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青露欢呼一声,飞奔过去,拾起叶片,端详一番,又高高举着,奔了回来,叫道:“快瞧!快瞧!”
众人凑上去端详,只见那叶茎虽细,但审谛之下,与树梢相离的末端却赫然呈平平整整的削面。段崎非心中激动,脱口道:“叶子并非自然脱落,分明有人听到了青露的召唤,以劲气削断了叶茎!”
司徒翼大为动容,抬头向树上一望,只见叶片虽多,但团团簇簇之间,依旧有不少斑驳的空隙,然而放眼细观,却绝无半点人影:“众目睽睽之下,遥切落叶,又丝毫未现形迹,暗暝术果然名不虚传!”
穆青露向着大树奔了好几步,一把抱住树身,叫道:“大师伯,您总算来了!太好啦,瞧他们还敢偷偷摸摸不!”
她手舞足蹈,极为欢欣。突然之间,她脸侧的几缕长发无风自动,倏地飘扬起来,一卷一扬,轻刮在她莹白的双颊上。穆青露呀了一声,伸手挠了挠脸,清脆地笑道:“大师伯在逗我玩儿!”
司徒翼赶到她身边,温和的面容上也有按捺不住的惊喜。段崎非心中虽也很激动,却悄悄侧转头,向穆静微和戚横玉看去。
却发觉他俩正并肩而立,微微抬首,瞧着那枝梢,神情极为复杂。段崎非初瞅之下,只觉师父和四师叔的眼神也很喜悦,但细细分辨,喜悦中却更似包含了无比的惊奇。不只是惊奇,仿佛还有所期待,却又像如释重负……一时之间,竟难以辨识清楚。
穆青露抱着树干,欢喜了一回,穆静微才爱怜地道:“好啦,可满意了?赶紧收拾一下,各自上路罢。”
戚横玉率着段崎非、司徒翼、穆青露和余下的六名紫骝山庄护卫,与穆静微告了别,折向东南而行。大伙儿亲眼瞧见枝头落叶,都只道原来暗中一直有高人护持,顿觉精神振作了不少,连日来的阴影也稍稍化解了些。
说说走走,行了两日,不觉已来到河北境内。考虑到人多的地方相对安妥些,于是这晚便宿在驿道附近一家著名客栈中。那客栈规模甚大,所处地段又便利,客来客往,甚为热闹。戚横玉常年住在紫骝山庄潜心授徒,只偶尔外出走动,是以江湖中人虽尽知其名,但却不像傅高唐那般,走到哪里都能被人认出。纵然如此,她仍旧极为谨慎,只在客栈四楼定下几间房,更嘱咐众人无事便留在房中,莫要轻易四处走动。
那客栈老板将整个一楼都设置为饮茶用餐的场所,从清晨到夜半,都常有宿客甚至过路人慕名而来,或喝茶饮酒、或点菜用膳,或喁喁细语,或高声谈笑,而成为一方宾客会聚之所,更常有文人雅客或武士豪侠在此替朋友接风或送行。
穆青露素来喜欢热闹,初入客栈时,瞧见一楼人声鼎沸,又有好吃好喝,早就蠢蠢欲动。转眼又见到桌席之间还有人流转卖唱,益发雀跃不已。无奈戚横玉和司徒翼都不准许,才只好悻悻然跟随大伙儿上了楼。她与戚横玉同住一屋,就算想瞅空溜下去瞧热闹,也毫无机会,只得佯作文静,早早爬上了床。
熬了一夜,实在无聊至极,眼见东方才露几丝鱼肚白,穆青露便睡不着了,她向戚横玉那头一瞧,见四师叔似乎正睡熟,顿时大乐,蹑手蹑脚披衣下床,便要出门。
手刚搭到门栓上,却听戚横玉在后头问:“露儿,上哪?”
穆青露心中啊呀一声,陪着笑回头:“四师叔,我肚子饿,下去买两个馒头啃啃。”
戚横玉支起身,斜倚在床头:“那好,我也起床,一同下去罢。”
穆青露赶紧堆满殷勤地说:“四师叔,您最近很累,再睡一会嘛。不如我替您提一些点心上来,省得您老人家费劲下楼?好不好呀?”
