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于渊亦从容回答:“我稍后就来。”便陪同游心,一起朝殿后走去,那里正是乐舞生的换装与梳妆之所。
朱于渊冷眼一瞧,见寻常乐舞生皆集中在北侧大房间中换衣,而南侧小房间门口有两名侍女把守,一眼望去并无乐舞生进出。他朝游心看了看,游心会意,低声说道:“以往那间屋子是专供我妆扮用的。”
朱于渊点了点头,同她一起去到南侧房门旁,他沉声问那两名侍女:“屋中可有人?”
侍女忙屈膝应道:“渊公子,息兰夫人有令,此间专供游心姑娘与沿香姑娘使用,旁人不得进入。”
朱于渊“嗯”了一声:“夏姑娘来了吗?”
侍女道:“沿香姑娘正在内换装。”
话音未落,房门轻启,一位轻衫美人缓缓走出,正是夏沿香。她瞧见朱于渊与游心,微微一怔,随即平静问礼。
朱于渊似不经意地漫问道:“里头没人了?”夏沿香道:“是啊。我已梳妆完毕,游心姑娘请随意使用一切。”
游心款步入屋,朱于渊对那两名侍女说道:“你们退下一会,我在这等她出来。”侍女躬身答应,迈着碎步退开了。朱于渊压低声音,朝夏沿香道:“沿香,先留步。”
夏沿香缓缓转身,轻轻问道:“嗯。有何事?”
朱于渊望了她一眼,见她轻衫裹身,红妆既成,自有一番天姿丽色。但不知为何,眼底下却有两层若隐若现的薄薄青影,浑似睡眠不安宁一般。他无暇多想,疾问道:“你近来可好?”
夏沿香低低应了一声。他二人为避嫌,平日在观中几乎不往来,是以这一个半月中,夏沿香只择机通传过两次消息,一说已在宫中查访到“消魂”锁链的讯息,第二回则说已在进展中。而朱于渊更因周围人多眼杂,不得不长话短说,只回告她已觅到合适人选,破弦之法亦正在寻求中。
朱于渊见远处人影攒动,他心知不宜与夏沿香多言,便轻声道:“沿香,这两天陡生变故,等下你们起舞时,请你审察度势,掩护游心。”
夏沿香侧过头,眼中略有疑问。朱于渊沉声说:“如今情势紧急,关联着好几条人命,已来不及向你解释一切。沿香,咱们等下要做的事,就是想方设法,不能让厅中任何人瞧见游心舞衣遮盖下的背部。”
夏沿香虽仍有迷惑的神情,但她瞧见朱于渊郑重的模样,立时颔首说道:“好,我尽力。”朱于渊低声道:“大恩不言谢,以后再细说。”夏沿香点了点头,便先行去了前殿。
朱于渊等到游心推门而出,边与她同行,边问道:“里面确实没人?”游心轻声道:“没有。若周围有人,以我的暗暝术功力,一定可以察觉到。”朱于渊道:“好。咱们去前殿。”
第207章 舞衫劫(四)()
到得前殿,一切皆与往日排演时无异,只是观看的人多了些,都集坐在大殿南侧。杜息兰招呼朱于渊坐到她旁边,朱于渊见她的位置离领舞者最近,便不推辞,坦然入座。
游心与夏沿香一左一右,立在前方,在她俩身后,则是六排各六,统共三十六名伴舞的乐舞生。而另一些负责奏乐的乐舞生,则都坐在北侧。朱于渊以往也曾观看过几次排演,他仔细打量四周,见并无明显异样,而耳畔钟鼓声声,舞曲已经开始。
空中有淡淡胭脂香气,舞衣轻软,如裁云而成,却又织入了天边的晚霞,与妆面和鬓发中的钗环花朵相映,殿中一片艳丽娇红。舞者手中持有小小的硬骨舞扇,弦管声如天籁,轻袖飘飘,舞姿翩翩,虽值严冬,却如入春光正好的禁苑中,满目枝叶轻晃,花影款摇。
场中的乐舞生个个训练有素,就算游心多日未曾参与,舞步也丝毫不乱。她与夏沿香一柔媚,一典雅,恰如花圃中最撩人的两朵,在众芳掩映中娇然卓立。
乐舞过半,渐至佳境。乐舞生们齐齐一转,先前整齐的队列瞬间消失,三十六名伴舞者围成一圈,边绕边舞,时尔如宿鸟群飞,时尔又如轻浪相逐,最终化成无数花瓣轻轻绽放。夏沿香与游心依旧处于圈中,夏沿香在北,游心在南,二人轻旋曼舞,时分时合,宛如香花中心的两点玉蕊。
乐音更加激昂,舞姿越来越快。花瓣开合,玉蕊狂旋,就在最快最炫目的一刹那,伴舞圈的南侧忽有一名乐舞生似立足不稳,“啊”地朝旁边倒去,她一歪倒,旁边的乐舞生立时受到影响,两人撞在一起。可她二人这一相撞,却没有各自朝两旁倒下,却反而一齐朝场中扑去。
她俩面前,正是旋舞中的游心,而那一记旋舞,恰好在她背心朝外、不及设防之时。
那两名乐舞生齐齐扑向游心的脊背,手中舞扇似拿捏不住,依旧保持着张开的模样,薄薄却坚硬的扇沿,一左一右,同时朝游心身上的舞衫划下!
