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一时都不再说话。司徒翼沉吟一会,又问:“你亲眼瞧见洛苏华将玉佩当作定情之物赠给夏沿香?”
穆青露道:“那倒没有。但他们曾经约会过,这我是亲眼见到的。而且,也是约会过后,沿香手中才有玉佩儿的。”
司徒翼叹息道:“露儿,傻姑娘,你既然明知夏沿香私会洛苏华,就应当立刻来告诉我和涵空啊。”
穆青露呆了一呆:“她和洛苏华情投意合,是他们之间的事,我为甚么要宣扬?”
司徒翼摇头道:“他俩根本就不该有私情。你如果能早点说出来,今日涵空也不至于如此尴尬了。”
穆青露不服气地说:“私情?……翼哥哥,你别用这么难听的词儿,那只是正当的感情,不是私情。”
司徒翼固执地道:“涵空对夏沿香的感情,才是正当感情。夏沿香受了涵空的恩,却背着涵空私恋他的弟弟,这不是私情又是甚么?”
穆青露用力摇头,反驳道:“不对,不对。谁规定沿香就非得嫁给洛大哥,才能报恩?她想爱谁,就可以爱谁,何况报恩的方法多得很,不一定非要以身相许啊。”
司徒翼叹了口气:“露儿,我不和你争论这些。总之,你既然知道这件事,就不该瞒着不说。涵空待我们那么好,我今日若不封你哑穴,要是教他和伯母晓得了你知情不报,你我颜面何存?天台派的颜面又何存?”
穆青露将身子一扭,愤然道:“非得让他俩强凑成一对,天台派才有颜面么?”
司徒翼见她的气越生越大,只得放低声音哄道:“露儿,你好好想想,那洛苏华的地位如此尴尬,夏沿香不小心遇见他,已属天大的错误。你若真的为她著想,当初就该好言劝她择良木而栖才是,又何至于今日她当众遭受进退两难之辱?”
穆青露嘟囔道:“我没想到啊!早知道那洛苏华居然如此没骨气,当初我才不会安排——”
她半句话没说完,突听不远处房门砰的一声被人大力推开,那声音突如其来,穆青露和司徒翼双双吓了一跳。定睛瞧去,却是段崎非匆匆忙忙迈了出来。
段崎非抬头看了他俩一眼,满脸惊讶之色:“咦,翼师兄,青露,在这里赏月呢?”
穆青露受了一惊,那正要冲口而出的后半句话倒生生咽住了。司徒翼只愣了一愣,旋即将神色恢复如常:“是你啊,小非。”
段崎非点点头,道:“你们慢慢赏月,我不打扰啦。”说着,脚下绕了半个圈子,遥遥踱到庭园另一头,似也在观赏落在地面上的月光。观赏了一会,他又慢慢开始活动拳脚,仿佛在专心演武。
穆青露这才回过神来,瞧了瞧司徒翼的脸,才省起自己刚才倘若说完了那句话,不知将会惹翼哥哥生多大的气。她悄悄拍了拍胸口,暗自叹道:“好险,好险,幸亏小非正好撞出来。”
司徒翼见她拔腿又要走,赶紧手上用力,将她一扯,道:“露儿,如今我既然知道了前因后果,今天万万不会容许你再去见夏沿香。”
穆青露挣了几挣,没能甩开手,急道:“你放开我,我要见的人不是她。”
司徒翼追问道:“你不见她?那又要见谁?涵空么?他已经够烦乱的了,你别再拿沿香的事情刺激他啦。”
穆青露道:“你让我一个人出去走走!我保证不见沿香,也不见洛大哥!”
司徒翼道:“好!那我陪着你,行了吧?”
穆青露呆了一呆:“我不要人陪。”
司徒翼毫不让步:“不行,非陪不可。”
穆青露气急了,声音又大起来:“你不相信我?”
