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那两只狗惹的,惹得我觉也睡不着,在门口坐了一个通宵。”
“你记不记得?我当即就给了你一巴掌。”
赵山河轻轻拍我爸的脸,我爸的脸一歪,身子靠在门板上慢慢地坐下去,就像一位出色的演员在复习当年的情景。但是他这一坐下去,就再也没爬起来,赵山河以为他是演戏,伸手挠了挠他的胳肢窝:“别装了,快起来吧,裤子都弄脏了。”我爸好像没听见,直着的上半身往旁边一倒,整个睡到了地上。这时,赵山河才发现问题严重,咚咚地跑上阁楼:“广贤,不好了,你爸终于犯病了。”
我卸下阁楼的门板,把我爸放上去,跟赵山河一前一后抬着赶到市第一人民医院。医生们立即进行抢救,在我爸的身上插了不少的管子。等病房安静下来,赵山河说:“广贤,你知道错了吧,我叫你别跟他说仓库,你偏不听,现在知道麻烦了吧。”
“昨晚说的时候,他怎么没有一点犯病的迹象?”
“医生说这病不一定当场发作,有的人可以推迟一到两天。”
“那今后我再也不跟他说仓库了。”
“借钱都有可能收不回来,何况是说话,你这张嘴巴真会惹事。”
我拍了一下嘴巴:“赵阿姨,从今天起,如果我再乱说话,你就拿订书机把我的嘴巴订上。”赵山河叹了一声:“但愿你爸没什么大问题。”
一天下午,老董来到病房,当时我们并不知道他是经过详细的调查、周密的考虑之后才来的。他默默地坐到床边,眼珠子转困了,就垂下眼皮:“山河,我也拖了你这么多年,再拖下去就不人道了,你真的愿意嫁给床上的那个人吗?”赵山河的性子本来就刚烈,哪受得了老董的挑衅,大声地说:“我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你真的爱他?”
“废话。不爱他难道还爱你吗?”
“那我马上成全你们。”
老董掏出已经签了字的离婚报告,递给赵山河,他们当天就去民政局办了离婚。晚上,赵山河把离婚证书压在我爸的枕头下:“长风,我们等这张纸等了十几年,时间虽然长了一点,但总算把它拿到了,要是姓董的早这么爽快,广贤的弟弟也该有一米多高了。我要是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当初就不应该嫁给他,现在好了,跟他生活了差不多二十年,把自己最漂亮的时期全部给了他,到头来还得弄这么个本本更正自己的错误,老天真会作弄人呀!长风,你听到我说话了吗?要是听到了你就点点头,等你一出院我们就去领结婚证……”
赵山河不停地把眼泪从手上抹到被子上,把我的鼻子说得酸酸的,但是我爸连嘴角都没翘一翘,仍然处在深度昏迷之中。过了十天,负责抢救我爸的医生把我们叫到会诊室,用缓慢而沉重的口气说,我爸也许再也不会醒来了。医生只能给我爸留下一口气,却不能留下动作、语言和思维能力。我爸成了植物人!这个结论绝对不亚于冬天打雷夏天飘雪,而我和赵山河却保持了高度的冷静,没有哭,没有笑,没有多余的肢体语言,只是木然地回到病房,盯着我爸发呆。忽然,赵山河一转身,抓起陪床上的枕头,朝我砸来。她不停地砸着,砸得枕头里的棉花满屋飞舞。
“都怪你,当初你要是不跟你妈告密,我哪会那么快嫁出去,哪会嫁给一个火车司机,哪会挨那么多拳打脚踢,哪会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孩子。我千叮咛万嘱咐,叫你别跟你爸说仓库,可你就是不听,硬要跟他说,你少说两句死得人吗?你把他说成了一个废人,你高兴了吧?现在你干吗不说了?你说呀!我好不容易盼到今天,以为能过几年我想要的生活,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我的命怎么这苦呀……”
