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然也骂我烂货!”她抓起墨水瓶砸过来,“难道我这个烂货不是你给弄出名的吗?你竟然也骂我烂货!”她又把计算器砸过来。我的衬衣上挂着一团墨水,计算器砸破我的左脸之后,在地板上弹成两块。我抹了一把脸,手上全是血。但是,她的火气竟然比我的还大,她说:“就凭你骂我烂货,离婚的时间再推迟一年。”我忍无可忍,冲上去,拎起她的胸口,眼看拳头就要落下去了。她忽地提高嗓门:“笨蛋!我舍不得跟你离婚,那是因为爱你,你怎么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对呀,别人离婚那是因为不爱了,她不愿跟我离,不正说明她舍不得我吗,舍不得不就是喜欢吗。我平生第一次反应得这么敏捷,伸出的拳头像忽然懂得了害羞,飞快地缩回来。
我告诉你,就是打人也得抓住机会。从杯山拖拉机厂出来那天,我还没来及得动手,就被张闹软化了;她跟于百家犯事的那个傍晚,我怕她不愿意离婚,也没收拾她;这个下午,好像打她已成定局,但是没想到她那么聪明,竟然用一句“舍不得”就把我感动了。三次机会被白白浪费,我的拳头就痒得厉害,就想找个地方下手,刚好那时流行武打电视剧,我学习那些武打明星,买了一个旧沙袋,吊在阁楼外的阳台上练习拳击。有时候我把沙袋当成张闹,有时候我把沙袋当成于百家,偶尔也把沙袋当成生活或者社会。打着打着,我的拳头上起了一层硬皮,有一天,沙袋终于被打破了,沙子从缺口哗哗地流出,堆起了一个沙包。这时,我的脑子像被谁挑拨了一下,突然明白张闹舍不得离婚根本不是爱我,而是要我给她和于百家打掩护,当电灯泡。这么简单的道理,别人用万分之一秒的时间就能明白,而我却要用半个月的时间。
但是明白总比不明白好。当天,我就到文印店打印了一份离婚报告,还买了一盒印泥。我把这两件宝贝和一支钢笔揣在怀里,去瓷砖店找姓张的。小夏告诉我张闹出差了。我不信,弯到文化大院找她。我敲了敲她的门,没有反应,就蹲在门口等,一个当年抓过我现场的演员路过,他说:“哥们,忘带钥匙了?”我点点头,等他走远了,才发觉这头点得冤,便追上去,对那个演员说:“不是忘了带钥匙,而是根本就没有。张闹怕我配钥匙,连锁头都换了新的。”那个演员“啊”了一声,从他的宿舍抓起一张小板凳递给我。
等到晚上十一点,我才听到摩托车的声音,伸头往下一看,于百家刚好从摩托车的后座上下来,跟张闹来了个吻别。本来我的怨气就已经憋成了一个大水库,随时准备决堤,但现在经他们一刺激,就不是大水库了,而是一颗原子弹,随时都要爆炸。我抓起一盆花,砸到他们的脚边。他们警觉地抬起头,看见是我,于百家开着摩托车就跑,张闹气冲冲地上来:“你想杀人呀?”