司徒翼道:“我只是关心你。”
穆青露再不多话,用力将手一抽,司徒翼兀自不放。穆青露咬牙道:“你放手,今晚我非出园门不可。”
司徒翼道:“除非你说出要去干甚么,不然我绝不放。”
穆青露怒道:“你再拉扯我,小心惊动大伙儿。再说了,要被爹爹知道你暗中点我穴道,你不怕他老人家生气?”
司徒翼道:“三师伯知道我一心为你好,才不会生气。露儿,乖,今晚要么别出去了,要么由我陪你出去逛逛,你自己选一种,好么?”
穆青露声音中略带惶急:“不行,我有要紧事,你让我一个人走。”
司徒翼道:“不行。”
穆青露眼见他不肯妥协,急了一会,突似心生一计,遥遥指着段崎非道:“好啦,我让小非陪着,这下你该放心了吧?喂,小非!”
段崎非正躲得远远地,形似演武,实则竖着耳朵聚精会神偷听。突然被穆青露隔空一指,他一个激灵,架势顿时不成章法。他赶紧收住手脚,心中暗暗叫苦:“这傻丫头,先前差点把自己供出来,现在终于把我也供出来了。”
第108章 月下忧(三)()
他被穆青露这一呼唤,再不能装模作样,只得讷讷转了个身,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问:“我?……”
穆青露浑然不知,点点头,强调了一遍:“对,小非,我要出门一趟,你陪我去。”
段崎非如芒刺在背,迎上前也不是,原地驻扎也不是。只见司徒翼沉默一会,慢慢收回牵住穆青露的手,缓缓转头瞧了自己一眼,面上表情深沉,看不出他在想甚么。许久,司徒翼才问了一句话:
“露儿,为甚么你宁肯要他陪,也不要我?”
穆青露尚未察觉有异,说道:“反正今天我只要小非陪,有他陪着,我干不了坏事,你尽可放心。”
段崎非张口道:“我……”司徒翼却已朝侧方挪开两步,表情苦涩:
“好,你要他陪,好吧。”
穆青露眨了眨眼,终于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儿,她讪讪地道:“翼哥哥?……”
司徒翼咬牙道:“你情愿和他呆一块儿,也不要我陪你。好吧,小非,等下你好好照顾露儿,别让她往危险的地方跑。”
他从齿缝中挤完这几句话,竟扭头要走。段崎非心中大呼不妙,他本担心翼师兄会怀疑自己和露儿一样是沿香事件的推波助澜者,谁知翼师兄没关心这茬,而……仿佛大有醋意?他一时不知该不该庆幸,只得向穆青露无奈地瞧了一眼。
穆青露也呆住了,须臾才回过神来,赶紧道:“翼哥哥,不是的,我——”
司徒翼已稍稍平息心绪,自觉有些失态,停下脚步,回首向她一望,强作镇定地道:“你别担心,我……我等你回来。下回,下回再不能这样啦。”
说完,他一低头,转身便要走。
穆青露大急,跺脚道:“你,你别生气!……唉,我不是,不是……”她见司徒翼走得更快,又急又恼,憋红了脸,叫道:
“我没空解释啦!你们……算了,一个都不要陪,我去去就来!”
她嘴里叫着,足下更快,几步奔到院墙边,一个轻捷的纵翻,竟消失在花叶摇摇的高墙后。
司徒翼见状,立刻停下步子,便要追赶。可是穆青露身法极快,他只来得及奔到墙边,穆青露早已无影无踪。
段崎非方寸大乱,刚想说些甚么,住在庭园另一侧的戚横玉已被惊动,各自探头出窗,问道:
“阿翼,小非,怎么了呢?”
司徒翼唯恐师父担心,赶紧正了容色,答道:“师父,我们切磋武功。没事。”
戚横玉的容色在清冷的月光下有些憔悴,她微微点了点头:“今夜早点睡罢。三哥和阿桂放心不下二哥,已暗中出去探看了。你们好好待着,莫要教他担心。”
司徒翼和段崎非一起道:“是。”戚横玉方才重新阖上窗。
段崎非见穆青露去得远了,正自方寸大乱,想追又不敢追。又见司徒翼在园门口失魂落魄地转来转去,他想上前安慰两句,又实在不知从何安慰起。正进退两难间,司徒翼却又朝自己走来。
段崎非赶紧垂手而立,叫道:“翼师兄。”
司徒翼嗯了一声,脸上表情看不出喜怒。他来到段崎非身边,瞧了他一会,突然说道:
“小非,露儿是去见沿香,对吗?”