朱于渊猝然立起。游心何等机敏,早已发现背后动静,但她如何能显露武功?只得在旋舞中将足尖一点,想要朝旁闪开。可那两名乐舞生似早有准备,一扑一倒一划,竟全妙到毫巅,游心人虽闪开,但那一身轻薄娇嫩的舞衣,却已被“嘶啦”割开长长的两道。
游心反手向背,用力去按舞衣,那两名乐舞生却又唤道:“啊哟!”一人将另一人疾推,另一人再度立足不稳,继续跌向游心,她手舞足蹈,仿佛要寻依偎之物,伸手一抓,正中游心的舞衣,她轰然歪倒,臂上加劲,残破的舞衣眼看将要落地。
千钧一发之际,亦在旋舞中的夏沿香趁着舞曲未收之势,急步转前,云袖双展,恰伴着那一记节拍甩出,如漫天轻霞,正挡在游心与南侧观礼者之间。朱云离脸色骤变,杜息兰猛地自席中跳起,她不及出声,用力伸长脖颈,便想从云袖上方越过视线去。
朱于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入场中。他左手疾抬,朝那犹且拽住舞衫不放的乐舞生手背穴道上一弹,那乐舞生手臂剧痛,五指陡松。朱于渊厉声喝道:“大胆!”将她推到一边,另一手已迅速解下身上披风,一把罩在游心身上。
乐曲停了下来,乐舞生们一片惊慌,场中顿时大乱。夏沿香收起长袖,疾退几步,垂首而立,面无表情,浑如与己无关。游心紧紧裹住朱于渊的披风,倒在他怀里,朱于渊亦没有说话,只将凌锐的目光,尽投在那两名乐舞生身上。
那两名乐舞生脸色惨白,忽然一齐转身,面朝南侧,砰然跪下:“我们……一时失足,实乃无心之过,恳求大人赎罪!”
朱云离面色森然,缓缓立起,喝道:“立即拿下,依律处斩。”他身后四名随丛齐唱一声喏,立即冲往场中,将那两名乐舞生扣住,便往外拖。
那两名乐舞生不敢挣扎,一路被拖,一路唤道:“大人,夫人,求饶命,求饶命啊!我们不是——”却被随从疾封了嘴,呼声戛然而止。朱云离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杜息兰双手掩胸,瞪着游心,神情又惊又怒,却终究硬生生忍住了没有出声。
其余观礼者不知情。那宫中来的姑姑便道:“多日排演,犹在节骨眼上犯错,此确为大罪。但眼下进宫在即,不可随意缺人。她们一时失误,想来不敢再犯,不如暂留性命,来日再计议?”
朱云离冷冷应道:“此曲虽只三十八人参舞,但候补者却另有二十四人,随时可以接续。宫中新年朝会乃重大典礼,倘若人人犯错都轻轻饶过,将来又将如何管理神乐观?”
那姑姑想了一想,道:“神乐观之事,我确然不该多嘴,还请朱大人决断就是。”朱云离点了点头,低喝道:“下去换装,候补者上场,重新排演!”
