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青露又问:“那她又唱得如何?和我比呢?”
穆静微淡淡一笑,道:“她的唱和弹一样,都极注重把握听者情绪。你的弹唱技艺比她纯熟,但你从未登过台,也不需以此取悦他人,所以这种掌控感情的功力不如她。”
穆青露眨巴眨巴眼睛,点头道:“说得真好。”段崎非、金桂子和晏采三人正入神地听他二人对话,突然隔壁桌的周安时已带头大声喝彩:“夏姑娘,再来一个!”
顿时满厅皆是叫好声:“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夏沿香引着四位抱琵琶的少女走到台前,缓缓向台下施了一礼,众人更加激动,喊得更响。
夏沿香行完礼,复回到琴凳前坐下,微微侧身,以手支额,姿态极是娇雅美丽。她含笑望着台下,却不说话。
第七排突有人高声喊道:“夏姑娘,可是仍旧按上次的老规矩?”
夏沿香妙目向第七排处一转,见喊话者是第四席的一位方脸少年。她浅浅一笑,樱唇轻启,道:“正是。”
霎时不少圆桌边便有人纷纷掏出家当调拭起来,一时之间,弦鸣鼓震不已。那方脸少年得了夏沿香的回应,大为振奋,用力一拍身边人肩膀,“啪”的一声响亮至极。方脸少年激动地向身边人道:“快,快快……赶紧上。”
他身边人是位满脸痘坑的矮瘦少年。痘坑少年貌似害羞无比,死死地将大半张脸藏在方脸的身后,只露出两粒黑豆似的小圆眼睛,躲躲闪闪瞟着夏沿香。
众人哄笑道:“莫害臊。”痘坑少年犹自藏藏缩缩,方脸一把将他拎了起来,喝道:“既然喜欢就赶紧追啊!老藏着掖着,夏姑娘咋会看上你哩?”
周围几桌顿时有人吹起口哨来。痘坑少年颗颗痘坑都泛起了红光,突地一咬牙,一挺腰板,横了心大声道:“在下鲁继开,山西人氏,今日斗胆献丑,望能博得夏姑娘垂青。”
方脸带头拍手道:“好兄弟!加油!大伙儿,鼓励一下!”周围不少人见他义气至此,颇受感染,纷纷跟着鼓起掌来。
鲁继开十指交叉,狠狠运转了一番肘腕关节,又探手至桌下,拖出一个小小金漆木箱,开了箱盒,取出一支凤箫来。他执箫在手,神情立时不再慌张害羞,反而镇定肃穆了许多。举起凤箫,引颈便吹,才吹了一句,穆青露啊的道:“这是《梅花引》。”
《梅花引》又名《梅花三弄》,曲调分两部分,从描摹溪山夜月而始,一弄唤月,二弄穿云,中间拟出青鸟啼魂,再继以三弄隔江长叹,这第一部分的“三弄”循环往复,之后方才进入第二部分。
那鲁继开相貌虽不标致,箫声却颇为轻柔空灵,厅中一些人本抱了看笑话的心,不想“唤月”一起,反而陆陆续续被吸引。听了一会,邻桌有人伸长脖子便欲叫好。倒是方脸动作快捷,飞身蹿过去,一把捂住那人的嘴,不容他出声干扰。
鲁继开越吹越认真。台上的夏沿香一听到他的箫声,便敛容端坐,目不转睛望向他。等他奏到“二弄穿云”时,箫音愈发浑雅有力、绵绵不绝。夏沿香不禁展颜一笑,玉腕轻轻搭上琴弦,樱唇半启,便似要赞出一个“好”字。
台下本有无数人关注夏沿香,见她如此反应,立时戚戚低语道:“要合奏了!”
“可这才第一个人啊?!”
“人家吹得好啊!没看到夏姑娘笑了吗!”