段崎非道:“我……我不确定。也许……是吧。”
司徒翼淡淡地道:“她终究不愿听我的劝。”
段崎非赶紧辩道:“不会,青露一向很在乎你说的话,她一定会记在心里的。”
司徒翼苦笑一下:“真的么。”他略略侧过头,凝望天边的月牙儿,望了一会,他突然又自言自语:“她实在想见,就去见吧。反正以后她俩想再相见也难了。”
段崎非正不知该如何回应,突然又见司徒翼靠近一步,在自己耳畔小声问道:
“小非,夏沿香和洛苏华的事情,你也是知情者——露儿心直口快,她告诉过你,对不对?”
段崎非脑中嗡的一声,反而镇静下来。他抬眼望住司徒翼,恳切地说:
“翼师兄明察秋毫,的确如此。青露刚才要我陪她,无非也是因为这个。所以,请你莫要误会她。”
司徒翼突然微微一笑,皎洁的月光映照下,他的容颜清俊无比:
“我知道。她一直都是性情中人,我不会怪她。”
他停了一停,突然向段崎非继续说道:
“小非,你虽然年纪小,为人处世却比露儿审慎。所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行吗?”
段崎非点头道:“翼师兄请讲。”
司徒翼诚恳地道:“请你去倾鸿园找到露儿,在她和夏沿香谈完心后,陪她回来,莫要令事情再生出其他异变,可以么?”
段崎非大为惭然,赶紧道:“我这就去,翼师兄请放心。”
司徒翼轻轻颔首,道:“我等你们回来。小非,拜托你了。”
段崎非应道:“是。”
他不能再有犹疑,立时拔腿出了噀雾园,边走边回想,犹且觉得脸上有些发热,但仔细转念,设计夏洛二人约会一事总算没被翼师兄得知,终究又有些侥幸。走了一程,又忍不住想,要是翼师兄知道自己心中其实也很喜欢同青露单独呆在一块儿,不知道又会作何反应呢?
且想且行,心中纷乱无绪。不知不觉间,已来到夏沿香住的倾鸿园。只见园门紧掩,杳无灯火,也听不到一丁点人声。段崎非在园门口瞧了一会,心中纳闷,暗想黑灯瞎火的,青露和沿香在里头做甚么呢?
他无暇多想,举手轻轻叩门。半晌,才有一个侍女睡眼惺忪开了门。段崎非将来意一说,那侍女极为讶然,应道:
“段少侠,夏姑娘一回来便睡下了,之后并无其他人来访,青露姑娘也没有来过啊。”
段崎非闻言,怔了一怔,问:“会不会青露来的时候没惊动你们,所以你们不知道她来了?”
那侍女摇摇头:“不会。夏姑娘今晚心绪极差,身子也不太舒服。方才我来开门时,经过她屋前,尚且听到她在梦中喃喃自语,想是睡得很不安稳。青露姑娘就算真的来过,见到这种情景也必定会早早离去。”
段崎非见她神情不似有假,只得道了谢,转头离开。走了几步,心中愈发纳闷,青露到底去哪里了?莫非真的去见洛堂主了?还是真的只散散步?若只为散心,又何须如此火急火燎?
他将穆青露先前的话反反复复回忆了几遍,想到她信誓旦旦地说“我保证不见沿香,也不见洛大哥”,又想到她脱口而出“我有要紧事”、“来不及解释啦”,眉头越皱越紧,似渐渐捕捉出一丝端倪来。
突然,他茅塞顿开,神志霎时清明:“是了!她说的是真话!她要找的确实不是沿香和洛堂主!我知道她上哪了!”
