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雪衣忍了笑道:“好好好,不笑。要不你口述,我替你写吧。你这样子不怕肩背抽筋么?”傅高唐头也不回地道:“不!我偏要自己写!”如此你请我拒折腾了盏茶时分,众人正诧异间,傅高唐将笔一掷,大笑道:“写好了!”
老刘满口称谢,快步趋前双手接过来一瞧,面上神情顿时哭笑不得,张了口只是呐呐。
段崎非眯起眼尽力一望,只见泥金大幅宣纸上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布满茶杯大小的字,字迹依稀为鸡舞虫爬之状,不时还夹杂几个涂改的墨团子,恍若七八岁孩童咧嘴笑时缺了牙的黑洞洞一般。
老刘呐了一会,喃喃道:“傅大侠为人正直慷慨,于书法之道亦返璞归真、浑然天成,当真……当真是……”
傅高唐竖起手掌,阻止他道:“别勉强。我写字丑得很,但既然当年继承了家师的刻碣刀法,总也得练练字,以免太给师门丢人。你自己读一读,有实在不通的地方,回头让阿桂他们替你讲解誊抄。”
老刘拜谢了,将那宣纸叠成四四方方,如获至宝捧着回到人群中。其余人已按捺不住,纷纷喊道:“傅大侠,替我也鉴定一下吧!”
“还有我!”
“我也要!”
场中又趋闹哄。金桂子竭力想维持秩序,却全然无济于事。人潮涌动,段崎非向穆青露道:“师姐,我们等下也去测测?”
穆青露点头道:“正有此意!两年不见,二师伯竟然又悟出了新理论。完了,我学我爹爹武功,可不也师徒性别不同?不行不行,我也得讨口诀来弥补弥补。”说着一振衣,便要从窗台跳下。
正忙乱间,忽听傅高唐高声道:“诸位莫惊惶。明日阿桂会带人驻留此处,若有想要诊断内息者,自会一一替你们探看,并依照各人不同情况传授调息口诀。阿桂在这方面已得我真传,诸位大可宽心。”
众人闻言,喜上眉梢:“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傅高唐哈哈一笑,从椅中跃起:“今日事毕,先撤了!”
忽然楼下有几个声音唤道:“傅大侠!傅大侠!请留步!”
段穆二人离楼梯近,循声一望,见几个披麻戴孝的中年人和青年人正急步抢上楼来。
穆青露蹲在窗台上,在段崎非耳边轻声说:“这些人难不成是来砸场子的?”
段崎非耳朵被她说话的气息轻轻吹拂,有些麻痒,怔了一怔,道:“听称呼不像。”
那戴孝的一行人冲上楼面,为首的白胖中年人边跑边气喘吁吁向众人道:“有劳,借过一下,多谢多谢。”
傅高唐本欲扬长而去,此时住了身形,看向奔近的中年人道:“咦,你不就是……不就是……”侧头思索,一时想不起来。
白胖中年人奔到傅高唐面前,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连磕好几个响头,口中道:“傅大侠,您不记得小人了?小人便是家住城北的林鸿……”
傅高唐咣的一拍桌子道:“对,想起来了!你家老爷子的事情办妥当啦?”
林鸿道:“多谢关心,家父已于前日下葬了。”他起身向众人道:“小人原在洛阳城官衙中担任吏职,那日家父病危,小人却正值当班。小人家在城北,距衙门甚远,家人虽立时派人出门通知小人,但家父情况危急,恐怕须臾便要……当时家中诸人见家父神识迷糊,口中犹唤小人名字,都急得手足无措,唯有哭哭啼啼。恰逢傅大侠路过,问了缘由,便出手治了家父心脉几处要穴,家父得以延续片刻性命,在临走前终于撑到了见小人最后一面,不致含恨九泉。傅大侠大恩大德,我林家永世难忘。”说罢,回身招呼:“二弟,三弟,赶快带孩子们上来磕头。”
傅高唐阻住林家诸人,道:“磕头免了。林鸿,令尊当日弥留之际,正如凌晨时分那已燃烧了整夜的残烛,大势已去,不可挽回的。我当时也只能向他心脉处稍稍注入几缕自家真气,略略阻滞他本体血脉逝去之势,减慢神元流失。但这种法子最多只令他不立刻气绝,要想回天却是万万不可能的。你明白个中道理便好了。”
林鸿拜谢道:“只这片刻,就足以令小人全家感恩一世了。”
傅高唐洒然笑道:“都散了吧!走了走了!”竟不再理会林鸿等人苦苦挽留,赭影一闪,穿窗而出,霎时没了踪影。
任雪衣唤道:“傅大哥!傅大哥!”奔到窗前,怅然而立。金桂子率了众弟子向众人告辞道:“各位明日见。”有人问:“傅大侠明日还来么?”金桂子微笑摇首。众人大为遗憾,啧啧不绝,徘徊不愿离去。
段崎非回头招呼道:“青露,我们……”陡见穆青露正脸朝窗外探头探脑,忙一把攥住她裙角道:“二师伯能从八楼跳出去,你可千万别学!”
