微微飘动。
只一眨眼,他已稳稳落于正前方。双眸在莹白面具后闪烁,他冷冷盯着二人,一言不发。
第147章 朱弦绝(一)()
段穆二人异口同声喝道:“是你!”
白衣少年持笔而立,沉默不语,两道冷漠的眼光,牢牢锁在穆青露身上。段崎非已知他不是穆青霖,见此情景,又想起朱云离的话来,虽值盛夏,身周却不自由主泛起一股寒气。
当康在后头重重叹息一声:“迟了!”段崎非听她语声有异,警惕地侧目一瞧,却见虽只短短一瞬,她额心却惊现一个奇怪的标记。那标记像是以锐器划出,一道道鲜血正自伤口中涌出,顺着鼻梁汨汨淌下。
他心中一凉,暗道:“这假穆青霖来得好快,出手也好快!”当康却表情冷漠,举起衣袖往脸上一抹,又放下前额乱发,将脸一转,那奇怪的伤口顿时隐没在黑暗里。
穆青露一见白衣少年,又惊又怒,叫道:“你——”才刚吐出一个字,玉笔陡然飞动,犹带着淡淡血色的毫端,直直戳向她咽喉!
穆青露叱道:“恶徒,拿命来!”反手推开段崎非。她盛怒之下,不躲不闪,策出一双锋利的圆钹,青光凛然,割破夜空,径自迎向白衣少年,挥手之间,竟为同归于尽的招式。
段崎非心魂一震,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执起霁虹枪,从旁刺向白衣少年。那白衣少年显然不愿同穆青露换命,玉笔疾收,闪身后退八九步,段崎非一枪刺空,万幸已抢回穆青露身畔。
穆青露将手一招,圆钹飞回掌中。她牢牢执住双钹,眼中似要喷出火来。那白衣少年右掌握笔,向外一张,左掌在身前划了一道弧线,观其身姿,竟像又要攻击。
段崎非抓住时机,扬声道:“青露,别独自乱冲,若因此受伤,太不值得!”穆青露听他如此一说,咬牙道:“知道了。”二人不敢怠慢,各自把住武器,随时准备闪扑。剑拔弩张之时,陡闻山路中一记长啸,又一条人影自下而上,狂奔而来。
那人身形雄伟,步伐却无比轻捷,眨眼间已奔到近处。那白衣少年背朝他而立,听到动静,双眸中射出警光,姿势益发戒备,却没有立即转身。那雄壮人影又一记厉啸,吼声如雷:
“讳天畜生,拦道者死!”
段崎非瞧见那人的脸,心中宽了一宽,穆青露已呼唤出声:“洛大哥!”
洛涵空奔势如电,双掌一震,击向白衣少年后背。那白衣少年却早有戒备,陡然弯腰,笔尖前指,人亦飞快蹿向前方。段穆二人本与他对面而立,见他来势汹汹,不愿硬接,双双往侧旁一闪,避了开去。
那白衣少年一蹿之下,扑出三丈有余,掠至当康身边。洛涵空见前方还有一人,猛地收住攻势,疾道:“露儿,怎样了?”
穆青露叫道:“洛大哥,来得正好!”
洛涵空怒骂道:“讳天和朱云离手下那帮狗贼在山脚阻挡我们,有几只狗腿子武功还挺硬,韦总管他们一时攻不上来——那群货色里似乎还有官兵,喊叫的时候想充威风,结果不小心露了馅儿。我撂倒了好几个,打得性起,本想把他们都做掉,但远远听得山上怪声连连,觉着情况不对,赶紧先冲上来——我洛涵空要冲,谁拦得住?”
他越说越兴奋。那白衣少年将身子藏在当康高大的阴影里,闻言眸中利光一闪,旋即深深隐藏。
穆青露道:“洛大哥,我们今晚很惨。这家伙假冒我弟弟,偷袭了爹爹,爹爹伤得很重。如今大家不得不分头行动……”
洛涵空大怒,戟指白衣少年和当康:“你俩是甚么东西?敢报姓名吗!”
当康瞥了洛涵空一眼,面无表情,淡淡应道:“讳天,当康。”一言既出,穆青露“啊呀”一声,道:“康前辈?……你是?你怎么受伤了?”段崎非猛地阻住了她,对她摇了摇头。
洛涵空哼了一声:“鬼鬼祟祟,果然是讳天的鼠辈。”当康闻言,脸色一沉,洛涵空却伸出食指,朝那白衣少年隔空一点,喝道:“你又是甚么货色?你脸上长了甚么怪东西,宁可用罩子罩起来,也不敢拿真面目示人?”
