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马大哈,成心想做一辈子流氓呀!”
我急了,马上要去找文件。她问我去哪里找?我说张闹一定有办法。
“曾广贤,亏你想得出来!那个姓张的害你还不够惨吗?哪怕去求笼子里的动物也轮不到求她呀。”
“她已经向我认错了。”
“认错?她干吗不早一点认错?干吗要等到你快出来的时候才认错?不就是怕你报复吗?”
“小燕,她没你想的那么坏。假如她不去翻供,我的头上还得戴着一顶强奸犯的帽子。但是她去翻供以后,性质就不一样了,我就不是强奸犯了。要是她使坏,完全可以装糊涂,假装不认识我,完全可以不理这单子事。”
“哟哟哟,你才出来多久呀?不到半天,就把她夸得像个先进工作者,那你找她去吧!”小燕拉开门,把我推出来,弄得门都有了生气的模样。
当时,我一点也不了解女人,不知道她的心里和动作是相反的,不知道生气也是一种考验,不知道她关上门之后还贴在门板上听动静,不知道她是多么盼望我把门推开,再回到她的怀抱。我以为她真的生气了,就把准备敲门的手放下来,转身走了。一路上,我都在想那份文件,也许下水之前,我已经把它放到了张闹准备的布袋里;也许在上岸以后,我已经把它塞进了衣兜。这么重要的东西,我盼了整整十年的东西,不可能随随便便就丢了,好像出厂门的时候,我的手还在衣兜碰到过它,还紧紧按了几下。
回到小阁楼,我把张闹买的新衣新裤翻了一遍,没有找到文件,就把它们砸到楼板上,踩了几下,踢了几脚,觉得今天整个就做错了,根本就不应该上张闹的吉普车,不应该到河边去洗澡,而是直接回到这里,把那份文件让赵万年看看,让小燕看看,让他们都为我高兴高兴。假如不跟张闹耽搁,我甚至有时间找一个装潢店,把那份文件镶到镜框里,挂到阁楼顶,就是睡觉了也要看着它。
仅两天时间,阁楼里就落满了烟头,铺满了烟灰。我搬过一张椅子,坐在当年偷看张闹跳舞的那个小窗前,一边抽烟一边思考前途,不时往楼下瞥一眼,就像一个失业的厨师在偷偷学艺。我不知道你突然失去工作之后是什么样的心情?是不是感到慌,感到空,感到惭愧,心是不是像树上的苹果那样悬着?刚出来的时候,我就是这种状况。你想想,我在拖拉机厂一天要拧多少颗螺丝,要装多少个变速箱?不错,那时天天都喊累,可是一出来,手没地方放了,腰也不用弯了,反而像个残废,手痒得就想抽烟,眼痒得直往楼下看。一个没有工作的人能够看别人工作,也算是一种安慰吧。
我说过,小阁楼在仓库的后部,就是放电影的位置,直接面对舞台。从这个角度看下去,一堵隔墙正好从中间划过,左右各隔出五间办公室。我把办公室从舞台那边排过来,左边叫一二三四五,右边叫六七八九十,靠近舞台的一、二、六、七是单间,里面分别坐着一女三男,其余的办公室或三人或四人不等,有的看报纸,有的看文件,有的写字,有的接电话,有的敲打字机,有的盖公章,有的打算盘……一室那个胖女人估计就是赵万年说的梁主任了,她只要从茶杯里喝不到水,就故意咳两声,把杯子重重地敲在桌上。二室的年轻男子一听到声音,迅速地站起来,快步走进一室,给茶杯里添水。六室那个秃顶的男人头上像戴着个句号,一天要绕好几次弯,走进十室去拍那个女打字员的肩膀,摸她的头发,捏她的胸口,但是只要有人从门外走过,他们就立即分开,装得比我和小燕还像正人君子。说真的,看着他们相互摸弄,我的身体就有反应,竟然比拥抱小燕时还要强烈,甚至忍不住搓自己的下身,直搓到爽快为止。
每天下楼到大排挡吃饭的时候,我都要弯进省文化大院去找张闹,第三天下午才碰上她。她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宿舍楼的外墙已经粉刷一新,走廓的栏杆上摆了一长串花盆,花盆里的花都开了。当时,她正把脚跷在栏杆上练习压腿,看见我走近时,脸上的表情突然暂停。我说别害怕,我不会强奸你。她把脚放下来,说哪里哪里,请都请不来。我说你能帮我再弄一份平反的文件吗?她说行啊,你别老站着,进去喝杯水吧。
她走进房间。我本来已经转身了,就要开步走了,但是目光却多余地跟了进去,里面已经铺了木地板,墙上贴了纸,家具全都是红木的,梳妆台搁在窗口边。这时,如果我收回目光,也还来得及,但是我的目光偏偏没有收回,它向左移过去。窗口装了茶色玻璃,上面挂了两层窗帘:一层粉红,一层墨绿。一看见窗口,我的脚就发痒,忍不住走进去。我扑到窗台往下看,窗下是一块草地,地面离窗口也就三米多高。
“为什么不从这里跳下去?如果当时我从这里跳下去,也就没什么强奸案了。我真傻,为什么不从这里跳下去?”说着,我真的爬上了窗口,准备往下跳。
她把我扯下来:“如果你有这么聪明,那我也不至于遭受那么多白眼。知道吗?天底下受委屈的不光是你曾广贤。这事爆发后,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他们对我吐口水,骂我烂货,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甚至有人在我的门板上写粉笔字。你猜他们写什么?他们写……就是现在我都说不出口。”
“都是谁干的?写了些什么?”
