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录 作者: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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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录 作者:东西-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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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到五分钟,我就在对面把那句话打印出来。回到瓷砖店,她在那句话的右下角盖上了“东方建筑材料公司”的公章。这样我的兜里就揣上了两份文件,腰杆顿时挺了起来,脸上有几分得意之色。但是,她立即打击我,说我身上的衣服和新打印的文件不吻合,就用摩托车把我带到百货大楼,为我买了当时最贵的衬衣、西裤、皮鞋和领带,还让我到她的房间里去换新装。我说又不是去骗女孩,穿这么好干什么?她说这是为了让别人看得起我。
  我这是第一次打领带,怎么打都像个疙瘩。张闹站在我面前手把手地教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当时我对她有了强烈的冲动,想伸手抱她,想把她放倒在床上……这么多年来,我对任何女人,包括小燕、小池,都没有过这么厉害的冲动,冲动得胸口都快爆炸了,好像一下就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我忽然转过身,喘了几口气。她说:“领带还没系好呢。”我说:“我自己系吧。”我一边系一边想,为什么在张闹面前身体的反应那么强烈?强烈到自己不好意思,甚至想再做一次强奸犯,难道十年的监狱生活还不够教训深刻吗?也许是她太漂亮了,漂亮到你没法抗拒;也许是十年前那个念头扎得太深,以至于有一丁点机会,它就像水那样咕咚咕咚地冒出来。 
  傍晚,我来到无线电三厂。我爸还住在平房里,他和赵山河弄了满满一桌菜。进门的时候,我叫了一声“爸”。他没有答应,只是用目光跟我擦了一下。我说:“赵阿姨,没想到你也在这里?”赵山河说:“昨天,你爸打电话给我,说是有贵客,请我过来帮他做菜。我问他贵客是谁?他就让我猜,一直猜到下午,我才知道你是正确答案。”
  赵山河这么一说,我就知道我爸对这餐饭有多重视,但是他放不下架子,脸始终板着,只要我一看他,他就把目光移开。我掏出那份平反文件递给他,他看着,脸比刚才黑了一倍,手微微颤抖。“长风,你别激动。”赵山河把文件抓过来,扫一遍:“好啊,总算还你们曾家一个清白了。这文件要多复印几份,让那些翘鼻子的人仔细看看,当初我就不相信广贤会做那种事,果然被人陷害了。广贤呀,今后你离那种人远点,我妈就说过,最毒不过妇人心。”
  “妈个╳的!”我爸忽然骂了一句。从他的表情分析,这句话可能是骂张闹,也可能是骂天老爷,或者骂全人类,反正不会是骂我。赵山河给我送了一个眼色。我夹起一坨豆腐放到我爸的碗里:“爸,这事不能全怪别人,我也有错误……”赵山河踩了我一脚,我立即把舌头缩回去。她一会递眼色一会又踩脚,弄得我都轻易不敢开口。
  赵山河摸了摸我的领带:“这玩意我小时候见过,那时你家爷爷,还有你爸一出门就捆这个,解放一来就绝种了,现在又时兴了,真是一时一个样,变得我们都跟不上了。”
  “没办法,工作需要,其实勒着它就像吊颈,一点都不舒服。”
  “哟,你爸前几天还在为你的工作求庞厂长,没想到你已经找到了。”
  我掏出另一份文件拍到桌上。
  “兹任命曾广贤同志为东方建筑材料公司采购员,哇!长风,你儿子出息喽。”赵山河把文件递给我爸。
  我爸看着,板住的脸渐渐松弛,甚至出现了微笑的迹象,但是那迹象还没有完全舒展就散了。
  赵山河问:“广贤,菜好吃吗?”
