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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静微,十七年之期已到。你输了!”
穆静微气息惙然,好一会,才挣扎着说:“决斗之约,本是你要求的,可你却只敢使诡计,不敢光明正大面对我。我早应料到有今日,十七年前,就不该答应你。”
朱云离道:“这些话我统统不要听。我只要你承认一句话。”
穆静微问:“甚么话?”
朱云离声音霍然拔高:“承认你不如我,承认我比你强!”
穆静微一口气似卡在胸口伤处,好半天才提上来,他艰难地咳了几声,苦笑着道:“好。我承认。朱云离,你赢了,我死在我儿子手下,你却找回了你的儿子。是的,你比我强。”
朱云离身形微微颤抖,猛然笑道:“死在你儿子手下!你的儿子!哈!哈!很好!你终于低头认输了,很好!那么,你可以去见裴释舟了!”
他正要晃动身形,穆静微却勉力叫道:“且慢!”
朱云离止住笑:“有何遗言?”
穆静微垂下眼帘,凝望着自己一滴滴落在地板上的鲜血,低声说道:“我穆静微一生中,从没威胁过人,也从未苦求过人。然而今天,云离,我求你,放过我的女儿,放过天台派其他人……至于我,杀也好,用刑也好,你想怎样处理都可以。”
段崎非声嘶力竭地道:“别杀我师父!”杜息兰却疾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朱云离面色漠然,道:“凡在二十五年前看过我受辱的人,都得死!还有,莫要操心你那位宝贝女儿了,她早已得罪了人,就算我不杀她,也自有别人来杀。”
他蹲下身,一把揪住穆静微衣领,道:“反正你也活不成了。上路之前,不妨再告诉你一桩秘密吧。”
他俯近穆静微耳朵,用极细微的声音,说出了几句话。穆静微本已奄奄一息,可一听完,却神色大变,惨声道:“不可能!他明明喊我了……他喊了……”
朱云离冷笑道:“一声‘爹’,换一条性命,值了!”
穆静微嘶声道:“朱云离啊朱云离,你可知我此时此刻,心中最悔恨的是甚么事?”
朱云离扬眉道:“哦?说来听听?”
穆静微目眦俱裂,喉头格格连声,吼道:“我后悔极了,十七年前的今夜,根本不该有一念之差,更不该答允你俩的狗。屁约定!我恨透了自己,恨我当时为何不亲自出手,把所有人都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朱云离脸色一沉,厉声喝道:“如今将要挨宰的人是你!去吧,九泉之下,千万莫要瞑目!”
他揪住穆静微衣领的左手一紧,将他提了起来,右手五指陡然弯曲如钩。
不远处的烛火轻轻一晃,突似笼罩上一层烟雾,竟变得朦胧不清。朱云离似有所感觉,脸上浮起警惕之色。他尚来不及细察,身后却蓦然现出一道白影,幽幽白影飘过,一条青翠的杨枝无声无息拂向他后脑。
杜息兰惊叫一声,神情恐慌至极,她疯了般扑向朱云离,嘶声力竭地狂唤:
“暗暝术!暗暝术!云离,快!快跑!跑啊!”
第140章 遗明珠(一)()
朱云离“咣”地推开穆静微,头也不回,纵跃如电,右手在空中虚抓一把,人却已似箭,笔直蹿开。他奔到杜息兰面前,急喝:“走!”二人一齐扭转身,没命地朝南墙破洞扑去。
屋中烟雾越来越茫,段崎非用力睁大眼,想辨清楚那白影。那模糊的白影却闪了闪,青色净瓶一扬,几滴冰凉的水珠遥溅上脸,屋中烛火猛地熄灭。
黑暗骤至,段崎非蓦觉身体被一双有力的手提起,风驰电掣,直穿出墙洞,转眼冲出客栈外。他但闻耳边风声呼呼,转眼一瞧,见提拎自己的人正是朱云离,杜息兰牢牢陪护在侧。他心中大急,无奈身在半空,穴道又被封,竟无半点挣扎机会。
朱杜二人足下生烟,呼呼飞逃,东拐西绕顺山势朝上跑了好远,才在一片断崖边的古树后停了下来。朱云离将段崎非往地上一放,杜息兰心疼儿子,赶紧上前解开穴道,见他坐着沉默不言,以为他手足麻软,忙又替他轻轻拍打。
朱云离背对二人,直僵木立,半晌无语。杜息兰脸色惨白,好不容易才开了口,声音犹夹杂着恐慌:“怎么会……怎么会是暗暝术……”
朱云离乍然回头,眼神如受惊的山豹:“潜隐入画,出手狠辣又绝无声息,确实是暗暝术!”