赵山河打累了,扑在床上呜呜地哭。我递过一张毛巾,她一把打掉。我抹了抹沾在脸上的棉絮,蹲下去捡散落的棉花,捡满了一手掌,我就把它们塞进枕头的破洞。地板上的棉花越来越少,枕头越来越胀。
等赵山河一离开医院,我就掩上病房的门,摇晃我爸的脑袋:“爸,你醒醒,你快醒醒!你说过睡懒觉的人没钱花,你干吗睡了这么久还不起床?爸,单位通知开大会了,你快醒醒呀!以前只要一说开大会,就是外面结冰坨子你也会从被窝里跳起来,现在你干吗不跳起来了?爸,单位开会啦,你快醒醒呀!”我爸的脑袋在我手里偏过来偏过去,除了鼻孔的气息,别的都像塑料做的。我掐了掐他的耳朵,他没有反应,我用嘴巴咬他的胳膊,上面都咬起了牙齿印,他也没喊痛。
“爸,知道仓库会把你吓成这样,当时我就不应该跟你多嘴。我很后悔没听赵阿姨的,假若当时我听她的,跟她到门外去,也许我就不会跟你说仓库了,那你就没机会激动成这副模样了。爸,你别这样,你要是真的醒不过来,那我就成罪人啦,我可负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我一边说一边扬手扇自己的耳光,扇得一声比一声清脆。有一次,我扇得忘记了时间,赵山河推门进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别扇了!再这么扇,你也会躺到床上去,和你爸一个模样。”我挣脱她,偏要扇,既然她都看见了,我就扇给她看,让她知道我有多后悔。她看着我,忽然把手扬起来,在她的脸上扇了一下:“你以为光你懂得扇巴掌吗?我也想扇自己。开始我还弄不明白老董为什么会突发慈悲,后来才知道他在跟我离婚之前,专门到医院打听过你爸的病情,他是懂得你爸再也不能起床了才愿意跟我离的,否则,他不会放过我。要是知道他的心这么好,我就拖死他,让他离不成,结不成,让他一辈子都没后代。”
在我爸住院期间,庞厂长叫我到微型收音机装配车间顶我爸的职,就让我坐在我爸原来的位置上,把收音机的半成品从流水线拿下来,装上一个小喇叭之后,又把它放回流水线。坐上我爸坐过的板凳,我觉得屁股底下好像长了刺,怎么坐怎么不舒服。我跟旁边的人换了一张凳子,坐下去的感觉还像是坐在针尖上。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因为我一直觉得我是故意把我爸吓瘫痪的,如果没把他吓成瘫子,那我就不可能顶他的职,不可能成为三厂的正式职工,我们家也不会分到两室一厅的新房。这种感觉越来越合理,后来干脆变成了真实。
我们家分到的那套房子在12栋2单元101室,尽管一层容易潮湿,但对躺着一个病人的家庭来说再合适不过了。拿到房门钥匙之后,我切了一盘猪头肉、一盘烧鸭,买了两瓶二锅头,把在仓库旁守建筑工地的老杨请进阁楼,跟他一边聊一边喝。喝着喝着,他脸红脖子粗了,舌头打卷了,就答应送给我几十条半截钢筋。我把钢筋扛进新房,用借来的电焊枪在卧室里焊接起来,房间里钢花飞溅。用了半个月的业余时间,我焊接了一张特别的床,床的一半铺上木板,另一半却焊上了纵横交错的小钢筋,像鱼网那样。一听你就知道,这是为我爸准备的,铺木板的那一半让他睡觉,像鱼网的这一半让他躺在上面洗澡,一张床半边铺棉胎半边铺凉席,既可以干也可以湿,水陆两用。我还在床的四角焊了四根柱子,再把四根柱子用钢筋连起来,床的上面就有了一个长方形的顶。