戚横玉瞅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说:“无事献殷勤,就知道你在房里待不住。算了,你去吧,莫要在下面耽搁太久,等大伙儿都起了,还得继续赶路呢。”
穆青露欢天喜地应了一声,蹬蹬蹬蹿下楼去。来到一楼,探头一瞧,虽然只是拂晓,却已有不少客人在喝早茶用早餐了。她眼珠儿骨溜一转,朝四楼张望一眼,自言自语道:“他们昨晚不许我下来玩儿,嘿嘿,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偏偏早起,不也一样能凑热闹?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话可真不假。”
她立时将戚横玉的话抛在脑后,大模大样背手踱到临窗处,拣了张方桌坐下,唤过小二来,照着菜单选了几样时令点心,又叫沏了一壶茶,便学周围那些人的样子,自斟自品起来。
咕嘟喝了一口,心下想着:“以往见司徒伯伯和翼哥哥他们甚好茶道,不过在我喝来,怎的都那么苦涩?啊,是了,想来品茶会显得人更风雅些,就像他们常赞我吹笛抚琴的时候特别斯文一般。所以啊,就算苦些,他们也强忍了。”
想到这里,她秀眉微蹙,又强行灌了半口浓茶,只觉苦味从舌尖直到喉头,连吞了好几块甜糕才勉强镇压下去。
穆青露暗叫:“哎呀不行,比紫骝山庄的茶还苦上好几倍,这风雅之士可万万装不下去了。”她将茶壶茶杯向旁边一推,又掂起一枚小小糕饼,突然发觉周围不少茶客在看自己,才想起戚横玉的嘱咐,便勉强低垂了头,边嚼着,边以眼角余光打量四周。
却见茶客越来越多,更有不少住客纷纷下楼,寒暄不已。穆青露见他们行止豪迈、言谈自由,心下大为神往,又瞧见不少酒徒竟在一大清早便唤店小二端上酒坛酒碗,益发惊叹不已,暗暗想着:“他们真幸福,几时想喝便能喝,也没有人来责骂管束他们。”
正艳羡间,突听靠门口的几张桌子传来吆喝喧哗声,几个汉子的声音在说:“走开些走开些,别扰了爷们的兴致!”
穆青露回过头去,却见晨光中有一条宽大身影缓缓步入店堂来。那身影背光而立,观其形容装束,似乎是个女子,但一时却看不清容貌。直至她进到店中,向四面八方缓缓一转,穆青露才看得分明了些,一双明眸中不禁流露出疑惑之色。
周围不少饮者惊呼:“好壮的妇人!”
又有声音此起彼伏:“天下竟有如此丑怪的女人!”
第126章 意气饮(三)'求首订'()
那是名约摸三四十岁的壮硕妇人。她体型高大,几近八尺,更兼黑面环眼、阔鼻巨口,却偏生穿了一身花花绿绿的绸缎衣裳,细瞧之下还描眉抹唇,打扮得甚为用心。她怀抱一只小小竹篮,微微昂首,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笑容,径自踏入屋内。
有人笑道:“瞧她穿得多么花枝招展。”
另一人接口道:“再难看的女人,也还是女人,女人么,总爱打扮的。哈。”
他们说了又说,那妇人竟浑似没有听见一般,只继续含笑入内。向里走了一程,周围人的哄闹之声更甚,她却不慌不忙,拣了张四人围坐的桌子,在旁站定,向那四名茶客说道:
“我闲来遨游四方,常以唱曲谋生。今日恰经此处,因盘缠所剩无几,特意前来一展歌喉。不知几位客官想听甚么曲子?”