杜息兰又惊又疑:“之前明明检查过屋中一切,那幅画绝对没有问题,为何观音像却突然活了?!”
朱云离咬牙道:“那人狡猾得很。咱们中招了。”
杜息兰吞吞吐吐地说:“但他明明已经……怎会在此地出现……”
朱云离道:“别忘了,你只是怀疑,却始终没亲眼瞧见过他。”
杜息兰摇摇头:“虽没亲眼瞧见,但那么多年来,他的气息……绝不会有错!”
朱云离眼光一闪:“你刚才可有感受到那种气息?”
杜息兰犹豫一下,说道:“有。你呢?”
朱云离略一沉思,道:“稍纵即逝。”
杜息兰庆幸地道:“幸亏咱俩动作快,否则再多呆一瞬,只怕就死无葬身之地。”
朱云离却没有接她的话,只自言自语地说:“奇怪。”杜息兰好奇地问:“奇怪甚么?”朱云离蹙起眉,道:“以顾无音的脾气,怎肯眼睁睁瞧着同伴陆续被放倒,却强忍到最后一刻才出手?”
他一说出“顾无音”三字,杜息兰竟机伶伶打了个寒颤,道:“别提他的名字,我……我听了身上发凉。”
朱云离沉声道:“再凉也得面对。与其害怕,不如冷静思考对策。”杜息兰轻轻嗯了一声。朱云离仔细地想了想,又道:“方才的一击好生蹊跷……当初那三根隐弦是我亲手布下的,威力如何,我心里很清楚。”
杜息兰怯怯地道:“也许,他曾强行突围而出……”
朱云离决然地说:“若敢强抗隐弦,就算不死,也必落下一世伤残。”提到“隐弦”二字,他似有所触动,垂下头去,不知在察看甚么。突然之间,他脸上漾起惊讶之色,招呼道:“息兰,过来瞧。”
杜息兰问:“甚么?”奔至他身边。朱云离将右手朝她眼前一举,杜息兰“啊”了一声,语音中竟似极激动:“我明白了!他功力果真打了折扣,他没有把握,所以一直不敢贸然出手。”
朱云离缓缓地道:“不管那人是甚么情况,反正,今夜天台派无论再来多少助手,都得落入彀中。”
他昂首而立,交叠的树影印在他身上,飒飒山风在林间旋动。杜息兰低声道:“山中的布置确定周全吗?”
朱云离的声音挟了凛冽杀意:“放心,他们必死无疑。”
就在同时,另一个人的声音静静响起,虽平静,却有不容置疑的坚决:
“未必。”
朱杜二人齐齐一惊,望向声音来源处,却见段崎非不知何时已站起,背抵树身,右掌中露出半截晶灿闪耀的棱锋,尖刺正对着他自己的脖颈。他凝视着朱云离,目光又深又亮:
“若敢杀他们,我就毕命于此。”
朱云离脸色倏地变了。杜息兰大惊,叫道:“那是玉儿折柳十二式中的‘悬冰’!她方才发出了两支,一支被隐弦破去,另一支被我避开后钉入了墙里……你竟然趁我不注意,把它拔了出来……渊儿,快放下,那暗器太危险,快放下啊!”