  “好吃,十年都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了。”
  “好吃就多吃点。今天的菜全都是你爸定的,你注意了吗?所有的菜都放了心,他是想告诉你做人不能没心。”
  我吓了一跳,咬在嘴里的苦瓜差点吐了出来。这时,我才留意桌上的菜真的都有心,豆腐里包了韭菜,苦瓜筒里塞了瘦肉,茄子中间夹了肉沫,鱼肚里填满了青椒和西红柿。
  “你在杯山这些年,小燕可没少照顾你爸。是谁给你爸送鸡汤?是谁给你爸补衣服?是谁给你爸修门锁?是小燕,知道吗?你们都是少爷脾气,连个螺丝钉都不会扭,家里缺不得小燕这样的媳妇。”
  “谁说我不会拧螺丝钉了?我在拖拉机厂干的就是这个。”
  “那也不能因为会扭螺丝钉了就摔掉人家,打上领带了就不穿旧衣服。你看看你爸穿的什么?不是他没衣服穿,而是要告诉你不能忘记帮他打补丁的人。”
  “我哪敢甩她,是她自己说现在不想结婚了。”
  赵山河说:“谁叫你跟那个破鞋混在一起?难道你嫌她害你还不够惨吗?”
  “赵阿姨,你最好去调查一下,别乱下结论,动不动就叫人家破鞋。其实,人家的作风蛮正派的,当初不是因为我,她怎么会落得这么个臭名声?人家也有委屈……”
  “这个我不跟你理论,但是赵阿姨劝你一句,如果你要讨老婆过日子的话,就得找小燕这样的人,漂亮的靠不住。既然今天她能把你从小燕这里偷走,那明天她就可以去偷别人,知道吗?偷多了,就会成惯偷。到那时,你想后悔都来不及。”
  我爸忽然咳了几声。赵山河吐了一下舌头,赶紧捂住嘴巴。屋子里突然安静了,我们都低头吃着,嚼食声特别夸张。忽然传来“吱”地一响,好像是谁把单车停在了门口。赵山河的脸顿时惨白:“广贤,不好了,谁把我们家的单车骑来了。”
  我真佩服,赵山河的耳朵比雷达还厉害,竟然一听刹车声就知道是她家的单车。 
  骑单车来的不是别人,而是赵山河的丈夫老董。老董就是那个火车司机,当年他把赵山河从仓库接走的时候可气派啦,开了一辆大货车,车厢插满红旗,车头装了高音喇叭,一路走一路唱,硬是把接亲搞成了一场政治运动。
  “跟我说加班、加班,怎么加到这里来了?你这个破鞋!”我先听到老董的质问,接着就看见他挽起衣袖冲进来,一把抓住赵山河的手臂,强行往外拉。赵山河的膝盖顶了一下餐桌,弄得桌上七碟翻了三碟,汤汁横流。
  我爸说:“董师傅,你能不能文明一点?山河已经十年没见广贤了,今天特地过来看看,你犯得着武斗吗?”
  老董呸了一声:“你儿子还没出来的时候,她不也天天过来吗?她来看什么?看你的小弟弟呀?”
  “你……”我爸吼了一声,双手捂住胸口,看样子心脏病马上就要发作了。我赶紧拍他的后背。我爸抹着胸口,慢慢地顺气。
  老董把赵山河拉到门边。赵山河双脚蹬在门槛上,跟老董搞拔河比赛。他们拔了一阵,老董突然松手,赵山河仰面倒下。我爸跳起来,跑了几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扶起了赵山河。那几秒钟,我爸的身体比电影里吊钢丝的武打演员还要敏捷,哪像是一个年过五十、心脏不佳的人。赵山河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冲着门外骂:“你这个鬼打的,再敢碰老娘一个指头,老娘就跟你离婚。”
  老董冲进来,想再擒住赵山河,我一把抱住他。老董一会拐我的左臂,一会又拐我的右臂,一会抬脚踢我,一会拿头撞我,但是他毕竟岁数大了,不到五分钟,力气就垮下去,气息也慢慢粗起来。我把他按到椅子上:“董叔叔,有话好好说,别动武行不行?”
