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把男女的接触看成是“耍流氓”。班主任“没主意”是这么教育我们的,校长赵万年也是这么教育我们的,再加上我妈的教育,我骂你“耍流氓”就不奇怪了。刚来动物园的时候,我经常用木棒打那些耍流氓的公猴,后来何园长教训我,说如果母猴的生育能力下降,就扣我的工资。原来猴子可以理直气壮地干这种事,那人为什么人就不可以呢?书上不是说“人是高级的动物吗”?既然人也是动物,就应该享受猴子的待遇。不过人又好像不完全是动物,人应该有高尚的情操,不能像动物那样不要脸,因此人选择了一个中间办法,就是志同道合,先谈恋爱,谈妥了,同意了,才……
这封信写得乱七八糟,最后把自己都写糊涂了,于是我就撕信。撕过之后,我又重写,写过之后,我又撕。信的内容大致就是骂自己,恨自己,后悔当初没理解小池的意思。写着写着,我开始在小池的名字前加“亲爱的”。折好信,封好信封,我来到大街上的邮筒前,准备把信丢进去。但是每一次,我的右手都紧紧地掐住左手,提醒自己:万一小池生气呢?万一她把信交给组织怎么办?信也许太露骨了,是不是再含蓄一点?没准小池对我已不感兴趣……鬼都不会相信,一个被我骂过“流氓”的人还会原谅我。我在邮筒前徘徊,始终没敢把信丢进去,尽管手里的信每天一换。
我给小池写的信,全部压在席子底下。随着信封的增多,信的内容也愈来愈赤裸裸,就像说私房话,写得具体亲密,连想她的裙子、想她的大腿都写。这样一来,我常常梦见小池。有天晚上,我梦见她在我面前脱裙子,好像也是在仓库里。这次,我没有躲避,跟她睡了。梦中的嘴巴像抹了糖,身体舒坦到了顶点,但是很快我就从顶点摔下来,全身疲软无力,裤衩湿了一大片。这是我第一次梦遗,我从床上爬起来,给小池写信,说我想你想得都梦遗了。
到了白天,我觉得梦遗是一种错误。我爸睡不着、喝凉开水、看火车、梦里喊赵山河都曾被我视为流氓行为,更何况我是梦遗。我发现我已经重复了我爸的前三项,再这么下去,我就是另一个曾长风了。一天深夜,我被自己的声音叫醒,听到自己在喊“池凤仙”,手里竟然还抱着枕头。这和我爸有什么区别?简直就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梦里喊了好几次“池凤仙”,我才真正理解我爸,才知道抱枕头的人不一定就是流氓。
星期天,我骑车回到三厂。我爸正在过道的煤炉上炒青菜,我叫了一声“爸”,他不应,也不抬头。我站在旁边看他,他的锅铲平静地搅动,青菜的颜色慢慢地变熟。他把青菜舀起,端着盘子往宿舍走去。他的盘子从我的鼻子底下晃过,他的膀子差不多擦到我的手臂,但是他一声不吭,好像我是外来的乞丐,会分掉他的食物。他木着脸坐到餐桌旁,端起饭盆吧哒吧哒地吃,不时把几根青菜送到嘴巴。我走进去,坐到餐桌的另一边:“爸,请原谅,有些事我现在才明白……”他转过身,背对着我,忽然提高了嚼食的声音。我等待着,时刻等待着他把饭吃完。
吃完饭,他提着饭盆和菜盘走出去,把它们“哐”地丢进锅头,离开了。我擦干净餐桌,扫了地,洗了碗,把床上的被单叠得整整齐齐,他才带着刘沧海回来。我叫了一声:“刘叔叔。”
刘沧海:“长风,这不合适吧?”
我爸:“你就照我说的说。”
刘沧海抓抓头皮:“广、广贤,你爸他、他要你回动物园去。”
我爸大声地:“刘沧海,我是这样说的吗?”