穆青露吐吐舌头:“好好,我只看看,我不跳。”
段崎非扶住她的手臂,轻轻将她搀下窗台,道:“他们走得差不多了,我们也下楼吧。却不知二师伯去了哪里?”
穆青露哎呀道:“不好!赶紧追!”她发足欲奔,又生生顿住道:“咋办?二师伯最爱玩儿,跑得特快,这会子铁定追不上了!”
段崎非将头探出窗外,指指街上:“金师兄他们倒走得不算快,我们去问他。”
穆青露道:“走走走。”
第17章 怜玉恩(一)()
金桂子一行人逦迤转往东边而去,渐渐出了内城,两旁店铺民居愈来愈稀少,一路空屋空地倒越来越多,视野也渐宽阔。
段穆二人一阵猛跑,眼看就快追上。穆青露转了转眼珠,道:“金师兄的武功貌似很好。小非,你说我施展轻功,悄悄掩过去,突拍一记他的肩膀,吓他一跳,能得手不?”
段崎非思忖了一会,认真地说:“你是我师姐,他是我师兄,还真不好乱猜。”
穆青露笑道:“等着,我试试去!瞧瞧天台派到底是第二脉的弟子强呢,还是第三脉的弟子强!”
突听路边墙角有人道:“嘿,我拍你肩膀,你保准发现不了。”
段穆二人吃了一惊,转眼一望,砖墙根儿下,一个高高的身影正抱臂而立,笑呵呵瞅着他俩,可不正是傅高唐本人!
段崎非道:“二师伯!”穆青露大叫一声,发足奔到傅高唐身边,晃着他的手臂乱喊:“二师伯!二师伯!原来您早发现我们啦!我想死您啦!”
傅高唐哈哈大笑,摸着穆青露头顶道:“小露儿,爬那么高,跟猴儿似的,自然一眼就瞧见了。一年零八个月没见,你又长高了一些,真正成大姑娘啦。翼儿那小子还是成天跟住你么?”
穆青露噫地将小脸埋在他臂间,嗔道:“二师伯,您不关心我,问他干甚么?”
傅高唐笑道:“怎么不关心你?来,让二师伯试试你功力长进否?”
穆青露闻言抬脸,喜道:“好啊!这次我一定能走满三招!哼!”说罢后退六七步,双臂一展,手中竟拉开好几根闪着赤红色辉芒的丝弦,便似琴弦一般。
段崎非眼中一亮,心道这与师父的“十三弦”有些相似,只是色泽不同。正思量间,已听傅高唐笑道:“我来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嗯,小露儿已从前年的五根线儿增到七根了,有进步。”
穆青露得意地绷着弦道:“我天天苦练,争取每年加一根,嘿嘿,六年后便能同爹爹一样使十三弦啦。”
傅高唐笑道:“小丫头志气不小!来来来,还是让你先发招。”
穆青露应道:“好!第一招,‘千里不留行’!”步子一递,右臂疾伸,将七根朱弦凌空抖得笔直,向傅高唐刺去。
傅高唐喝道:“七弦分刺七穴,出手很快很准,可惜刺得还是太集中了些!好躲。”他本贴墙而立,腾挪余地颇小,七弦疾攻的又是双膝与小腿。忽见他双掌与右足底反抵砖墙,腰背前倾,口中道:“起!”蹬住墙,借势向前一蹿,整个人从七弦之上跃过,转眼便落到穆青露面前。
段崎非暗想青露只攻不守,难道一招就要败?却见穆青露动作亦快绝,身子唰的一转,已向西南方位退开丈余,右手一抖,七根朱弦嗖地收回。她双手握住朱弦,拉开弦斜斜挡在身前,道:
“二师伯,我学乖啦!您看这招‘朱弦凝绝’守势如何?”