我没吭声,跟着她进了宿舍,把离婚报告拍到桌上。她脱掉外套,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其实是在镜子里观察我。我打开钢笔和印泥,拍了拍书桌。她装着没听见。我抓起她的右手,把她拖到桌子边,掰开她的食指,按到印泥里。那根染红的食指眼看就要被我按到离婚报告上了,忽然,她从我的手臂里挣脱出来,把手指捏成拳头,收到身后,往床边退去。我抱住她,再次把她推到书桌边,掰开她的食指,在离婚报告上按了一团红印,然后把钢笔塞进她的指缝,手把手地教她签名。她的手一摔,钢笔掉下去,另一只手抓起离婚报告撕成几大块。我扬手给了她一巴掌,按我的脾气一巴掌就可以把她打晕,但是,临落下的时候,我的心软了,只是轻轻地象征性地一拍,如果不是这种特殊的气氛,那一巴掌简直就是抚摸,没想到,她夸张地叫起来:“就凭你这一巴掌,离婚的时间再推迟一年。”我不得不又给了她一巴掌,比刚才重了一点,不过绝对不至于痛,最多也就是痒。她叫得更厉害:“打一巴掌推迟一年,你打吧,最好打几十巴掌,到死你都离不成。”既然这样,我就不打巴掌,而是扭住她的手,用脚踹她的屁股。这也是象征性地踹,目的是打击她的嚣张气焰。她坐在地上,双手拍着地板假哭,说我把她打骨折了,软组织受伤了,残废了,就像在舞台上演戏。我被激怒,对着她的肩膀踹了一脚真的。她倒下去:“快来救命啊,曾广贤把我打成脑震荡了。”
我想我得用点计谋,就专程到市文化馆去拜访小池。我早就想找她了,但是又害怕嘴多带来麻烦,就一直把冲动按住。现在张闹这么耍赖,于百家如此猖狂,逼得我不得不去找著名画家。
去的那天,小池在画室里跟荣光明聊天。还记得吧,荣光明是我们的班长,跟小池、于百家一起插过队,现在考上了本市一所大学的外语系,是全社会追捧的对象,虽然他的鼻梁长得矮,嘴巴长得歪,却有一个连的姑娘排着队让他挑。画室的四面挂着小池的作品,有几幅很眼熟,好像在报纸上见过。他们跟我点完头,就继续谈论凡高、毕加索,还有什么莫奈,尽说一些我不认识的。我听得小便一阵阵急,就打断他们的话:“小池,出事了。”她扭过头来:“什么事?”我看着荣光明。她说:“难道连荣光明也要回避吗?”我点点头。荣光明走出去,说了一声“古得拜”,那口音和火车司机老董的也差不了多少。
小池的目光忽然变成了钉子,仿佛要把我当成她的画钉到墙上。我说:“张闹和于百家……”还没等我说完,她就吼了起来:“不可能,你别乱讲。”
“我都撞上了,什么时候我跟你说过假话?”
她一抬脚,踢翻地上的颜料,在颜料上走来走去,弄得到处都是彩色的脚印。“像我们这种一起挨过批斗的都经不起考验,那还有谁的爱情经得起考验?这个社会怎么变得这么自由了?要是像当年我们插队那样严格,就不相信他们敢偷!”她仰头长叹,把一幅画从墙上扯下来。
“他们经常到宾馆开房,你说,要不要去抓他们的现场?”
“我看惯了青山绿水,不想看那些脏东西。”
“那这两顶绿帽子我们就收下了?到底于百家是谁的丈夫,张闹是谁的老婆……”
“滚!别来烦我。我不想听。”她双手捂住耳朵。
本来我已经打好腹稿,准备把于百家跳窗的事详细跟她说一遍,还想向她请教怎样把姓张的和姓于的搞垮搞臭?但是,看看她的脸比锅底还黑,全身已经轻轻震颤,我再也不忍心火上浇油,轻步退了出来。一出市文化馆大院,我就像刚放下铁杠的举重运动员那样轻松,甚至有一点幸灾乐祸,就连屁股下的单车也比平时轻了,快了。我解开钮扣,让冷风灌进脖子,让外套往后飞,破罐破摔的念头越来越严重,既然我都跟小池告密了,哪还在乎对不对得起谁,哪还管得了牛打死马或者马打死牛?说实话,当时,我就想躺在阁楼里竖起耳朵,像听歌曲那样听于百家的消息,像已经对着话筒说了几句大话,就等全体与会人员鼓掌。
一天深夜,瓷砖店的小夏跑到阁楼来,要我马上赶到归江宾馆,说张闹在那里等我谈事。我以为张闹终于想通了,愿意跟我离婚了,就拿上离婚报告、印泥和钢笔,骑车赶到归江宾馆。一进大堂,我就傻了,但是不到两秒钟,我就像喝了二锅头那样兴奋,背着手、挺起腰杆在人群中走来走去,还故意咳嗽,摆出一副突然阔气的神态。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告诉你,于百家和张闹被公安局抓了现场,他们和那些非法同居的,卖淫嫖娼的站在一起,共计二十来人,有的蹲有的站,有的用手抱住脑袋,那里面竟然还有戴眼镜的,抽名牌香烟的。