朱于渊搂紧游心,道:“走,换衣。”
他二人相携相偎,一同去了殿侧,杜息兰遥遥望着他俩,眼色奇特,但终究没有再派任何人尾随。朱于渊与游心一路皆未多言,两颗心皆如擂鼓般狂震不止。游心重新换过装束,细细检查了所有衣带垂饰,方才重新登场。朱于渊沉着脸,依旧坐回原位,将披风横于膝上,握住不放。他与朱云离与杜息兰均未相视,三人各揣心事,继续默默观看,幸喜的是接下来的重演中,不曾再出岔子。
典礼排演结束,众人四散而回,夏沿香亦敛衫归去,临别之前,隔着人群,深深望了一眼朱于渊,目中隐含担忧与询问。朱于渊立在游心身畔,执住她手,只觉掌中冰凉,他携她一同朝自己的院中而去,直至归房掩门,二人才默默对望。半晌,游心才开口,声音犹有一丝颤抖:
“我想……快要藏不住了……”
朱于渊伸手握住桌上瓷杯,瓷杯“波”的一声,片片碎裂。他瞧着桌上四处流淌的茶水,过了良久,才缓缓说道:
“我不喜欢‘放弃’。游心,咱们必须挺住……无论如何,也要挺到他俩归来……”
第208章 巫山高(一)()
“巫峡七百里,巫山十二重。年年自云雨,环佩竟谁逢。”
此为唐人陆龟蒙之诗。巫峡峡长谷深,大江从中奔淌而过,两岸奇峰林立,翠嶂如屏。那巫峡两岸的群峰中,有十二座山峰最为赫赫有名。江北六峰为登龙、圣泉、朝云、神女、松峦、集仙,江南六峰则为净坛、起云、上升、飞凤、翠屏、聚鹤。
人言道:“放舟下巫峡,心在十二峰。”但其实十二峰中,享名最盛的,当属神女峰,昔日楚襄王与巫山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之典,更是大大助长了其声名。正因如此,前往巫峡北岸的游历者,往往都爱寻访神女峰,因此其余五座山峰中的人迹,相应的便少了许多。
初冬,日暮时节。
集仙峰中水雾弥漫,轻云舒卷缭绕,白茫茫的云气偶尔一分,便能瞧见峰谷中的点点苍翠。峰形分岔,如群仙围聚,峰下矗立着一座长形的古碑,碑文漫灭难识,唯有“重峦叠嶂巫峡,名峰耸秀,巫山十二峰”此十五字犹可辨清。
载客的竹筏缓缓停靠在江岸边。一高一矮两名身影离筏登岸,他俩都披着厚厚蓑衣,以竹笠覆面。二人并肩行至古碑旁,定晴细瞧一番,那高个男子说道:“这‘重峦叠嶂巫峡’六字,相传为三国时孔明所书,这便是传说中的‘孔明碑’。”
另一人并未答话,手握笠缘,默默抬头,仰视集仙峰。高个男子等了一会,才又问道:“你为何不说话?”
那人恍如从梦中惊醒,方才“嗯”了一声,声音清婉,是为女声。那男子笑道:“你一路来常常发呆,问你在想甚么,却又不说,长此以往,小心憋出毛病。”
那女子依旧注视着远处的山峰,半晌,才轻轻说道:“我以往最大的毛病,就是废话太多。唉,又何止这一桩,我要改的毛病,实在多得数不清。”
她越说越轻,话音中大有忧悒之感。那男子在她身后道:“穆青露,你这样自怨自艾,可不太招人喜欢。”
穆青露道:“招人喜欢?樊千阳,你这话说得也太客气了,我这样的人,以前也从不曾招人喜欢过。”樊千阳的竹笠晃了晃,刚想说甚么,她却叹了口气,道:“走吧。”瞧也不瞧孔明碑,拔足便往集仙峰中走去。
暝色开始笼罩群山。巴蜀之地本不及京师寒冷,巫山一带,亦无霜雪。遥遥望去,危峰上有细细鸟道,纡回盘折,时而隐没于白云与翠丛中。穆青露匆匆而行,樊千阳不紧不慢跟随在后,刚要踏上那窄窄鸟道,她忽然收势停足,樊千阳“咦”了一声,穆青露却又开始四下打量,似自言自语地说着:“怎地一个人都没?”