议论声渐高,终于传到鲁继开耳中。他本半阖双目,正用心吹奏,听了几句,终是按捺不住,悄悄睁眼,向台上一望,正对上佳人目光。
鲁继开浑身一颤,凤箫声立时打了个咽,他心慌意乱,再想控制已来不及,曲调嗖地拐到了天边。
夏沿香“啊呀”了一声,众人亦一起轰然“噢呀”。段崎非耳听穆青露连声说“可惜,可惜”,再见鲁继开已面青唇白,颓然坐倒,方脸少年赶紧上前拥住他肩,安慰不已。一时厅中啧啧声不绝,都只道这鲁继开定力不够,未能坚持到与佳人琴箫合鸣。
鲁继开将凤箫往箱中一搁,双掌捂面,竟怎么也不肯抬头。段崎非见了此景,大是同情,叹道:“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却遭到这般打击,但愿能挺过去。”
穆静微轻轻摇头:“吹奏时便应一心一意,他如此轻易便能被人干扰心神,正需多加警醒。”
正议论间,突听台上夏沿香柔柔雅雅的声音传来:“《玉海》中曾说:‘凤鸣,箫之声容也。箫自秦,礼崩乐坏,鲜有擅者。汉马融赋《长笛》,晋桓伊作《梅花三弄》,传箫之一脉。’今日听鲁公子吹奏凤箫,竟使我隐约窥得东晋名士风采。可惜鲁公子方才心神摇动,此曲未竟,令我抱憾不已。不知鲁公子他朝待心绪平息后,能否复临此处,再将它奏完呢?”
鲁继开本埋首掌间,忧闷欲死。陡听此言,周身震动,缓缓抬起脸来,见夏沿香毫无讥讽苛责之意,反而目光温和,大有宽慰勉励之色。他怔怔看着夏沿香,目中忽淌下两行泪来,那泪曲曲折折盘过满脸痘坑,宛如滔滔黄河水九转十八弯。
夏沿香却微笑注视,等他回答。厅中其他人见她如此,倒也不敢出声嘲笑,一时寂静无比。鲁继开呆呆凝视她半晌,突地伸袖拭去泪水,大声道:“多谢夏姑娘鼓励,我鲁继开定必收敛心神,勤习苦练,他日必将持箫重来!”
夏尚香正容道:“好!”鲁继开站起身,抱起木箱,向方脸少年道:“兄弟,我们走!夏姑娘,后会有期!”头也不回,大踏步走了出去。
第37章 香盈路(二)()
满厅宾客又惊又赞,话语纷纷。段崎非佩服地道:“他虽其貌不扬,却是一条汉子。”
晏采笑道:“他能来此处,想必家世也不凡。要是再英俊些,再镇定些,说不定便成了一段佳话啦。”
金桂子出神地道:“这便是所谓人不可貌相。”
穆青露望望鲁继开消失的方向,又瞧瞧舞台,赞道:“他为佳人倾倒分神,纵然失误也情有可原。我若是夏姑娘,也断不会取笑他。”
穆静微看看她,目光中似也带了一丝慈爱:“你们小姑娘家,总是容易被感动。”他沉吟一下,又道:“不过夏姑娘的应对态度很好,否则那鲁继开只怕几年内都不敢再摸箫了。”
正称赞间,隔壁桌“骑鲸公子”莫占秋已昂然立起,向台上抱拳一揖,朗声道:“南海莫占秋,习笛多年,今日特为夏姑娘献一曲,请夏姑娘笑纳。”说罢,也不待夏沿香回答,径自从怀中摸出一支镶金嵌玉亮灿灿的长笛,将目一阖,摇头晃脑吹奏起来。
他凝神而吹,浑不管周遭环境。笛声高亢扬厉,也不似先前《梅花引》,反显另一番开阔气象。段崎非听着听着,脑中渐渐呈现出一副艳阳炎炎、碧海泛波的景色来。他忍不住问穆青露:“青露,这曲调陌生得很,是甚么曲子?”