张闹一看见我,就对旁边的公安说:“我丈夫来了,可以让他把我领走了。”大个子公安瞥我一眼:“你是她丈夫吗?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单位?”我看着吊灯,假装没听见。公安说:“叫你呢,看天花板的。”
“我不是她丈夫,她认错人了。”
张闹朝我扑过来,被公安拦了回去。她咆哮:“曾广贤,小心我撕烂你的嘴巴。”我掏出离婚报告,递到她面前:“除非你在这上面签字,按手印,要不然我不会把你领走。”她伸手一抓,我把报告缩回来。她都撕过多少回报告了,这点经验我还没有呀?早提防啦。
“滚,老娘不要你领了,大不了办几天学习班。”
你听听,她对我够忠贞了吧?她连黄泥巴都掉进了裤裆,连尊严都没有了,还不愿意跟我离婚,这不是忠贞又是什么?难道是脸皮厚吗?我挺胸走了几圈,目光就跟于百家的对上了,我们看谁的目光更凶狠,更有力,更持久。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投过来的目光就像箭那么直,里面包括了“你等着瞧”、“看我怎么收拾你”这样一些内容。对视了十几分钟,我的目光软了下来,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到了门外,我看见小池站在一根柱子边抽烟。从她烟头的亮度,可见断定她抽得很猛。我说:“他们活该!”小池说:“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才给公安局打的电话。我已经观察他们半个月了。”我对她竖起一根大拇指:“还是你有办法。”她把烟头砸在地上,端着一台照相机走进去,对着于百家和张闹叭叭地拍了起来。闪光灯一亮,那二十几个人全都抬起手,遮挡自己的脸,只有于百家一动不动,像石头那样让小池随便拍。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麻烦才刚刚开始。
于百家在跟小池吵了三天三夜之后,终于明白那天晚上是小池打的电话。一气之下,他跑到文工团,找来一大沓革命现代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旧海报,贴在客厅、卧室和厨房里,把原来墙壁上的电影明星全部覆盖。那张旧海报上张闹穿着一套特制的军服,说特制也就是裤子特制,是一条贴身的短裤,张闹双腿凌空劈开,大腿上的肌肉绷得紧紧,好像再不落地短裤就要撑破似的。小池哪受得了这样的刺激,跟单位请了假,专门在家撕海报,弄得满地都是纸屑。
小池白天撕,于百家晚上贴。旧海报的数量有限,于百家就贴张闹扩印的近照,有的露胸,有的踢腿,照片上白的地方比黑的地方多,穿的地方比露的地方少,除了床头、墙壁,还贴上了天花板,只要小池一躺下,就会看见好几个张闹在天花板上摆姿式。照片上刷了很多浆糊,贴得比原来的扎实,撕起来得动用指甲。一天,小池爬上楼梯,去撕天花板上的照片,倒头栽了下来,幸好落到床上,要不然医院里又会多出一个脑震荡病号。
小池撕得指甲里全是水泥,有几根指甲还翻了过来,就再也不撕了。她提上简单的行李,搬到市文化馆的画室里去住。于百家追到画室,说:“我们都睡不到一张床上了,为什么不离婚?”小池说:“哪有这么好的事,我还得让公安抓你们几次。”于百家拿起一瓶墨汁,往墙壁上洒去,几幅画出现了黑条和墨点。小池发出一声尖叫,把头撞到墙上。“随便你撞,只要不离婚,我就让你撞出脑浆来。”于百家又抓起一瓶墨水,洒到另外的几幅画上。小池扑向于百家,抓起他的手,像咬包子馒头那样咬了起来,于百家摔手跳出门去。很快,马路上出现了这样一幅景象:于百家在前面跑,小池在后面追。那时候,不出三天,铁马东路上总要来一次这样的追逐,于百家一边跑一边回头,小池的手里不是举着刮刀,就是木棒或者石块,路过的人们都会听见小池的尖叫和咆哮:“于百家,你这个嫖客,你不得好死!”