我在顶的中间焊一个吊钩,这个吊钩既可以挂药瓶,也可以挂电风扇,必要时还可以挂花篮。在床头的柱子上,我焊了一个小小的钩,这个钩不挂别的,专挂小收音机,如果我和赵山河上班了,就让小收音机跟我爸说话。在床的下面,我焊了两个小圈圈,一个圈圈用来放尿盆,另一个圈圈到了冬天用来放火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床,但是我把它发明出来了,可惜后来没去申请专利。当时我不知道这也是发明创造,只是想让我爸睡得舒服一些。我爸睡舒服了,也许会原谅我的多嘴多舌,原谅我抢他的工作。
在我做床架的时候,赵山河要我陪她去一趟银行。一路上,她捏着存折的手都没有松开。到了银行门口,她没有马上进去,而是来回踱步,好像取钱是打篮球,在正式上场之前必须先热热身子。徘徊了十几分钟,她说:“广贤,我们分到这么新的房子,没有理由把旧家具、旧用品搬进去吧?”还没等我回答,她又说了起来:“床要新的,衣柜、电饭煲要新的,沙发和餐桌也要新的,那棉被和枕头也应该是新的吧?”我本来想告诉她餐桌和床架还凑合着能用,但是她根本没给我插话的机会,自己接过自己的话头:“怎么说我也要把这套房子收拾得像模像样,让我们个个住得舒服。再说,我们不是有钱了吗?哎,广贤,我怎么把仓库给忘记了?我们都有两百多万元的资产了,怎么还把自己当穷人?”这时,她捏着的手才慢慢摊开,那本小数额的存折已经变成了一团纸疙瘩,她把存折压在大腿上,用手一下又一下地抹,直到把存折抹平,才走进银行。
我们搬来了大件小件,新房慢慢像个家了,等挂上窗帘,铺上床铺,煤米油盐都备齐之后,赵山河请赵大爷掐准一个日子,我们就把我爸从医院里接了回来。我爸的卧室里安了两张床,赵山河睡一张,我爸睡一张。我这间摆了一张宽大的双人床,放了两个枕头,床上的用品全是大红,就像新婚的床铺。第一次睡这么上档次的床,我的脑子像车轮那样飞转,怎么也停不下来,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真不好意思,当时我竟然想起了张闹,我过上了好日子,第一个想起的竟然是伤害自己的人,是不是太没出息了?但是没办法,一看见红的被心,红的枕巾,一闻到新布的气味,我的脑子里全都是她。我整夜整夜地闭着眼睛想,张闹有那么坏吗?难道小池或者小燕跟我离婚就不分仓库了吗?这个世界上除了傻瓜,哪个人不想钱?张闹也是人,她要买名牌的服装,买真皮的鞋,买知名的化妆品,想钱也是可以理解的,既然我有两百多万元的仓库搁在那里,干吗还要像穷人那样跟她算到一分一厘?说实话,那么多钱我根本花不完,再说钱多也不一定是好事,我爸突然瘫倒就是最充分的证据。对于我来说,钱不是当务之急,当务之急是找一个人来暖被窝,不让这张双人床显得那么宽大、空旷。几年前我接受不了别人冲着钱来爱我,但是现在都八十年代了,连三厂的老光棍王志奇都懂得买冰棍、口红讨好女人了,这个世界上哪还有不带钱字的爱情?如果一半边仓库能换得张闹真心实意地跟我过一辈子,那金钱就算是做了一回助人为乐。
半夜,我听到赵山河起来给我爸倒尿的声音,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把上面的想法跟她重复了一遍。她指着我的脑门骂:“都三十好几了,你还像幼儿园的孩子那么天真。我给你铺那么暖和的床,是想让你快点离婚,把小燕娶回来,给我和你爸弄个胖孙子抱抱,没想到你竟然还在想那个女妖精,你丢不丢人呀?你!”