“他们把我的门板当厕所,写骚货,写我操你,写今晚你给我留门,写你等着,写人在人上……凡是你在厕所里看到的,他们全写到我的门板上。我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水擦门板,一边擦一边哭……这还不算是最大的打击,最大的打击是他们不让我演吴琼花,不让我跳芭蕾舞,我只能跟着宣传队拉幕、扫地、化妆……我的凌空跃,我的点转,我的双飞燕,全都派不上用场,脚实在是痒了,就关上房门自己跳一段。看过我演戏的好心人在菜市碰上我,都说张闹呀张闹,你连买菜都像走芭蕾步。你说这还让人活不活?有一次我连安眠药都准备充足了,可是我不争气,临吃药时手突然发抖,药片全部洒在地板上。假如我知道要受这么大的委屈,当时我根本就不会喊救命,哪怕是让你强奸了,也比受他们污辱好一万倍。你只管你的名声,但是谁又管我的名声了?那时我就像一口粪坑,谁从身边走过都要捂鼻子,没有人敢跟我来往,没有人敢跟我谈恋爱,直到现在我都还嫁不出去……这些委屈我张闹跟谁说过?谁又能相信我?如果说我陷害你不对,那么当初你为什么要爬进来?你想没想过?是你先爬进来,才有我后来的陷害,你当初就不应该爬进来!”
张闹说得泪水滂沱。我的膝盖像雨水泡软的稻草跪了下去,眼泪再也止不住。她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大声,哭得两边肩膀都抽搐了。我跟着流泪,把脑门一次次撞到木地板上,直撞得地板上一片鲜红。她跪下来,按住我出血的地方:“别这样,广贤,别这样。”
“可惜……我、我配不上你。”
“广贤,我俩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大哥莫说二哥。早知道会这样,当时我就不应该喊救命……”
傍晚,我脑门上顶着一块纱布回到阁楼。正在给我擦楼板的小燕直起腰来:“你到哪里去了?我都等你老半天了。”我坐在床上,点了一支烟。她忽然惊叫:“你的脑门怎么了?是不是跟别人打架了?”我没吭声,嘴里不停地制造烟团。她摸着我的脑门:“伤口深吗?还疼不?”问的时候,她的脸就悬在我的鼻子前,上面挂满了汗珠,连下巴和脖子都是湿的。我拉起衣袖,帮她擦了一把汗。她拿起床头的一张信笺:“看看这是什么?”信笺的右下角盖着又圆又大的公章,我以为是那张平反文件,但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她在动物园开的结婚介绍信。
“都五年了,我都等不急了。”她坐在床上,抓起我的手指,像在杯山接见室里那样捏弄起来。
“小燕,你怕我欺负你吗?”
“除非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早知道会有今天,当初就不应该去爬她的房间,你说,我干吗要去爬张闹的房间呢?”
“好色呗,想强奸她呗。”
“这么说,你也同意是我错了。在杯山的时候,我恨不得脱她的衣服,拔她的牙齿,扇她一千个巴掌,恨不得吐她一身唾沫,但是,到今天我才明白……是我先对不起她。”
小燕忽然站起来:“曾广贤,你怎么一出来就不停地给那个骚货发奖状?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她不是骚货,是因为我她才背上这个黑锅的,今后你能不能不这样骂她?其实,她也挺不容易,如果当初我这瓢大粪不泼到她身上,她也就不会被人当成有缝的蛋,不会被单位当破鞋……她就能继续演吴琼花,说不定能演成一个名人,能嫁个当官的,哪会像现在连嫁都嫁不出去。”
“那她还可以嫁给劳改犯嘛。”
“如果心里不是装着你的好,我就把欠她的还了。”
她撇撇嘴:“赶快到医院去打退烧针吧,姓曾的,别把自己弄得像个救世主,你以为你是日本演员三浦友和,想跟谁结就跟谁结呀。除了我这个傻大妹愿意嫁给你,恐怕没第二个了。我就不相信张闹会看上个既没工作又没身份的。”
“看不看得上是她的事,还不还债是我的事。”
“别自作多情了,曾广贤,要是张闹舍得嫁给你,我陆小燕就给你买一张婚床。”
“难道……我在你眼里就那么便宜吗?除了你陆小燕我真的就讨不到老婆了吗?”