看见小池一只鞋在脚上,一只鞋在手里追杀于百家,我不是没产生过同情和内疚,好几次我都跑了上去,想把于百家拦住,让小池狠狠地抽他几鞋底板,但是,临出手了,眼看就要把于百家拦截了,我却来了个急刹车,让于百家擦着我的指尖跑过去。有时,我也跑到小池的画室前,举起手来想敲门,但是,一次次我都把手放下,生怕自己被套进去,我被套进去的例子还少吗?报纸上每天都在说“不干涉别国内政”,所以我也不想干涉别人的婚姻。
一天傍晚,小池写了一份遗书,说她的死跟于百家有关,就爬上了归江宾馆的楼顶,想从十二层跳下去。楼下站满了仰脖子的行人,几个交通警在维持秩序。楼梯口,小池的爸妈、于百家和两个公安挤在一起,不敢往前走一半步,因为小池已经说清楚了:“只要你们往前走一半步,我就跳下去。”于百家把我叫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相持了一个多小时。于百家拍拍我的肩膀:“解铃还需系铃人,你多跟她说几句好话,只要稳住她,你招招手,我们就冲上去。”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我哪挑得起这么重的任务,万一小池不听我的,一头栽下去,那我不就遗臭万年了吗。我转身走下楼梯。小池的妈忽然跪下,双眼模糊地望着我:“广贤,现在只能死马当作活马骑了,你就试一试吧。”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跪在面前,我就是铁打的心肠,就是发誓再也不管闲事,也不得不心头一热。
一出楼梯口那扇窄门,我的脚就飘了起来,连路都不会走了。当时是暮春,天气可以说是热也可以说是冷,楼外的树尖已经冒芽。小池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衣,手里抱着一幅画,站在栏杆的外面,就差一脚踩空了。从楼门到她那里,看上去只有二十来米,但我感觉比实际距离要长。我叫了一声小池。她回过头,说你别过来。我说我是曾广贤。她说曾广贤也别过来。我站住,想退回去,但是,楼门里的小池妈和于百家不停地摆手,希望我守住这来之不易的两米阵地。我只好站住,身上就像天气时冷时热。
“小池,我知道你画的是什么。”
其实,这话一出口我就立即后悔,因为,那幅画的正面贴着小池的身体,我根本不知道画的是什么,只是想找个话题分散她的注意力。没想到,这句话在她身上起了反应,她低头看了看画,抱得更紧。我说:“如果我猜对了,你就不要跳下去;如果我猜不对,跳或者不跳随你的便。”说完,我的额头上已经挂满了汗水,还不知道下一句在哪里。小池把身子侧了过来,仿佛同意跟我赌一赌。那几秒钟,我的脑子就像高速计算机,先是闪过山,后是闪过水,再闪过木楼、锄头、汽车、洋房、钞票、电视、草原、大海、农民、工人、知识分子、老虎、猩猩、鸽群……该闪的闪了,不该闪的也闪了,我这辈子头一次发现脑袋闪得那么快,仿佛一秒钟就可以闪出全世界、全人类。最后,我的脑子停在湖面,我说:“你画的是一面湖水。”
小池的身体更多地侧了过来。我好像看到了希望,便大起胆子瞎说:“你画的是天乐县象牙山上的五色湖,你跟我说过一定要爬上去。当时我还以为你吹牛,没想到你终于爬上去了……”小池发出一声尖叫,把手里的画砸过来,玻璃碎了,天哪!那幅画真是一面湖水,水面涂着好几种颜色。我竟然猜对了!一刹那,我终于相信了命运。为什么有人会中大奖?为什么有人升官发财,有人倒霉?原来守株也可以待兔,一口饭也能把人噎死。
“都怪你!说好了跟我去天乐县插队,你却当了逃兵。”小池伏在栏杆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向前走了几步。她大声呵斥:“别过来!”我站住:“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当初要是跟你一起插队,就不会留下这些后遗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