她一开口,声音却绵软柔腻,颇有几分动人,与相貌反差极大。那四名茶客聊兴正浓,向她脸上一睨,不耐烦地挥挥手,浑如驱逐苍蝇一般:“走走,不听。”
那妇人也不多纠扰,只道:“是。”便抱着小竹篮,朝另一张桌子走去。
她辗转好几张桌,却尽皆被拒绝,只得侧了头,立在厅堂中间,继续朝四下打量。这时门口那几桌茶客又开始起哄:“长这般模样,何必出来卖唱,啧啧,啧啧。”
角落里又有几个莽夫接口:“瞧她面黑皮厚,纵然脸红也不怕被瞧穿。”
一群男人拍着桌子哈哈大笑。偶有几名同行女客,也皆用巾帕掩了嘴,吃吃地笑着,斜了眼风瞅个不住。
那妇人听了一会,丝毫不减面上淡淡笑意,只软软地接过话头:“各位壮士,我虽然生得不美貌,但嗓音总算还过得去,各位不妨点唱一首,便知分明。”
一虬髯汉子高声说:“嗓音再好听,又有甚么用?瞧着你的身板和长相,老子便听不下去。赶紧的,快滚吧。”
他同桌的女客捏着鼻子,娇声娇气道:“何止听不下去,奴家连茶都喝不下去啦。”
四下里顿时响起赞同声。胖妇人抱着竹篮,立了一会,待众人笑得累了,才又静静地说道:“我瞧各位也像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为何偏偏不识‘以貌取人’四字?”
那虬髯汉子道:“女人的相貌,生来便是为了取悦男人的,像你这般肥胖又丑陋的妇人,既敢抛头露面,那被人取笑也活该。”
妇人将视线一转,正正移向他面上:“女人的相貌是为男人而生的么?”
那汉子和周边男客异口同声说:“当然!”
那妇人黧黑的脸上虽仍有笑意,却已变得冷峭了许多:“依你的意思,丑女便该一辈子窝在家中闭门不出了?”
汉子点头道:“总之能少出门就少出来吓人。”
妇人眼光一闪,紧接着又问:“倘若是那些生得美丽的女子,待年华老去后,又该如何?”
有男客高声叫道:“美女年纪大了,自然就不美了,既然不美了,也别怪大老爷们儿不再喜欢啦。”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粗哑的叫好声。
那妇人冷笑道:“瞧你们这话,岂非将女人看作瓶中花朵,纵能娇艳绽放,也不过短短一朝?”
男人们笑得更欢:
“可不正是!”
“爷就喜欢每天赏玩不同的花朵儿。”
“要是枯了,就赶紧丢掉换新的,哈哈,哈哈。”
壮硕妇人轻轻一伸手臂,将竹篮子放在身畔一张空桌上:“我瞧这厅堂中也有不少女客,敢问姐妹们,耳听鲁男子口出如此讥贬之语,为何还能无动于衷?”
不少女客闻言,轻轻一凛,有人抬首,似乎想附和,可被同桌男人一瞪眼一呵斥,却又纷纷垂下头去。
先前那虬髯汉子亦转头吆喝了自己的婆娘几句,才复笑道:“你问她们也没用,她们若敢顶嘴,小心连瓶中插花都当不成。”
众人一起笑将起来。
那妇人目中光芒大盛,扫视全场,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我云游四方多年,听闻过不少姐妹的悲惨故事,今日方知这般悲惨境况,却有一大半是因为你们自家不争气。”
她将五指一探,搭在竹篮把手上:“既然这里的姐妹们也都目光短浅、甘居人下,那么今日我便权当白来一趟。”
她提起竹篮,在众人嘻嘻哈哈的笑声中,重重一叹:“可惜!天地如此广阔,却始终难以生出自立自强的好姑娘!”
她举步欲走。正在此时,忽听窗边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亦一字一句地说:
“自立自强,又有何难?”
众人闻声,齐向窗畔小桌瞧去,却见独坐桌旁的白衣少女正缓缓抬起头来。
但见她体格清纤、容颜秀丽,宛如一枝亭亭绽开的皎洁梨花。先前不住偷眼打量她的茶客此时得了机会,益发瞟个不住,大有艳羡之意。
那壮硕妇人脚步一停,又慢慢将竹篮放回桌上,略略扭转了头,看向白衣少女,从容地问:“听你的意思,你便是那不肯做瓶中娇花的好姑娘?”