那白衣少年徐徐侧过脸,死死瞪住洛涵空,半晌,才缓缓开口,嗓音竟又低又暗哑,带着种奇怪的克制之意,不像正常人的语声。但听他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道:
“我乃讳天新一任首领——”
玉笔陡起,银光溅空,他的声音伴着笔势,如流星般袭到洛涵空身前:
“我叫白泽!”
洛涵空狂吼一声:“好极了!”掌风忽起,两侧木叶似惊涛般摆晃不定。他仿佛对那玉笔银毫视而不见,一巴掌挥出,迎击白衣少年面门。段崎非目炫神摇之际,禁不住暗叹一声:“这洛堂主同青露一样冲动,出手就是玉石俱焚之招。”
白衣少年似极爱惜性命,一见之下,当即撤招。他将身一侧,与洛涵空堪堪擦肩而过,回身一指当康,用嘶哑的声音喝道:“阻住他!将功赎罪!”
段崎非一听此言,立刻牵起穆青露,道:“不好了。跑!”当康已点了点头,将土黄陶瓶的木塞一拔。段崎非见状,喝道:“洛堂主,小心,千万莫闻她散出的气味!”当康已将陶瓶朝洛涵空一举,一道细细清泉激射他面门。
洛涵空闪身疾避,口里叱道:“露儿,这里交给我,立刻下山去!援兵就在山脚附近!”穆青露还想回身帮他,段崎非使尽全身力气,拖起她向下飞奔。
眨眼间,奔出二三十步,山道弯折,渐渐已瞧不到洛涵空与当康。正忐忑之时,陡见一道银光如殒星划空,瞬间驰至身畔。段崎非心头一凉,银光中已化出白泽身影,他右手拈住玉笔,眼眸又黑又深,脸上的面具明明毫无表情,却又像在他奇怪的眼光里变幻了万千回。他一笔落出,似信手挥毫,却又不偏不倚,点向穆青露额心。
段崎非下意识想替她遮挡,穆青露叫道:“小非,让开,纵能挡一时,也挡不了一世!”她疾踏采菱步,倏息之间,绕转半周。白泽的笔势一斜一划,竟跟着她的身姿也转了半个圈,依旧指着她。穆青露步法极快,刹那间停止转绕,飞速朝下山方向退去。
白泽身形闪动,步步相逼,与穆青露一进一退,同在山路上飞掠。他手中玉笔稳稳指住穆青露,纵然激奔之际也毫无偏倚。
穆青露忽地顿住退势,拔身而起,玉腕一抖,七根朱弦出手,居高临下一齐缠绕上玉笔。白泽身形一停,竟没有闪避,任朱弦裹住笔杆。穆青露眼见得手,大喜过望,轻巧落地,用力一扯,喝道:“放手!”
一扯之下,玉笔纹丝不动。穆青露呆了一呆,刚想再扯,段崎非已扑至面前,喝道:“他武功和二师伯不分伯仲,别同他硬抗!”穆青露略一犹豫,朱弦犹自缠在笔身,白泽突然发力,一收玉笔,反将她拉向自己。
段崎非道:“松手!快松手!”穆青露道:“不行,弦在人在!”她右手牢牢攥住朱弦,左手一挥,一片圆钹旋向白泽面门,白泽将脸一侧,圆钹擦脸而过,穆青露得隙,轻轻一控,七根朱弦从玉笔上散开,缩回她手中。
段崎非挡在她面前,唯恐白泽再攻,叫道:“我阻住他,你赶紧奔下山。”他一喊完,便执住霁虹枪,投身扑向白泽,枪尖攒晃,使出了刻碣刀法中的“泰初有无”。
一套“泰”字招式划出,白泽竟连退两步,没有接招。段崎非见他后退,心中庆幸,忙忙地又演出一套“初”字招式。刚要接着施展“有”字时,白泽陡然举笔,动作迅捷如风,抢在他前头,一横一撇一竖一折,竟先一步画出了反向的“有”字!
段崎非一愣,银色笔毫已将一个“有”字正现于他面前,不知不觉间,霁虹枪的走势竟似被玉笔带动,每一招每一式,都不由自主跟随笔势走向而行。
段崎非先前的庆幸之情一扫而空,咬牙想道:“这人竟能在瞬息之间瞧出招式名称来源,不愧为劲敌!”他眼见陷于被动,心下一横,收起刻碣刀招式,连人带枪一同刺向白泽。仓猝之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谅你不敢碰我,能多拖住你一时,她就多一分希望逃脱。”
白泽举着笔,冷冷瞧着他,二人离得越来越近。突然之间,白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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