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到此处,看向那妇人,美目中大有赞赏神往之意:
“总有一天,我也要像你一样,自由自在,无惧一切,走遍四海八荒。”
四周的江湖汉子纷纷被她的话感染,喝道:“不错!好志气!”众人看向穆青露和那壮硕妇人的眼色中,已不复先前调侃嬉笑之意。
那妇人闻言,微微一笑。她虽形容丑陋,可乍然间如此一笑,不知为何却反而流露出几分气派来。她赞赏地瞧着穆青露,说道:
“今天能碰见这位小女侠,也不枉此地一游。来,我敬你一杯。”
说毕,她探手入竹篮,轻轻揭开盖布,露出里面几个五颜六色的小小酒瓶。穆青露极是好奇,一双妙目不住地向篮中瞅啊瞅。
壮硕妇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取了一只墨绿色的小酒瓶在手,坦然说道:“我虽是女人,却偏偏嗜酒,因此随身常携自制佳酿。不过我瞧小女侠娇俏的模样,似乎不像能饮之人,所以,你以茶代酒便好。”
周围有男客笑道:“想不到!你居然还嗜饮!让爷们儿也喝几口可好?”
那妇人握着小酒瓶,淡淡地道:“我的酒岂能随随便便给人喝?等你们配得上了,再来讨罢。”说着,她遥遥朝穆青露一祝:“来吧,小女侠。”
穆青露却不去拿自家桌上的白瓷茶杯,反而立起身,笑道:“前辈携酒唱饮走天下,这般胆识器量,绝非寻常之人。既然前辈要与我碰杯,我若用茶替代,可也太说不过去啦。”
那妇人眼光一闪:“怎么,小女侠莫非也有些酒量?恕我眼拙,先前竟没瞧出来呢。”
穆青露此番北上,几度想偷尝酒味,却尽皆被同行之人拦下,今日瞧此契机,顿时大喜过望,赶紧挺了挺胸,叫道:“我能!我能喝!”
壮硕妇人笑道:“你若能喝,我便分你一瓶。须知我的酒可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喝到的。”说着,左手握瓶,右手挎篮,径向窗前迎了几步。
穆青露高兴极了:“多谢!那我就不客气啦!前辈请。”
那妇人来到她桌前,款款入座,伸手从篮中掂起另一只小小的深红色酒瓶,递给穆青露,道:“我面容丑怪,如今却将与你同桌对饮。小女侠若害怕嫌弃,还请尽早告知为妙。”
穆青露毫不犹豫接过酒瓶,道:“我很佩服你,怎会害怕嫌弃?前辈莫要多想。”
那妇人微笑道:“既然如此,你我便共饮一场。”她将手中酒瓶向穆青露举了举,声音益发绵柔细腻:
“此酒名为穰酒,是我自行琢磨酿造而成。今日你我虽萍水相逢,但我瞧你眉目间有浩然之气,将来绝非寂寂无名之辈。你且饮下此杯,若有来日,再叙交情。”
穆青露握着小酒瓶,笑道:“多谢前辈抬爱。敢问前辈贵姓?来自何门何派?”
那妇人道:“我姓康,无门无派,平生只为所敬所爱之人效劳。”
穆青露正要说甚么,那妇人却又淡淡续道:“小女侠,出门在外,莫要轻易当众报出名号,切记。”
穆青露猛然省悟,面有惭色,说道:“多谢前辈提醒。”
姓康的妇人道:“你我今朝一见投契,若果真有缘,他日自然还会再见。先干了这瓶酒,到了那时,再把臂言欢。”
穆青露笑道:“好!”
她举起小小深红酒瓶,同那墨绿酒瓶轻轻一碰,便迫不及待伸手拔开木塞,低头一闻,便觉一股清冽芬芳扑鼻而来。
姓康的妇人昂头将一整瓶穰酒尽数饮下,浅浅一笑,道:“请。”
穆青露将小酒瓶凑到唇边,兴高采烈地说:“我也来!”
她一手抬瓶,一手托底,学着周围客人饮酒的模样儿,便要将瓶中穰酒朝嘴里倒去。那姓康的妇人含笑瞧着她的动作,小小的眼睛虽然眯起,却隐隐透出几丝精光。
骤在此时,不远处楼梯上突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既清晰,又厉扬有力:
“不能喝!”