段崎非没有答她,依旧注视着朱云离,一字字说道:“把穆青霖还回去,放过天台派,我跟你们回家。”
朱云离瞪着他,目光中怒意渐浓。段崎非毫不畏惧,回瞪着他,将手里‘悬冰’的尖刺轻轻往前一送,瞬间有血冒出。
杜息兰朝他奔了几步,一见此情景,哪敢再动,悲声唤道:“渊儿,住手!别伤害自己,别那样……”
段崎非咬紧牙关,不去瞧她,只牢牢盯住朱云离。朱云离喝道:“天台派不值得你舍命相护,别犯傻!”
段崎非警觉地挨紧树身,缓缓后退半步,已接近断崖边:“我以性命相护的,不只是天台派。”
他清亮的目光朝朱云离脸上一瞥,扬声说:“还有恩情,以及道义!”
朱云离面肌一抽,似想反驳,见到他颈中鲜血,硬生生住了嘴。杜息兰心魂欲碎,叫道:“渊儿!渊儿!放下那东西,爹爹和娘亲一定听你的!你……知道吗……”
她伸手掩住脸,指缝中有泪涌出:“十七年来,我日日夜夜都想接你回身边,可是,我办不到,穆静微在你身上……”
朱云离突然沉声打断她:“我来。”他转向段崎非,强抑忿怒,说道:“穆静微曾在你幼年懵懂之际,封锁你周身经脉,令你从此无法研习高深武学。并且,他封脉制穴时,还采用了自创的独特顺序与手法,天下间能揣测并解除的人,恐怕寥寥无几。”
他眼中溢出怨恨之色,定了定神,才又接着说道:“我曾想过在你北上途中提前救你,以抢占先机,但经反复揣磨,终无自信能解开封脉,只得作罢。幸亏他方才中计,交出了写有解脉之法的锦囊,否则我还不敢轻易下手——他对你讳莫如深,还令你姓‘段’!渊儿,我与他的恩怨,岂能轻易断却。你就算不护我,也不该站在他那一边。”
段崎非微微一惊,旋即镇定下来:“是否真有封脉,光听你的话,我不能够确信。但师父明知中计,却依旧没有为难我——何况这些日子以来,二师伯,还有青露,他们对我真心实意的关怀,我明明白白感受得到。至于师父,他压抑了十七年的心情,此时此刻,我全理解了。何况,他再压抑,也从没哄骗过我,更不曾唆使我下手弑我亲爹!”
第141章 遗明珠(二)()
杜息兰叫道:“你放下悬冰,娘甚么都答应你。云离,答应他,快答应他……”她绝望地凝视着段崎非,眼中泪流不止。段崎非心头一乱,不敢瞧她,只大声朝朱云离道:
“若不答应,我立即跳下去!”
朱云离反而冷静了,他轻轻一拍杜息兰肩头,将她揽到身后。他对段崎非说道:“好。我答应你,不再为难天台派,并且把人归还——现在,你可以放下悬冰了吧!”
段崎非纹丝不动:“把山里的布置告诉我。”
朱云离低下头,正对上杜息兰的目光。二人目光一交汇,杜息兰轻轻呜咽,又垂下眼。朱云离略一思索,道:“可以。你听着。”
他沉声说:“我有意将天台派分成两股,一股被引到外面山路上,而讳天‘喜怒忧怖阵’的另几大阵眼已沿途守候,随时进行伏击。至于屋内剩下的人,我原本以为能当场一一解决,不料却被搅了局。但我事先已有防备,在他们可能逃生的路线上,都布置了机关,只要踩上去,刹那间粉身碎骨,神仙无救。”
段崎非脸色猝变,朱云离却不疾不徐接着说了下去:“如今傅高唐一行中有人身负重伤,不宜在山上久留。从那客栈下山,只有两条途径,一是从正面走山路,那就需要强抗讳天。今夜讳天来的人虽不多,却几乎皆为元老,个个都是绝顶高手。一旦狭路相逢,就算傅高唐和戚横玉能侥幸逃掉,穆静微和金桂子也必死无疑。
“而另一条途径,就是从山背抄近路。名为抄近路,其实并无现成的路,那山背平时人迹罕至,崖面又陡又斜,杂木丛生,极易失足,但比起两侧的悬崖来,总算还有几分下山的希望。傅高唐和戚横玉各背一人,无法施展轻功,只能艰难穿越。而我早已派人在那山背斜坡树林掩蔽下设了多处‘击贼神机石榴炮’,只要踩中任何一个,就……”
段崎非喝道:“‘击贼神机石榴炮’是甚么?!”