想到这里,段崎非暗叫一声“不好”,腾地转身,奔回噀雾园,将先前那侍女重新唤了出来。望着那侍女疑惑莫名的神色,他来不及再作客套,只坚决地说:
“姑娘,麻烦你,一定要将夏姑娘叫起来,就说我段崎非有急事求见她。”
第109章 不平声(一)()
摧风堂内宅沿途的花鸟虫鱼不知为何都缄默了。穆青露沿着小路奔了一回,迎面见着好几拨无精打彩的巡逻弟子。她不愿被太多人瞧见,只推说随处走走,将身形一隐,在路旁花草丛中轻盈回折,径向西北角而去。掠过石桥,转过朱亭,是那杜鹃与野草杂生的青白碎砖路,沿路悄悄走了一遭,隐约便可见到那孤单单峙立在黑夜中,唯有古井和檐角铁脊与之相伴的小木楼了。
穆青露秀眉微蹙,远远打量了一眼小木楼,见二楼黑洞洞的,唯有一楼门缝里透出一星烛光。她暗暗点头,心想:“他没睡觉,还来得及。”
她闪身上前,抬手便敲。那木门材料又老又旧,一磕之下,发出的声音不但不清脆,反而又沉又闷。穆青露敲了一会,无人应答。她又手上加力,咚咚叩了十来下,依旧没有人理。
穆青露叫道:“二公子,天台派穆青露到访,请开门。”见屋内灯烛依旧,却没人答应自己。她有些急,又隔门低声说道:“你别怕,我不是来代她和你算账的,开门哪。”
依旧无人声。穆青露渐渐地有些焦促,突然心中升起一个不祥的念头:
“如此又敲又喊,都没有人应,莫非……莫非他也喉咙撕裂,死在里面啦?!”
一念及至,她哪里还等得及,抬腿用力一踹,木门咣地被蹬开,穆青露呼地径直冲了进去。
风风火火蹿进门,抬头一看,立时便愣住了。只见房中四壁萧然,只摆了一套书架与桌凳,都用陈旧的木料制成。桌上整整齐齐排着几个简陋的笔筒,就连砚台和笔也是极寻常之物。书架上列了不少泛黄的旧书,架旁斜斜摆着一架旧木屏风,上头蒙了白绢,并无任何彩色花纹图案修饰。而木屋主人洛苏华,正执着一本线装旧书,立在书架前,回转了头,盯着自己。他脸上神色平平淡淡,似毫不在意有人贸然闯入,又似习以为常一般。
穆青露呆了一呆,脸上一热:“我……我以为你……”
她说了半句,自觉不妥,转念一想,却又忍不住追问:“你既然在,为甚么不应门?”
洛苏华瞧了她一眼,并不答她,回身将手中的书放回架上,又取了另一本,低头翻阅起来。
穆青露道:“喂,喂。”洛苏华只低头翻书,不理睬她。穆青露火气渐渐上来,提高声音:
“你这人怎么回事?怎么一见到我就既成了聋子,又成了哑巴?”
段崎非拉着夏沿香,奔行在内宅曲曲折折的小路上。
夏沿香的形容比白天憔悴了不少,一双眼睛却灼灼发光:“崎非,跑那么急,要带我去哪里?”
段崎非道:“来不及说了,快走。”
夏沿香不再说话,只紧紧跟住他。眼见他东折西弯,走的竟都是寻常无人问津的小道。夏沿香纳闷了一会,见他渐渐引着自己来到西北角,踏上那日的青石小径,她猛然省觉,用力一挣:
“你……为何拉我来这里?!”
她停住脚步,匆匆罩在身上的黑色外衣在夜风中一起一伏,和她的语调一般不宁静。
段崎非回过头,低声道:“你随我来,或许能将白天的事弄个明白。”
夏沿香的美目中充满疑惑,却终于没有多问,只道:“既然你这么说,那好罢。”
段崎非拉起她,遥遥向木楼跑去。
跑到近处,见木门已开,昏黄的灯光流泄出来,映得院中古井口黑黝黝的,恰如深林中异兽,张口欲噬人,井旁东一条西一条石桌石凳在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