第128章 剑思鸣(一)()
那声音清亢厉扬,乍然传来,倒教在场的人震了一震,连姓康的妇人脸色都微微一沉。
穆青露正喜滋滋举着酒瓶,将倾流的酒液往口中倒去,被那声音吓了一跳,手腕猛地一抖,大半瓶穰酒顿时尽数泼洒在脸上衣上,她“噢哟”一声,赶紧撤开酒瓶,却又有几小股酒泉直灌入脖领中,一时狼狈不堪。
穆青露手忙脚乱抹了把脸,又胡乱拍着衣裳,只觉脖子里凉飕飕的,却又不宜当众伸进去揩抹,顿时心中窝火,向那声音来处一瞪眼,叫道:
“甚么人,敢打扰本女侠喝酒?!”
她气呼呼向楼梯拐角处一望,俏脸上的表情一时却怔了怔,大有迷惘之意,没过多久,才似想起了甚么,恍然且诧异地说:
“是你?!”
却见那出声阻止的男子轻轻一哂,一拂衣袍,越过面前数名开道的武人,缓缓踱下楼来。
他身姿挺秀、眉目俊朗,虽只信步走在客栈的楼梯上,却从容不迫,宛如在自家会见客人一般。
穆青露愕然之中,眨了眨眼,不知说甚么好,突然又发现他已除去了前几日所著的袍甲,穿了一身绯色常服,不过依旧背着那柄重剑,左肩上露出一截剑柄。再仔细瞧去,见他胸前一方彩线织绵,纹的赫然是一只豹子。
她又惊又奇,心道:“这姓樊的不是在京师当甚么将军吗?如何突然在此河北地界出现?”百般诧异之下,她匆匆向他扫了一眼,却见他双眼炯炯,也正打量着自己,目光中瞧不出喜怒,反似有几分疑思。
二人对视一会,那姓樊的少年将军身形微动,已下了楼,步入大厅。那几名武士装束的随从默默跟随着,步伐竟出奇地一致。
他一行人向前走来,经过了几张桌子,突然,他身后有几名食客吃惊地叫道:“啊,这把剑……这,这是……四明……”。话未说完,那姓樊的少年将军却蓦然回首,俊目一扫,那几人顿时不敢再出声。
穆青露此时已定下神来,心中不屑地想:“这人真婆妈,别人吃东西要管,连喝酒也管。”想到此,哼了一声,晃了晃手中的深红小酒瓶,见其中还有些残余的酒,便也不去瞧他,径直向姓康的妇人说:“来,我们继续。”说着,又举起酒瓶。
姓康的妇人淡淡一笑,抬手欲作陪。孰料那少年将军却依旧不肯放过,虎虎向前踱了几大步,厉声说:
“别喝!”
穆青露大怒,玉腕一扬,偏要违拗他的话。少年将军眼见她决计不肯再听,也不赘语,手臂一伸,已拔出身旁桌上筷筒中的一支竹筷,向空中平平一掷。
竹筷破空划去,穆青露正扬头欲饮,猝然见那一支竹筷从侧方向自己袭来,大吃一惊,她本出身武学名门,自然反应机变,立时将右手腕一转,左掌向右腕一搭,既护住好几处穴位,又随时接应飞筷来袭。谁料那竹筷却在半空转了个向,并不去戳她,反而啪地横拍在她手中的深红酒瓶上。
穆青露只觉竹筷上挟了一股浑厚劲力,那酒瓶被它一拍,竟再也拿捏不住,五指一松,深红酒瓶被竹筷之力弹得向上飞起,迎着天花板划了一道弧线,又跌落下来,瓶中余酒点点滴滴,尽数洒向穆青露和姓康的妇人。
穆青露叫道:“哎呦,要碎了。”跳起身来想去接酒瓶。不料那康姓妇人动作更快,坐在位置上将手一招,那深红酒瓶竟似识得主人般,稳稳投入她掌心。
康姓妇人接瓶在手,丝毫不顾点点滴滴淋下的酒雨,反而表情凝重,深深瞧了那少年将军一眼,又转回头淡淡地说:“既然如此,便不叨扰了。小女侠,就此别过。”说着,将酒瓶往竹篮中一收,起身便走,她脚步极快,穆青露还未及说话,她却已消失在店堂外。
穆青露呆呆伫立窗前,瞧了瞧自己衣服上的斑斑酒迹,于莫名其妙中更生起一层恼怒。她恨恨一瞪少年将军,却见他非但毫无愧疚之意,反而率着随从在隔壁桌坦然地坐了下来。穆青露咬了咬嘴唇,愤愤地想:“好!你神气!我忍!等过了下个月,看我不把你打个落花流水!”