傅高唐点头道:“不错!可得守好了。二师伯用拳掌来考考你。”不待穆青露回答,左掌劈出,竟直往七根朱弦正中砍去!
穆青露叫道:“二师伯!您不怕割了手么?”傅高唐全不理她,眼见便要劈中朱弦。穆青露大惊,猛地收了七弦,侧身堪堪避过掌风。
傅高唐也不追击,停顿掌势,赞道:“露儿怕伤了我手么?小丫头心肠真好。”语声温和,一反先前豪迈洪亮之势。
穆青露道:“第二招啦!二师伯,您不亮武器么?”
傅高唐摇手道:“今日人多,怕有误伤,就没带在身边,再说要是损了洛阳城的地面,也怪麻烦的。这第三招我便以内劲来试试你的轻功罢!”
穆青露笑道:“好!我最喜欢这招啦!”
傅高唐问:“准备好了?”穆青露道:“嗯!”
傅高唐喝道:“注意!先来‘倚火诀’!”抢上两步,双掌向穆青露缓缓推出。
段崎非立在他俩侧边,离战阵尚有六七丈,此时见二师伯推掌之势甚缓,却仍觉一股股热浪袭向面门。他心中惊悚,直想:“如此内力逼势,青露怎么能挡?她一个单薄小女孩儿,岂不是要被烧坏?”越想越惊,脚下不由自主向前挪了两三步。
穆青露见他如此,在场中嫣然一笑:“小非,不怕,不用硬接的。”眼见热浪当头涌到,她将足一点,如飞燕穿云般,瞬间将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全部踏遍,口里笑道:“二师伯,本次‘倚火诀’攻击范围长三丈,宽六丈,您又手下留情了啊。”
傅高唐亦哈哈笑道:“小露儿丈量得很快很准。这‘倚火诀’看似凶狠,但只要迅速辨明攻击范围,立即跑开,便不会有事。”
穆青露莞尔道:“下次您再扩大些范围嘛。这么小,我还没量够呢。”
傅高唐道:“下次去了野外再试,这里虽然人少,但万一有误伤总归不妥——后半招是‘沧波诀’,露儿,接好了!”
穆青露脸色一变,道:“是!”竟不再多言,身形陡展,拉开架式。
段崎非与她切磋武技多日,识得这便是师父所承《流光集》中轻功“采菱步”起步式。心想:“看来青露要使出全套采菱步来应付了,难道这‘沧波诀’如此威猛?”
听傅高唐喝道:“着!”段崎非骤觉自己衣袂翻飞,周围空气一阵波动,竟齐齐被傅高唐聚成一团。空气被凝成倒山排浪之势,直向穆青露卷去!
穆青露展开采菱步,白衫飘飘,便如江海中一叶扁舟,逐沧浪而行。风大浪急,她小小身影颠簸不已,却始终穿梭来去,翩然不倒。
傅高唐赞道:“好个‘纵棹乘流’,看来穆老三这些年来进益不小啊。不错!你把采菱步学得挺到位。”
穆青露左右闪避气浪,半晌才说得出话:“二师伯,三……三招了没?”
段崎非听她语断气急,似将力绝,心中不由一痛,下意识急步向前迎去,想接应她。
傅高唐沉声道:“露儿,最后一波!”
穆青露叫道:“是‘海天一线’!”傅高唐道:“对!”右掌疾推,几股气流竟似江海下百川,凝成一体,一齐向她扑去!
段崎非已奔到近处,唯觉寒意扑面,衣袖襟带俱各狂摆,心中直叫糟糕。眼见穆青露竟收了采菱步,迎着气浪呆呆站立,似已被吓住。段崎非边奔边放声喊:“青露,快躲开!”