朱云离道:“那东西形似石榴,外壳用生铁铸成,在黑夜里极难分辨出。内里中空,填了火药与毒药,以及火刀火石机关。经小心放置后,平时轻易不会晃动,但假如有人匆匆赶路时一脚踢到,炮体摇动,火刀火石相碰,溅出火星,立时引爆。石榴炮威力极强,若被它炸到,就算没当场死去,也必定失足落山,尸骨无存。”
段崎非脸色霎时苍白,暗暗叫苦:“不好!二师伯他们无论走哪条路,都要陷入绝境。而青露很可能已被引入了讳天埋伏圈……”
一想到穆青露,心中大乱。他攥紧手中悬冰,道:“你马上命令讳天收手,我去找二师伯,陪他们沿大路下山。你把穆青霖带到山脚下,等大家平安撤离了,我再跟你们走!”
朱云离缓缓摇了摇头,道:“做不到。”
段崎非厉声问:“怎会做不到?”
朱云离道:“讳天并非我的下属,他们只听首领命令行动,我控制不了。”
段崎非怒道:“休想骗我,讳天若不听你的,又怎会帮你!”
朱云离又摇了摇头,说道:“讳天与我合作,不是因为服从我,而是因为另两个原因。第一,天台派与摧风堂是盟友,而摧风堂和讳天却有世仇。而天台派第二脉首徒金桂子的父亲,当年曾跟随洛韫辉参与围剿讳天,因此讳天与天台派的芥蒂也日益加深。”
他停了一停,又说道:“第二,天台派中有一个人,曾重重得罪过讳天,首领下了命令,今夜若不斩除此人,就绝不收兵。”
段崎非听得此言,又吃了一惊,道:“谁?”
朱云离的目光停留在段崎非脸上,慢慢地说道:
“穆青露。”
段崎非脚下一滑,险些踩空,幸好他及时靠稳了树身,才免于坠崖。杜息兰急叫道:“渊儿小心!”段崎非心中大乱,叫道:“这些日子来,青露始终同我在一起,怎么可能有机会得罪讳天!”
朱云离反而更从容了,淡淡地道:“能说的全都说了,信与不信皆随你。如今穆静微和穆青露各落一方,你想先救哪一边,由你自己决定。我不干涉你,但也绝不会帮你。渊儿,两不相帮,已是我最大的让步,你再拿性命来要胁,也没用的。”
杜息兰急唤:“云离……”朱云离却轻轻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
段崎非情急之下,心念电转,已有了主意,他大声道:“好!不须你帮,你带上穆青霖,到山脚等着,我走了!”
他将悬冰牢牢抵在胸前,拔脚就走。朱云离提高声音,唤道:“把锦囊留给我!”段崎非微微一停,从怀中摸出锦囊,遥遥抛给他,匆匆朝下方客栈奔去。
杜息兰颤声唤:“渊儿,渊儿。”不由自主跟了几步,似想追他。朱云离低声道:“莫去。惹急了他,日后反而难办。”
杜息兰哭道:“好不容易寻回儿子,转眼他就又跑了,我舍不得啊!云离,你快绕到前头去,趁他赶路分心,夺走悬冰。你武功高,一定拦得下的……”
朱云离道:“拦下又有甚么用?这傻小子的脾气同我一模一样,就算今天强行制住他,将来也必不肯服帖。唯今之计,不如先顺从他,待他冲回去乱跑乱救一通,亲眼瞧见无力回天,自然也就死心了。”
杜息兰拭着眼泪,说道:“乱跑乱救?倘若天台派被围逼得急了,劫留他当人质,无力回天的人就是咱们啦……可怜的渊儿,十七年来,已经长得这么高这么俊了,若是栽在天台派手上……”她边说边哭,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朱云离道:“哭也没用。他同咱们才刚见面,和天台派却相处了整整十七年,谁亲谁疏,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