她早已没了吃喝的兴致,又不愿与此人坐得如此挨近,索性向桌上扔了些铜钱,闪身出了店堂门。
站在初阳下,仔细瞧了瞧身上的点点酒痕,想到司徒翼最喜欢看自己穿这身衣裳,心中益发感觉可惜。她向四处张了张,突然想起客栈后院系马处似乎有几口水缸,便举足走去。
后院颇为宽敞,四周设了一栏栏马厩,旅客的马儿都拴系在此。穆青露见缸中果然满满有水,便舀了一些,揩揩脸,洗洗手,偷偷擦了擦脖子,又企图抹去衣裳上的酒痕,但抹了一会,终难彻底消除,不禁又有些泄气。
她放下水瓢,自言自语:“唉,真倒霉,到哪都碰上这爱管闲事的家伙。”
正烦恼间,突听不远处有匹马儿轻轻“吁”了一声。
穆青露下意识向声音来处瞧去,忍不住也“咦”了一声。原来这匹马儿,正是那日在神乐观外初遇少年将军时,他骑的白马。那白马似乎还识得穆青露,遥遥望着她,目光一瞬也不眨。
穆青露自幼在紫骝山庄长大,向来喜爱马儿,此时一见白马的神态,倒也暂时忘却了烦恼,噫道:“你认得我?”
那白马依旧盯着她瞧个不住。穆青露将水缸盖子盖上,饶有兴味与白马对望了一会,突然笑道:“怎么,你独自在这儿,很无聊?”
白马瞧着她,眼光很柔和,低低地叫道:“吁。”
穆青露道:“来,我陪你玩会。”说着,迎上前去,来到白马身边,往它面前添了些草料和水。
那白马长睫闪动,瞧了她一眼,神情竟有几分亲昵。穆青露颇通驯养之术,倒背着手,并不急于抚摸它,只温和地道:“多吃喝些,才能跑得快。”
白马俯下头喝了几口水,突然偏转头向穆青露瞧了一眼,将脑袋向她身上亲热地蹭了几蹭。
穆青露惊笑道:“咦,瞧你资质,明明是匹良驹,怎会如此轻易信赖陌生人?啊,对了,肯定是因为我具有名侠气度,所以连千里马都愿意向我示好。”
那白马依旧挨挨擦擦,穆青露瞧它这般模样,心中喜欢,方才伸出手臂,轻轻抚了抚它干净的鬃毛,又揽住它的脖子,那马益发驯顺,依在她怀里,毫不抗拒。
穆青露倚在马身上,边抚摸它,边自言自语地说:
“马儿啊马儿,你又乖又听话,可得保持下去啊,千万别变成像你的主人一样。”
白马恭顺地听着,似乎没任何不满。可就在此时,穆青露背后却突然传来一把声音,说道:
“像它的主人,又有甚么不好?”
穆青露乍听此言,身子一抖,缓缓转回头,咬牙切齿地道:“你……不好好吃茶,跑这干嘛!”
少年将军若无其事答道:“我来瞧我的马儿,有甚么不对吗?”
穆青露方才想起自己还揽着他的座骑,俏脸一红,赶紧松手,走开了几步。那白马依依不舍瞧了她几眼,又瞧了瞧自己的主人,突然高高兴兴垂下头,又喝起水来。
穆青露见少年将军负手立在马厩旁,似无甚动作,便蹑手蹑脚想开溜。孰料才挪了两步,突听他淡淡地问道:
“你是武林中哪门哪派的弟子?”