樊千阳道:“你要找甚么人?”
穆青露道:“找个山里人,问问那‘耳庐’具体所在。”
樊千阳道:“咱俩一路行来,问过无数人,但大都摇头一问三不知,唯有方才的老船夫,才稍稍能说上几句。”
穆青露道:“那船夫说他在巫峡撑了大半辈子竹筏,年轻时也曾攀过十二峰,可是‘集仙’一峰,却因地势奇险,极少有人能踏遍每处。”
樊千阳道:“但他却是问过的所有人中,唯一听说过‘耳庐’二字之人。”
穆青露道:“是。可他也只说耳庐藏在集仙峰巅最高最渺之处,寻常游客根本无法企及。就算身怀武功之人,只要耳庐主人不愿相见,就算在集仙峰顶连跪七天七夜,也绝无用处。”
樊千阳笑道:“高人必不会在山脚流连,过路人也未必知道耳庐所在。不如一路攀登,自行搜索,若能在深山中觅得人踪,再顺便开口询问也不迟。”
穆青露恍然,应道:“有理。”她举步又欲行,樊千阳在后头微微笑道:“你以前也是很干脆果断的人,如今怎的反而拖泥带水了?”
穆青露不答。她在既狭且陡的鸟道上行了几步,弯腰拾起近旁一条大半人高的树枝,在地上撑了几下,树枝颤颤巍巍,似不牢靠。她甩开树枝,又四处寻觅,几番过后,终于捡到一根称心如意的粗枝,便握在手中,权作登山之杖。
樊千阳瞧在眼中,没有说甚么。穆青露拄着手杖,沉默攀行。过了许久,才轻轻地答道:“我现在终于明白,干脆果断,原是因为心中没有烦忧。所以啊,这世间,本不该有真正果断利落的人存在。”
樊千阳一边随着她大步踏行,一边问道:“哦?你的意思是世间不会有无烦无恼之人?”
穆青露道:“嗯。”
樊千阳道:“照你这么说,拖泥带水,还成人之常情了?”穆青露微微一怔,没有答上话。
樊千阳见她不言,顿时来了劲,又补充道:“有无烦忧,和干脆果决才没关系。你瞧我,多么果敢勇武,就算心中偶尔有些烦恼,也丝毫影响不了大局。”
穆青露顿了一会,斗笠下才有声音飘出:“樊千阳,你一路行来,老是吹嘘自己有多么多么好。但依我瞧哪,你身上也就一件东西,能称得上好。”
樊千阳笑道:“你终于肯承认我好了。快说,是甚么?”
穆青露幽幽说道:“你自我感觉太好。”
樊千阳哈的一笑,绕到她身旁,与她并肩而攀,侧过脸,瞧了瞧她的大竹笠,又笑道:“你这才有点像从前的模样儿。”
穆青露低低叹道:“我何尝不想变回从前的模样儿?可惜,再不能够了。”
二人复又陷入无语,一路沉默攀行。猿声清寒如水,不时在深谷中响起,暝色逐渐苍茫,远处峰顶直插入天。
如此又走了大半个时辰,穆青露脚步越来越慢,樊千阳沉声道:“咱们去旁边休息一会。”穆青露摇了摇脑袋,似还想坚持,可足下一滑,险些跌倒。她以杖支撑,才勉强立住,樊千阳瞧在眼里,忍不住说:“你拿这杖子有甚么用?拿它还不如拿我。凭你这速度,就算我背你走,上得也比现在快些。”
穆青露道:“我才不要欠你的情。”樊千阳笑道:“你欠我的情早就多得数不清了。”穆青露道:“少欠一桩是一桩。”樊千阳道:“你怕攒得太多,偿还不过来?”穆青露道:“我一定会偿还清楚!”樊千阳又笑道:“怎么可能?光那四件救命之恩,就足够你还上几辈子。”
穆青露终于禁不住“哼”了一声:“四件救命之恩,的确很大,但也不是还不了的。”樊千阳道:“真的么?”穆青露已走到一旁,将手杖往古树下一倚,道:“当然。”
樊千阳道:“那可不成。倘若你真的偿还清了,我可还能拿甚么来镇你?”穆青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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