那少女正是穆青露。穆青露将长长睫毛一抬,浑然无视满场目光,微微一笑,说道:“天下自立自强的好女子多了去了,又岂止我一人。”
那妇人怔了一怔。边上却已有茶客起哄:“这位姑娘不但长得美,又有志气,说得好!”一班江湖汉子瞧见此景,谁也不甘落后,赶紧跟着拍手叫好起来。
壮硕妇人一怔之下,却又换回一付淡漠神情:“你既有姿色,别人自然愿意捧你。但要想自立自强,却不是轻轻松松几句话便能证明了的。”
穆青露尚未答话,已有茶客自诩英雄好汉,代为出言讥嘲:“你明知自己形貌丑怪,无人追捧,为何还不速速退去,却非在这跟人谈论自立自强?”
那妇人浓眉一挑,回道:“自立自强,与相貌又有何干系?”
周围乱七八糟的男声一起说:“当然有关系。”
“长得丑,便没人要,没人要,只好自立更生。”
“倘若长得美,还有心自强自立,那才稀罕哩——敢问这位白衣美人儿,高姓大名?在下尚未婚配,不知可否移驾一叙?”
那堆江湖汉子便似马蜂一般,嗡嗡嗡嗡鸣个不住。壮硕妇人面上神色虽仍端然,但细瞧之下,眉梢眼角却已渐渐浮上一层不耐来。
陡见穆青露腾地立起身,柳眉倒竖,明眸含怒,清叱道:“一群乌合之众,就知道嘲笑他人的皮囊!别人长甚么样儿,那是父母给的,轮得到你们恣意取笑么!”
第127章 意气饮(四)()
不少茶客本为粗豪之士,平日纵马江湖、拈花惹草惯了,虽对那壮硕妇人出语不敬,其实却并无太多恶意。此时被她一喝一震,不觉也有些歉疚,于是纷纷借坡下驴,陪笑道:“是俺大意了,美人儿莫生气。那个……这位胖……这位胖大姐,对不住啊。”
也有几名客人稍稍油滑些,挤眉弄眼道:“姑娘,你自己生得美,自然不明白——丑人胖人,走在路上,受人讥笑,那是很正常的。”
穆青露大怒,俏脸一板,将目光剜向那说话的人脸上,斥道:“胆敢再说一句,本女侠立刻卸了你的下巴!”
那说话的人摸着下颔,向穆青露瞅了一眼,见她美目含霜,端然凝立,煞有几分武学名门之后的气派。他一时弄不清这姑娘的来路,又觉何必何苦得罪佳人,便摇手道:“算啦算啦,不说了。”
穆青露冷冷瞧了那些人一眼,强自按捺怒火,正色向那壮硕妇人道:“品格禀性,和相貌本无半点关系。你说我全靠别人吹捧,那可错啦。”
那妇人敛去不耐之色,平静地看向穆青露:“愿闻其详。”
穆青露点了点头,正要开口,突然听得不远处楼梯上传来吱吱轧轧的脚步声。她偏转头瞟了一眼,见是一行寻常武人装扮的宿客正缓缓下楼来,便不再在意,复又慢慢坐回桌边,清脆地说:“你不必慨叹天下没有自立自强的好女子,因为你自己不就是么?”
周围一片静寂,连楼梯上的脚步声都停止了。壮硕妇人却不为所动,只淡淡地问:“为何?”
穆青露道:“你云游四方,靠一技之长谋生,纵然遭受取笑,却仍不卑不亢、从容应对,你若不算自立自强,那她们又将如何自处?”
她说着,伸手朝先前那些女客一指。那些女客纷纷面容紫涨,或转脸、或垂首,大为羞惭,不敢吱声。
那壮硕妇人阔大的嘴角微微一抽,似乎有些感动:“以往极少有人这般说我。既然姑娘明具慧眼,我也不愿作些虚情假意的推托,多谢姑娘便是。”
穆青露见她欣然接受夸赞,颇为喜悦,于是灿然一笑,眼波盈盈地说:“如果可以,我倒真想像你那样,凭一己之力,畅游天下,那才不辜负了平生志向。”
那妇人向她瞧去,声音又温和了几分:“你不喜欢被人护着宠着,过无忧无虑的日子么?”
穆青露慨然道:“不。身为堂堂侠女,岂能任人宠护?那样可就真成了瓶中花朵啦。”
她说到此处,看向那妇人,美目中大有赞赏神往之意:
“总有一天,我也要像你一样,自由自在,无惧一切,走遍四海八荒。”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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