穆青露道:“我也没听过。恐怕是他自创的新调。”
段崎非道“原来如此”,继续侧耳倾听。莫占秋又吹奏了几句,突然双眼一睁,目光灼灼,直逼台上夏沿香。
夏沿香正自倾听,被他陡的一盯,吓了一跳,连香肩都抖了抖。莫占秋忽地离了席位,脚下轻飘飘绕过各桌,边吹笛边向舞台行去,满场视线都跟着他转了又转。只见他来到台前,身形一晃,飘然而上,立于琴桌边。
莫占秋抖擞精神,迎视夏沿香目光,又向佳人逼近一步,突地暂停吹奏,扬声道:“夏姑娘,此曲名为《南海之夏》,是我特别为你而创。请你就着笛声,试想那碧波荡漾、丽人泛舟之景,为我即兴起舞罢!”说完举笛复吹,笛声益发洋洋洒洒、尖细嘹亮。
段崎非被他的话和笛声一激,脑中碧海红日天朗气清的景象里,腾地又加入一条大船,船上载着一窝胖瘦不齐的女人,女人们对着船周聚集的一条条鲸鱼……不,鲨鱼,齐齐发出响遏行云的尖叫声。
笛声愈演愈厉,愈演愈响,似要逼得夏沿香立时起身舞蹈。段崎非坐在第五排,离舞台不远,此刻只觉耳朵眼儿里生疼生疼。他强忍不适,举目去望夏沿香,见她扶了琴桌,娇躯渐渐后仰,似要躲避越探越近的莫占秋,她衣袖轻举,似想遮耳,却又不好意思马上便遮。
莫占秋见夏沿香迟迟不起舞,不禁面露忿色,越吹越勇,长笛前伸,直要戳到夏沿香耳垂边。夏沿香秀眉微蹙,突然伸手握住长笛,用力一拉一拽,生生将笛子从他手中拔了出来。
莫占秋一时不防,双手呆呆虚握,嘴兀自还噘得老高,保持着吹笛之势。夏沿香从琴凳上立起,后退两步,双手捧了笛子,恭恭敬敬递回给他:“莫公子神曲佳妙,只是稍嫌尖厉,我殊无武学根砥,又离得太近,双耳禁受不起,所以冒昧打扰公子吹奏,还请见谅。”
莫占秋呆了一呆,接过笛子,道:“你不跳舞么?”突然回过神,追问:“你刚才为甚么不跳?”
夏沿香盈盈施了一礼,道:“莫公子不需我起舞助兴,便已自信心十足,所以我便斗胆躲懒了。公子勿怪。”
莫占秋勃然大怒:“我堂堂南海骑鲸公子,为你不远千里北上献曲,还特地亲自登台邀请,你竟然不给面子?!”
夏沿香仍是柔柔雅雅地道:“公子的笛艺显然有多年火候。但公子曲风高昂张扬,与我舞蹈风格并不相合,所以道既不同,便难以配合起舞,还请莫公子包涵。”
莫占秋哼了一声,还欲再言,台下已有不少人开始起哄:
“干嘛非逼人家跳舞?”
“那么高调,傻了吧?”
“败了赶紧滚,爷等着高人呢。”
夏沿香杏目流转,突然向四位琵琶少女中的一位道:“快送莫公子入座。”又向莫占秋嫣然一笑道:“欢迎莫公子下次携带不同风格的笛音前来。”
莫占秋被她如此带着笑一说,满腔怒火倒也发作不得。气呼呼被送回座位,在同桌人的安慰中狠狠灌了几大杯酒,忿忿道:“我倒要瞧瞧今日还有甚么人能引她动心。”
段崎非坐在隔壁,心中暗暗好笑。穆青露咕的笑道:“小非,给你猜个字谜儿:‘只因自大一点,弄得人人讨厌。’是甚么字?”
段崎非笑道:“是‘臭’字,对不对?”穆青露哈哈道:“太对啦。”
金桂子赶紧道:“小声些,小声些。”他却说得晚了,莫占秋在邻桌已听了个真切,勃然大怒:“甚么人胡说八道?”恶狠狠瞪了过来。
段崎非怕师父责骂,赶紧向莫占秋作揖:“不是说你,莫大侠休怪。”
莫占秋正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戟指段崎非道:“敢嘲笑本公子?敢不敢出去比试比试?”一旁周安时、卢蓬心拼命扯住,劝慰不已。
穆青露听得“比试”二字,大为兴奋,一迭声说:“我和你比,我和你比。”晏采死命拉扯她袖子,却无济于事。
莫占秋一愣,向她望去,见是个清丽明艳的少女,腾腾怒焰瞬间没了踪影,盯住穆青露便问:“姑娘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可愿随在下去南海一游?”转眼又见到晏采,益发惊喜:“啊,还有这位姑娘呢?可曾婚配?”
穆青露正要掏武器,闻言怔住,失望地问:“不比试了么?”晏采倒是机灵,抿了嘴笑道:“我早就嫁人啦,已是三个孩子的妈。”莫占秋大惊,袍袖一拂,差点带翻桌上酒杯,直道:“可惜,可惜。”
他犹自絮唠不休,金桂子和穆静微对视一眼,只得低头假装喝茶。莫占秋复又追问穆青露:“姑娘,求教芳名,可否共饮?”