穆青露仍一动不动,青丝映着白衫在风中飘舞不止。傅高唐也不停手,一声断喝,气浪呼啸卷绕,直向她身上涌去!
段崎非肝胆欲裂,脑中一热,诵起戚横玉所授“栖霞步”,直直抢在气浪之前,奔至穆青露身边。穆青露正凝神伫立,突然见他出现,大惊失色道:“你!……”段崎非不及说话,伸掌往外一推,直将她推得一个趔趄,跌了出去。
穆青露仓皇爬起身,跌跌撞撞扑回来,一边揪他,一边喊道:“小非!别那么站,别……”
段崎非吼道:“回来干甚么?跑啊!”见她浑然不理,眼前气浪已不能收,他一咬牙,将身一移,整个人挡在穆青露面前!
轰的一声,咆哮的气浪便如海啸水柱般,齐齐排击在段崎非胸口。他只觉胸膛中仿若被百千重拳猛捣,眼前瞬间绽开大片大片金红光芒,耳边隐约听得傅高唐怒喝“傻小子!”和穆青露的声声呼唤。段崎非哇地连喷七八口鲜血,眼前光芒倏忽全灭,所有声响全归静寂,朝后一仰,晕了过去。
第18章 怜玉恩(二)()
昏昏沉沉中,段崎非觉得自己有时如断线鹞子不断往上飘浮,有时又如系了秤砣般火速下沉,直似要坠到土壤深处。他大为恐慌,想伸手攥住些什么,却周身无力,动弹不得。忽尔又仿佛听见虫蝉嘶鸣、雀鸟啁啾,恍如穿行在昔日天台山青竹林中,蓦地眼前出现一潭大湖,波光动荡,远远望见一个黄衫女子抱着什么东西正临湖照影。他想过去问问自己身在何处,可胸中炙热无匹、气血翻腾,竟寸步难移,一个字也说不出。
正当辗转煎熬,忽觉一股股清泉流入心间,就像雨露滋润枯田中久旱的稻禾,万千新绿嫩苗一齐悄悄冒出芽尖。他胸中灼闷之感大为消减,耳旁依稀也开始听到人声。段崎非渐渐觉得四肢酸麻、眼皮沉重,他试着动动手指头,仿佛可以操纵了。于是咬紧牙关,缓缓睁开双眼。
骤一睁眼,看到的却是三张凑在面前的脸庞。三张脸一起大喊:“醒了醒了,醒了醒了!”段崎非被他们唬了一跳,胸中一闷,赶紧闭了眼,剧烈咳嗽不止。
“嘘!”面前三人赶紧噤了声,其中一人道:“我替他推宫过血。”另一人道:“我去端药。”第三人道:“我去叫二师伯来!”
段崎非神志渐清,听到第三个声音,忙忙的用力睁眼唤道:“青露!……”
他定神一瞧,自己躺在床上,金桂子正俯身替自己推拿穴道。离床不远处有个小小炉子,上面炖了砂锅,飘来阵阵药香,一个人影正在炉边忙碌,红衣娉婷,却是晏采。木门半掩,穆青露一只脚刚跨出,听得自己呼唤,正扶了门框回望,段崎非与她目光相接,不由自主又一阵猛咳,向她艰难伸出手去。
“崎非师弟,悠着点。”金桂子伸掌在他胸口轻拍十几下,段崎非才慢慢止住咳。穆青露奔回床边,蹲在床头,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一刻不转盯着他,直问:“小非,还痛么?我去叫二师伯来再给你疗疗伤,好不?”
段崎非转脸看她道:“你……没受伤吧?”
穆青露道:“我好得很,倒是你受罪啦。二师伯那招‘海天一线’是虚招,他常常用来逗我玩的。”
段崎非茫然道:“虚招?那么大的声势,竟然是虚招?”
穆青露柔声说:“从我小时候起,每每练完功,就会央求二师伯陪我玩‘海天一线’。我站住不动,他依据我的方位发力,掌风非但打不到我,反而会将我颠到半空中摇晃着玩儿。那天你将我推了出去,自己站的位置却偏了,二师伯虽然立时收力,但仓促之下来不及全撤回,所以你硬生生挨了不轻的打击。”
段崎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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