穆青露心中啊哟一声,赶紧说道:“什……什么门派?我不懂,我只是出来玩儿的。”
少年将军朝她转过身,清亮的目光在她脸上一扫,平静地道:“不用装了,我知道你懂武功。听你口音,必不是这一带的人,你师父是谁?为甚么放你独自在外乱跑?”
穆青露心中暗暗叫苦:“又来了!”她顿了一顿,见他眸中精光哆然,绝不像可以轻易欺瞒之人,索性一横心,朗声说:
“不错,我会武功,那又怎样?我偏不想说师承来历,难道你还能逼我说不成?”
那少年将军微微一怔,仔细地瞧了她几眼,方才缓缓地道:“你不爱说,那也随你。但江湖风云险恶,不是你这样的小姑娘孤身闯得起的。”
穆青露挺了挺胸,神气地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行走江湖,当然得有觉悟!”
少年将军将唇角一扬,道:“你有觉悟么?我怎么看不出?”
穆青露道:“你没眼光,当然看不出。”
少年将军道:“我只见到你又乱吃糖葫芦,又乱喝酒,完全不像有觉悟的江湖人。”
穆青露将脖子梗了梗,怒道:“对,正要找你算账呢!说,为什么两次都阻挠我?”
少年将军似未料到她竟兴师问罪,顿了一顿,定睛瞧了瞧她,见她脸蛋红咚咚的,确然很有几分生气的模样儿,于是沉吟一下,半真半假地道:
“一个侠女,去吃小娃娃的糖葫芦,难道不可笑?”
穆青露仔细一思量,似乎也有点害羞,但转瞬又恼起来,大声问:“那喝酒呢?为什么你也要管?”
少年将军饶有兴味地盯着她,却不回答,不知他在想什么。
穆青露以为他理亏了,益发神气,声音也更高更亮:“说呀!为什么不让本女侠喝酒?”
少年将军见她气势逼人,大有寻根问底之势。他轻轻一哂,正要回答,突然二人一起听到半空有人在问:
“你这丫头又想偷偷喝酒?”
穆青露哎哟一声,掩住嘴,朝上一望,只见客栈四楼侧窗里,戚横玉已探出脑袋来,边上赫然跟着司徒翼和段崎非。
穆青露大为尴尬,啊啊连声,向空中赔笑:“那个……没有……我随便说说的,哈,哈哈,哈哈哈!”
窗里三人一起冷笑,穆青露益发羞愧。那少年将军一直作壁上观,此时方才将唇角一扬,说道:
“清晨饮酒,对身体不好。”
穆青露又羞又气,侧目道:“你……”少年将军哈哈一笑,从她身边经过,将马绳从栏杆上解了下来。他牵起白马,在穆青露身旁立定,瞧了她两眼,突然轻声问:
“我叫樊千阳。你呢?”
第129章 剑思鸣(二)()
穆青露呆了一呆:“樊……樊什么?”
“千万人的千,朝阳的阳。”
穆青露眨眨眼:“……千阳?热乎乎的!”说着,忍不住扬起手来,呼呼地扇了几下风。
樊千阳笑道:“我的名字,又热又耀眼。”他又瞧了她一眼,问:“你现在能说自己的名字了么?”
穆青露想了想,摇摇头,低声道:“对不住,爹爹告诫我一路不许张扬姓名,我得听他的话。”
樊千阳执着缰绳,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就随你吧。下次别再离开同行的人独自乱跑啦。”他翻身上马,悠然道:“我去也。”径自打马离开。他那些随从远远立在客栈门口,一直没有近前,此时见他动身,方才纷纷奔向马厩,各自牵马跟他而去。
穆青露立在空空的马厩边,盯着他远去的身影发了会呆,突然如释重负,拍拍胸口,叹道:“哎呀,居然走了,太好了。”
她转了转眼珠,突然又有些可惜:“瞧他背上那把重剑,又古雅又神气——可惜他的人太讨厌,不然倒能借来耍耍。”
突听戚横玉叫道:“还不快点上来!”穆青露啊哟一声,连忙应:“来了,来了。”噔噔噔奔回客栈中。
一行人用过早膳,再次启程。段崎非等四人策马走在前面,且行且聊,那六名紫骝山庄护卫跟随在后,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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