  门口围了一圈人,赵山河把门嘭地关上。老董瞪了我一眼:“有什么好说的?你不都看见了吗,这贱货她不想回去,想做你的后妈。”
  赵山河捞起衣服,露出腹部乌紫的伤痕:“广贤,你帮我看看,我能回去吗?自从我嫁给他以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他自己的种子不行,就踢我、打我,赖我的土地不长庄稼。我们赵家的土地是不长庄稼的土地吗?不是吹,随便丢颗种籽就能长出参天大树。这不是我说的,是妇科的梅医生说的。要不是给他面子,我早就换人了。”
  “你还好意思说,别人不知道广贤还不知道呀,当初在仓库的时候你们都不干净了,后来不是因为社会环境好,你哪会闲着。这不,风气一变,环境一松,你就开始偷吃了。”
  “你又喷粪了,我要是偷,早帮广贤偷出个弟弟来了。”
  我偷眼看我爸,他的脸上像涂了红墨水。他发现我看他,就拉开门低着头走了出去。
  老董说:“没偷?没偷干吗隔三岔五来找他?难道家里的板凳长钉子了吗?”
  赵山河说:“我总得找个人说话吧?我要是不找个人说话,还不憋死呀。”
  他们越吵越大声,越吵越具体,甚至庸俗。我转身想溜,赵山河拉住我:“广贤,你别走,今天我就要跟他来个了断。我要跟他离婚。”
  老董说:“广贤,你都听见了,是她要说离的,今后可别赖我歧视妇女。”
  赵山河拉开我爸的书桌,只拉了一下,就准确地找到了纸和笔,要老董写“同意离婚”。老董接过笔刷刷地写了起来,然后把字条交给我:“谁要是不离谁就是王八。你赵山河早这么爽快,不是已经有人叫我爸爸了吗。”
  赵山河说:“要不是领导做思想工作,有社会压力,我早就跟你离了。告诉你,自从跟你结婚的那晚起我就想离了。”
  “那也不能只让我写同意离婚,你也得写一个。”
  赵山河刷刷地写了一阵,把字条递给老董。老董从椅子上站起来,竟然说了声“拜拜”。赵山河后来告诉我,那是他在火车上学的,一个司机嘛,再不学几句外语就赶不上时代了。老董说“拜拜”的时候,我就想笑了,但是这么严肃的场合谁敢笑呀?我只好咬紧嘴唇忍住。等老董一走,我的笑声又想跑出来,不过,看看赵山河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只好又咬紧了嘴唇。
  我干吗想笑呢?因为这个事情完全弄颠倒了。一开始,我爸和赵山河就摹仿特级教师莫曾南,企图用放心的菜和打补丁的衣服来启发我,想不到效果还没产生,他们就变成了该教育的对象。赵山河说张闹是破鞋,没过几分钟,老董却骂她破鞋;赵山河说张闹会变成惯偷,老董却骂她和我爸是惯偷,这不就像自己咬自己的舌头吗?当时,我怕笑出声来会让赵山河难堪,便赶紧溜了。溜出厂门口,我抬头笑了几声,奇怪的是,这时候我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可笑了,反而替他们悲伤。我打了一下嘴巴,骂自己没有同情心,他们都狼狈成那个样子了,我竟然还想笑,难道我是狼外婆喂大的吗? 
  我很后悔制造了那份做采购员的假文件,后悔没把它带走。第二天晚上,小燕到我爸那里去了解我的态度,假文件不幸落到她手里。
  一天下午,她喂饱了鸽子、斑鸠、孔雀、八哥等等鸟类,就跟单位请了半天假,专程到东方瓷砖店,跟张闹打听一个名叫曾广贤的人是不是在这里工作?她自作聪明,以为张闹不认识她,其实张闹只瞥一眼,就把她给认出来了。张闹说:“你来晚了,曾广贤今早到广东采购去了。”她说了一声“谢谢”,转身出了店门。
  等小燕一走,张闹就骑上摩托车,朝铁马东路37号仓库赶来。当时,小燕也在往我这里赶,只不过小燕坐的是公交车,张闹坐的是摩托车,所以小燕比张闹慢了十几分钟。张闹跑上楼梯,说:“广贤,你爸派人到我那里找你,我骗他们说你出差了,如果不想让他们知道你是骗子就回避一下,他们马上就到啦。”
  我赶快钻出阁楼,锁上门,跟着张闹跑下楼梯。我坐上张闹的摩托车,拐上铁马东路,正好看见小燕从公交车上下来,当时我被张闹说的“他们”给弄晕了,以为接着下车的就是我爸,所以把头扭开了。
  张闹在东方路的劳动大厦订了一间房,交待我三天之后再回去,这样我爸才不至于犯心脏病。这是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双人房,摆了两张一米二宽两米长的木床,上面铺了凉席,凉席上是枕头和毛巾被,屋子虽小,却收拾得干净利索。张闹跟我面对面地坐着,膝盖的距离不超过五厘米,近得我鼻子里全是她的气味。书上说辽阔的草原能培养人宽广的胸怀,为什么不说狭窄的房间让人产生邪念?我看着张闹黑白分明的眼睛,嫩葱一样的小脸,伸过来的胸口,忽然就同情她的表弟赵敬东。一个人要长期抵抗这样的诱惑,没坐过牢是绝对不可能的,哪怕像我这样已经坐过牢了,也还不只一百次地想扑过去。但是,我暗暗捏紧拳头,让指甲抠进手掌,提醒自己别再犯同样的错误。一个人犯错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犯同样的错误。
  聊了一会,张闹双手捂住腹部,眉头忽然皱了起来。我说:“生病了吗?”