“你又不是说俄语,干吗还要我这个翻译?你自己跟他说不就得了。”
“这辈子,我再也不想跟他说话。”我爸又吼了一声。
刘沧海:“广贤,走吧,别惹你爸生气了。”
我站起来,走出门去。刘沧海跟上,轻声地:“你爸找到我,就想让我跟你说一声‘滚’。他心里的疙瘩还没解开呢。”
骑上车,我的眼泪哗哗地流淌。我抹一把,眼泪就流一把,越抹越多,遮住了我的视线。单车歪歪斜斜地出了厂门,我停在路边流泪,觉得这个世界忽然大了,自己小了,孤单了。路过的雷姨看见我哭,走过来:“广贤,谁欺负你了?我叫你爸来收拾他。”她的话无异于雪上加霜,让我的泪水流得更猛烈。
回到动物园,我就给小池写信。我说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温暖,是我活下去的发动机,是我全部的寄托。我愿意为她去跳河,为她去生病。我爱她,深深地爱她,比爱伟大的导师和领袖都还爱她!我一口气写了五页信笺,当晚就丢进了邮筒。然后我掰着指头算时间:明天上午邮递员会来取信,下午信被分捡,晚上信会装进发往天乐县的邮包;第三天凌晨,邮包会放上途经天乐县的火车,下午邮包达到天乐县;第四天上午,天乐县邮局会打开邮包,再次分检,信会被分到去八腊人民公社的邮包里;第五天,邮包会跟随班车到达八腊公社,八腊邮局会对邮包进行分检。如果当天有人去谷里生产队,那么这封信就可以在第五天的傍晚到达小池的手里;如果当天没人去谷里,那么这封信也许会在邮局搁到第七、第八天,等小池来赶街了才会拿到。一想到那么漫长的邮路,我就恨不得把信直接送达小池的手上,甚至想亲自为她朗读。
第六天,寄出去的信被邮局退了回来,原因是没贴邮票。一气之下,我在信封上贴了两张,把信再次丢进邮筒,然后又想象一遍信件的旅程。这一次,我的想象没有停止于到达,而是继续往前延伸。我想象小池接到信件时兴奋的模样,脸红扑扑的,像加菜那样兴奋,然后一个人跑到僻静处,小心地撕开信封,一字一句地阅读,估计刚看到“亲爱的”,她就会惊讶地张大嘴巴,要么撇嘴,要么把信压在胸口。不管是反对或者拥护,晚上她应该给我回信。第二天她的信被丢进公社的邮筒,逆流而上,和我的信一样大约需要五天的行程。去信五天,来信五天,小池的回信最快也要十天后才到,但愿她不要忘了贴邮票。
二十天过去了,我没有收到小池的回信,相信这绝对不是邮票的原因。一天傍晚,我经过三合路铁道口,正好碰上一列途经天乐县的火车,想也没想便跳了上去。我抓住扶手,站在车门前的踏板上,让风刮着我的脸,一直刮到下一站才混入车厢。我钻厕所,站过道,逃过验票员,于第二天中午到达天乐县。
走出火车站,我看见整个天乐县城都泡在细雨里,一片迷糊。从泥泞的道路和透湿的屋顶可以判断,这不是阵雨,至少已经下了半个月,正在往物体的深处渗透,仿佛没有一年半载没法干燥。我到汽车站打听,开往八腊公社的惟一一趟班车已在上午八点钟开出。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步行。我爬过一座又一座山坡,走过一大片金黄的稻田,穿过阴沉沉的森林,所过之处,没有一个地方不浸泡在雨中,那些饱满的稻穗被雨水压倒在田里,有的开始腐烂;山洪在黄泥小路上冲出大小不一的壕沟,就像树叶的脉络;长条的成块的雾在山间和树梢飘荡,有的像破布那样掉到了地面;就连鸟的翅膀也淋湿了,它们只飞了几丈远就落进了树叶。
这是我步行的“世界之最”,好像把以前走过的路全部加起来,也没有这一天的长度。还有那些讨厌的雨,它让我的身体没一处干爽,连鸟仔都淋得缩了进去。好几次尿急,我找不到工具,只看见一线尿从肚脐眼下面射出。现在我经常看见电视剧一表现爱情,主人公就在窗口外面淋雨,只要这么一淋,屋子里的人准会感动。但是他们哪里知道,那一天我足足淋了六个多小时,如果加上回公社的两个小时,一共是八个多小时,一秒种都没打闪。
晚上九点多钟,我像一只落汤鸡到达谷里,找到了小池的屋子。窗户还是亮的,里面点着煤油灯。我借着门缝透出的光线,把每只鞋子上差不多两斤重的泥巴刮在门前的石头上,才敲开门。小池先是一愣,接着声音像一盆水迎头泼出:“你怎么现在才来?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是走路来的。”
“不是说今天,我是说当初。”
“现在来不行吗?”