要不是赵山河提醒,我差不多把小燕从脑子里抹去了。人就这么犯贱,帮过你的人不一定都记得住,但伤害过你的,你会牢牢地记一辈子。十二号那天,我把三个月的工资全部从存折上领出来,买了一双张闹那样的皮鞋,一件张闹那样的高领毛衣,外加一大网兜苹果,骑上单车去看小燕。我敢这么大手大脚地数钱,全仗着有铁马东路那间仓库。当初小燕说给我一个月的时间闹离婚,现在都两年过去了,她会不会骂我不守信用?会不会像小池那样闹自杀?一路上,我都在想怎么安慰她,怕她哭鼻子,我就在一家新开的小卖部停下来,买了两张手帕揣进衣兜。有了这两张手帕,我的底气足了,单车踩得比刚才快了。
远远地,我听到蹩脚的琴声从小燕敞开的房门传出来,走到门口一看,胡开会正对着小燕挺起的腹部拉手风琴。他们看了看我,也没停下,而是把那一曲《我的中国心》演奏完毕,才跟我打招呼。胡开会放下琴,朝我点点头。小燕说:“开会刚刚学会拉这玩意,为了给孩子胎教,现在我们连英语也得学上几句。”我压根儿没想到,小燕已经跟胡开会结了婚,而且还怀上了孩子。我把礼物递给小燕,她当场穿上,在原地转圈,让我和胡开会帮她看看够不够漂亮。当我们都点头夸好的时候,她对我说了一声:“谢谢。”
“你们真不够朋友,结婚也不通知我来吃喜糖。”
“哪来得及呀,发现小燕怀上了,我们才赶紧领结婚证,连喜酒都不好意思请。”
胡开会嘴里假装哟嗬依嗬哟,但心里面却美得啷格里格啷,他当即到厨房炒了一盘鸡蛋,一碟花生,拿出两瓶二锅头摆在桌上。两个男人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说何彩霞、赵敬东和何园长,甚至说到了国际国内形势,但坐在一旁的小燕没让我们连续说上三句,就会插话:“张闹呢,也该怀上了吧?”说这话时,她的脸上像贴了奖状那么神采奕奕,身板像挂了金牌那么挺。我说:“怀上啦,张闹都喜欢吃酸萝卜了。医生说我长得这么帅,她长得那么漂亮,生出来的孩子肯定可以当演员。”小燕说:“是吗?如果怀上了,一定要胎教,这样小孩将来才会考上大学,弄不好还会读研究生。”
我嘴巴哼哼地答应,心里却酸溜溜的。我从杯山出来的那天晚上,要是不反对小燕解我的裤带,要是当初我不选择张闹,那小燕怀上的这个孩子就该叫我爸爸,拉手风琴的人就不会姓胡。我悔一次喝一杯,喝一杯悔一次,渐渐地头晕了,身子热了,胸口嘭嘭地跳了,最后我给他们的幸福生活来了一个归纳:“小燕,开会,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赶上了一个好时代?提前十年,你们敢先怀孕后领结婚证,没准谁就会被判强奸罪。当年要是有今天这么开放,我曾广贤哪会坐十年牢,哪会一朝挨蛇咬十年怕井绳,哪会出了监狱还不敢动自己的女朋友……”
我听到他们说“喝醉了,喝醉了”,就再也不清醒了。我是怎么摇摇晃晃地出门,怎么骑上单车,一概都不记得了。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躺在张闹房间的地板上,手里还捏着门钥匙,吓得马上坐了起来。地板是干净的,所有的用具也都摆得整齐,梳妆台上放着一瓶鲜花,茶杯没有盖上,里面装着半杯水,墙壁上的日历翻到十三号,一切迹象表明,张闹刚刚离去,但是,几个月前我踩踏过的床铺和蚊帐还是原来的样子。我把蚊帐挂起来,蚊帐上的脚印好像是在向谁示威,看上去相当嚣张。我用力拍打,那些脚印没拍掉,倒是拍起了一团团灰尘。我只好把蚊帐拆下来,拿到楼下的水池边去清洗,然后把它晾在门前的走廊上。在即将离开之前,我叠好了床上的被子,在花瓶下压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希望能和你谈一谈。”当时我想中国和日本都能坐到一张谈判桌上,为什么我和张闹就不能?
想不到小池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门口,她敲了敲门,我赶紧走出去,把门关上。她说:“你知道于百家和张闹在什么地方吗?”我摇摇头。她说:“我知道他们在哪里。”也不问我同不同意,她拉上我就走。我怕她精神不正常,认真地看了几眼,她的头发梳得顺畅,皮夹克的拉链锁到了脖子,下身的牛仔裤干净、整齐,看是去确实像个画家。
我们打的来到归江饭店,在上电梯的时候,她告诉我:“于百家和张闹天天都在这里约会,死不改悔,今天我们来一次四方会谈,搞清楚到底谁跟谁过一辈子?”这也正是我当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