  “每个月总要痛这么一次。”
  “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痛一阵就好,咬咬牙能挺过去。”
  我倒了一杯水给她。她喝了几口,额头上冒出层层细汗。我把湿毛巾递给她。她擦了几把,倒到床上呻吟。我问:“你犯的是什么病呀?”
  “痛经呗。”
  “那干吗不去治疗?”
  “治这病还不容易呀,找个男的结婚就不痛了。”
  “那你干吗不结婚?”
  “没人要呗。”
  我搓着双手:“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这么漂亮怎么会没人要?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
  “连你都不要我,谁敢要呀?”
  “这更不可能,你别逗我开心。小燕说过,你不可能看上一个劳改犯。”
  “你的嘴上整天挂着小燕,你到底是要我还是要她呀?”
  我加大搓手的力度,手心搓热了,出汗了,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像答案能从手掌上搓出来。趁我找答案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我这个傻瓜竟然不知道她是暗示我吻她,还以为她太痛了才把眼睛闭上。不一会,她发出均匀的呼吸,睡着了。我坐在对面,仔细地看她,从她的美人尖看到她的脚趾头,每个地方都没放过。直说吧,我的目光更多地停在她的胸口。她衬衣的第二颗钮扣已经撑开,露出山坡一样的白,不仅白而且近,近得一伸手就可以把它捉拿。说真的,当时我只要有十年前的念头和胆量,保准把她办了。但是,我不想再伤害她,不想乘人之危,不想下流,不想再坐牢,所以眼巴巴地看着她睡了一个多小时。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我问她还痛吗?她摇摇头,慢慢地坐起来,从容地把第二颗钮扣扣上,问她睡了多久?我说一小时零三分。她用手指头在我的脑门上点了一下:“你这个笨蛋!”
  第二天她换了一条裙子。吃过午饭,她陪我来到房间,仰面倒在床上:“广贤,过来吧。”
  我摇摇头:“你别让我再犯错误,别让我再对不起你。”
  “这是我自愿的,就算把十年来欠下的还给你。”
  我的鼻子一酸,泪水几乎要涌出来:“为什么要等到现在?为什么不是十年前?我已经犯了一次错误,现在不敢再犯了。而且,小燕跟我那么多年……”
  她坐起来:“小燕长得那么丑,怎么配得上你。”
  “小燕她比谁都善良。她去杯山看我,给我送衣服,送鞋子,送香皂,跟我捏手,照顾我爸,虽然我们还没有结婚,但是我却像使唤老婆一样使唤她,叫她送逃跑的工具,让她去给李大炮找小云……为了我,她没少挨小云的骂,没少挨同事们耻笑。知道你喜欢我,当初我就不浪费她的时间,不接收她的鞋垫。可是,你为什么不早点给我信号,哪怕是写几个字暗示一下,我也不至于拖累人家小燕,为什么到现在你才这样?你干吗不在小燕去看我之前,给我一点暗示?”
  “难道你就没拖累我吗?你欠我的比欠小燕的多一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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