穆青露回过神来,哭笑不得,见他纠缠不休,眼看便要过这桌来,忙道:“我有意中人了,你没希望啦。”
莫占秋脸上变色,追问:“姑娘意中人是谁?不要糊弄本公子!本公子一片真心,日月可鉴。”突然瞥到段崎非坐在她身边,又见他生得英挺俊朗,心下甚为厌恶,指了段崎非问:“莫非便是这小子?”
段崎非啊的一声,连耳根子都热了起来。穆青露见莫占秋越探越近,心里也有些发慌,不欲和他多言,赶紧攀住段崎非道:“正是他。你快点回自己桌去吧。”莫占秋大为懊丧,忧闷转身,愤愤道:“今日诸事不顺。”穆青露吐吐舌头,放开段崎非的手臂,小声道:“这人怎地如此猥一琐,小非,不要怪我哦。”
段崎非红着脸道:“我不怪你。”见她抽回手去,心中反而茫然若失。正自心猿意马间,突然瞥到一脸严肃的师父,赶紧收敛心神,正襟危坐。
突然,前排鼓噪起来。他们五人闻声而视,见第一排第一席屏风后,人影幢幢,唧唧杂杂,似忙乱不已。
后几排议论声一浪传一浪,迅速扩散到整个大厅。厅中四处都在纷纷扬扬:“一等席有人要演奏了!”
第38章 香盈路(三)()
突见二楼大厅入口处涌入两队皆着竹青色锦服的少年,先前引路少年赫然也在其中。这些少年训练有素,迅速分工,一队站到一等席两侧,垂手而侍;另一队则直接来到第一排第一席屏风内,弯身与屏风中人交谈起来。交谈了一会,又有两名少年走出屏风,登上舞台,在距夏沿香的琴桌约五六步处,摆上了一张花梨木靠背椅。
厅中宾客愈发好奇,四周充满询问声:
“今日谁坐一排一席?”
“璧月楼竟容许他直接登台!”
群情激昂间,突见第一席周围屏风被稍稍移开,众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视线一齐汇集。只见八位玄色劲装的高大保镖拥着一个满身绮罗、又矮又胖的少年登上舞台。矮胖少年施施然在那花梨木靠背椅上坐下,八位保镖一字排开,站在椅子后头,威风凛凛。
先前的引路少年怀抱一架近四尺长的紫竹笙,急步登上舞台,恭恭敬敬把笙交到矮胖少年手中。引路少年交递了笙,转身来到夏沿香面前,低头向夏沿香说了几句话,又伸手替她将桌上瑶琴摆了摆正。段崎非一桌正处在大厅侧边,于是他们几人都看到引路少年借摆瑶琴之机,手掌一展,似乎将一张小纸条向夏沿香亮了亮,随即将它压在琴下。
穆青露扯扯段崎非衣袖,好奇地问:“小纸条上面写了甚么呢?”
段崎非想了想,道:“恐怕是对夏姑娘的提醒。”
穆青露眨巴眨巴眼睛,问:“提醒?”
金桂子接口道:“可能写了这位即将演奏的一等客人的身份。”
晏采在旁补充:“又或是告诫夏姑娘必须小心对待这位尊贵客人。”
穆青露恍然大悟:“此人来头一定大得很。”
穆静微将手中茶杯一搁,悠悠地道:“夏姑娘这次恐怕非唱不可了。”
段崎非将眼光转回舞台,见那夏沿香一瞥小纸条,面上并无甚么表情,转首向矮胖少年道:“请问公子高姓大名?”
那矮胖少年不料她有此问,愣了愣,反问:“你还不知道么?”
夏沿香浅浅一笑,道:“听公子演奏的不止我一人,还有满堂佳宾,公子倘若愿意自我介绍一下,想必大伙儿听得也更为用心。”
台下不少宾客啧啧赞道:“夏姑娘当真深谙我等的好奇心。”
那矮胖少年听她如此说,“哦”了一声,说:“我姓皇甫,随家父刚到洛阳不久。”
他说来平淡,底下却有不少明白人,那周安时眉头一皱,向莫占秋道:“新任洛阳知府仿佛便姓皇甫,看来此人很可能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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