“晚了,就连你的信也晚了。”
“出什么事啦?”
“……我恨你!”
小池咬住嘴唇,咬了好久,才往湿柴上倒了一点煤油,在屋子里点起一堆火,让我烘烤湿透的衣服。我想脱下上衣来挤水,她说:“别脱,你就穿着烤,离火炉近点。”热气逼近我的身体,腾起团团水雾,我像一台造雾的机器,坐在火炉边,让衣服上的水蒸汽源源不断,让白色占领整个房间。已经夜深人静了,小池也没关门,期间吹来一阵风把门合拢,她跑过去拉开,门敞得比原来的大,还支上一根棍子。这哪像小池的风格,我一再追问发生了什么事?她不说,只是紧咬嘴唇,低头看她的脚尖,好像答案写在脚趾头上。房间里沉默着,我写信时的滔滔不绝不见了,小池耍流氓的胆量也没有了,只有炉火里的木柴不时地“噼啵”一下,让我的心里产生那么一点点暖和。等身上的衣服接近干燥,小池抬起头来:“你到王队长家去睡吧,荣光明和于百家都住在哪里。”
“我不想睡,就想看你,看到天亮我还得赶回去上班。”
“明天生产队要收稻谷,我没力气陪你坐一个通宵。”
“为了看你,我连假都没请,是路过铁道口时跳上火车的,差一点就摔死了。”
这时,小池的目光才全部集中到我身上,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仿佛在找她丢失的发卡或者橡皮筋。我说:“过去我不懂事,对不起了。”
“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她拿起一张塑料布,包了两个烤红薯,放到木箱上,“你走吧,再不走就赶不上明早回县城的班车啦。”
“你还没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就是告诉你也没办法改变。”
“你不告诉我,我就去问百家和光明。”
“你真难缠,”她又抓起一块塑料布,拿起一把手电筒,“走吧,别在生产队里放广播了,路上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我和小池分别顶着塑料布,走在回公社的泥泞路上。我刚刚烤干的衣服,不到几分钟又被细雨湿润。那是雨声和脚步声交织的长夜,但是小池的说话声把所有的声音都盖了。她说暗恋她的人多得像蚂蚁,如果排起队来,起码有一里多长,平时连风纪扣都扣得严严实实的数学老师冯劲松,一有机会也冲着她眨眼。但是,她从来没认真地打量过那支长长的队伍,而偏偏把目光集中到我的身上。她也不知道看上我什么?就觉得我的卷头发好看,像外国人,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东西,可能是臭资产阶级家庭遗留给我的,就连我身上的气味,她也特别喜欢,怪不得在插队之前,她的鼻尖经常要捂着那块沾上我汗水的手帕。
走过牛塘坳那棵大枫树,小池问我:“你还记得我出发的那天早上吗?”
“记得。”
“那你记不记得我伸出半个身子跟你挥手?”
“难道你不是跟你爸妈告别吗?”
“才不是呢,他们都没能力把我留在城里,我的手是挥给你看的。”
“我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
“你骗谁呢?当时我对着你喊‘曾广贤,你要给我写信啊’,开始你听不见,当我喊到第三声的时候,你点头了,也把手举起来了。你分明知道,还假装。”
“我要是知道,就让我坐大牢。”
“那你为什么要举手?还点头。”
“我没举手,也没点头。”
“点了!举了!你连这个都不承认,我们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反正我也争不过她,就“好好好”地承认。正是因为这个误会,她到谷里生产队之后,每天都伸长脖子等待,总是第一个奔向邮递员,可是百家的信来了,光明的信来了,就是没有她的信。要知道一个人生活在那鬼地方,是多么渴望一封信,它甚至比一餐饭一顿猪肉都重要。当百家和光明拿着女同学的来信在她面前晃动时,她恨得直咬牙。百家他们看信,她就看村口的山梁,好像那些树会突然变成我。山梁一天矮下去一截,她没等到我的信,更没看见我的身影,就趁去县城的机会,摹仿我的口气和笔迹给她写信。她在信里替我道歉,替我求婚,替我表扬她的美貌和善良,甚至没征求我意见,就私自在她的名字前加上了“亲爱的”。她幻想这么糊弄一阵,也许我的信真的会来,可是半年过去了,我连半个字都没写给她。她抱着那些假信大哭一场,就把它们全部烧了,一边烧一边给自己下命令,今后再也不许想我。
给她的信早就写了一床铺,只是我这个超级傻瓜没及时投递。收不到我的信,她就得面对现实,其实,从坐上开往八腊公社班车的那一刻起,她就得面对现实。县城到八腊公社的路全是弯的,起码有二十几个大弯,坐上车她就感到晕,车一动她就呕吐,一路上连胆汁都吐了出来,吐得她一点也不觉得风物还是天乐好,差点就从窗口跳下去,一头撞死。后来她去县城给自己寄信也是这么个吐法,为了虚构一个人来爱自己,她每次走上班车全身都在发抖。
她和百家、光明是在深夜到达谷里生产队的,王队长把两个男的领到他家,把她一个人带到那间泥房,说女的单独住方便些。王队长甩手就走,也不管她害不害怕。那是一间单独的泥屋,周围没有人家,如果不是点着灯,就没有一丁点光源,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清楚。可想那一夜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坐在蚊帐里,眼睛一直睁着。外面的刮风就像鬼叫,甚至有好几次她听到脚步声都到了窗口下,吓得她的毛根都立了起来。当时她多么需要一个不怕鬼的男人陪伴,她甚至想如果谁来给她壮胆,她就嫁给谁,不管这个人年龄有多大,样子有多难看。窗外的脚步声越来越重,她脊背发凉,出了一身冷汗,眼看就要晕倒,就大叫一声,拉开门逃出去,没想到撞上了一个人。那人说:“别害怕,我是来帮你守门口的。”
在生产队劳动大都是分块块,比如挖土,每人划一块,谁挖完了谁就坐在一旁看别人挖。她从来没拿过锄头,哪挖得过农民,只挖一次手就起了水泡。起泡了不能休息,第二天接着挖。她手里的泡被锄头把磨破,整个掌心血肉模糊,痛得就像刀割。但是她不能叫痛,叫痛就是怕劳动,就是不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所以她得缠着纱布挖。凡是挖土,她总是落在最后,开始别人还帮帮忙,多次帮忙之后他们也累了烦了,就不再帮了。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个站在门口帮她守夜的人一直帮她,哪怕别人嘲笑,他也帮她。当那个人的锄头抢在她的前面,把她没挖完的土全部挖完之后,她就觉得那个人像她的男人,是毛主席给她派来的丈夫。
有一天,那个人走进她的泥屋,对她说:“跟我好吧。”她摇头拒绝,尽管那个人帮了她许多,她还是拒绝,原因是她对我还心存幻想,她还想嫁回城里来。她一直用我来排斥那个人,甚至拿出她冒充我写的信让那个人看。但是那个人不相信,说:“要是他真爱你,早就来看你了,而不只是写几封酸溜溜的信。”她的拒绝没有打击那人个,他照常帮她挑水、打柴、洗衣服,帮她到公社去买红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