“那你就去试一试吧,试了才知道自己有多贱。我是同情你,你还当崇拜了,真是的。”她捡起介绍信,摔到我脸上,噔噔噔地走出去。
我拉住她:“何必呢?刚才说的都是气话,明天我就去开介绍信。”
她挣脱我:“你去跟那个那姓张的结婚吧,反正我不想结了。”
“小燕,你会后悔的。”
“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后悔。”
没想到小燕真的走了,我都给她台阶了,她连头都不回一回。我把屁股重重地搁在楼板上,回忆刚才跟小燕争吵的每一句话,全身忽然就冰凉起来,仿佛打摆子。公正地讲,小燕的每句话都是正确答案,都可以加十分。在小燕的这几盆冷水泼出来之前,我从来没想过我是谁?以为自己受多少冤枉就可以喊多高价钱,就像是那些吃过苦头的革命家、科学家或者艺术家,但是经她这么一提醒,才知道我只不过是一个犯过强奸的、坐过牢的、没有工作的废物,和什么家根本扯不到一块,不信你用受委屈的人减去成功的人,得出来的数字会有多大,怪不得成功的人少,受委屈的人多,要是小燕不提醒,我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
不过,为了面子,我还是管住了自己的双脚,没有马上去找小燕。失眠了一整夜,我再也控制不住,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到小燕的宿舍门前。我举起手,想拍她的门,但是我就像我爸那样放不下架子,突然把手收了回来。这一次没拍门,让我后悔了一辈子,当时哪会想到我的手拍下去就是OK,收回来就是NO,只是到了今天,生活把自己煎成老油条了,才懂得人的运气有时就在拍与不拍之间。你可能想不到,我在把手放下来的那一瞬间竟然正儿八经地想到了爱情。我从来就不想爱情,那一刻竟然发了神经病,要正儿八经地想爱情!小燕跟我有爱情吗?她既然这么看扁我,那她到底爱我什么?难道她像小池那样,仅仅是爱我的卷发吗?她是因为失恋了需要找一个听众,才到杯山去看我的。她爱我的理由是因为我不会嫌弃她身上动物的气味。天哪!这与我在电影和小说里看到的爱情差得天远地远,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刷了绿油漆的门板,我咬咬牙转身走了。小姐,我告诉你,爱情这东西经不起思考,你也千万别去思考,只要你一思考世界上就没有爱情。这是我几十年总结出来的不成熟的人生经验,把它卖给你,免得今后你也犯我这样的狂犬病,不,是幼稚病。
周末的上午,我发现小燕在门框上留了一张纸条:你爸叫你今天到他那里吃晚饭。
从杯山出来之后,我一直没去见我爸,主要是怕他生气。据小燕说他一生气就会犯心脏病,医生像下红头文件那样要求全体家属配合治疗,不准刺激他,说白了就是尽量让他心情愉快,绝对不能给他添堵。他的全体家属其实也就我一个人,而我偏偏又是个容易给他添堵的角色,所以我暗自打算在没找到工作之前,先别去惹他。现在他的帖子来了,我却两手空空,兜里没有半点能让他高兴的事,这就像赴婚宴的人没钱送彩礼。
我首先想到了那张平反文件,于是急忙赶到东方路找张闹。她在东方路开了一家瓷砖店,专门倒卖各种瓷砖,包括瓷做的马桶、洗脸盆,凡是装修房子时需要的各种瓷制品,她这里基本上都能提供。我到达的时候,她正在跟一个中年男人讲价。她说哎呀,老板,能不能每块砖再提高两分钱?我就靠这两分钱吃饭了,亏你还是个大男人,这点钱也跟我打小算盘,算了,就这么定了,明天你来提货吧。那个男的说我把整栋楼的瓷砖买下来,你也赚了不少呀。张闹说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等到你把款打过来,我请你吃碗米粉,现在生活好了,想吃一碗米粉就吃一碗米粉了。那个男的问一碗米粉多少钱?张闹说三毛呀。那个男的说你赚那么多,就请我吃碗三毛钱的米粉呀?张闹露出无比惊讶的表情,说那你还想怎么样?
等顾客走了,她说:“没办法,自从宣传队改成文工团之后,团里就没什么演出了,我得开个店来补充生活,要不然连件好衣服都买不起。”
我帮她上了一车瓷砖,就坐在门口抽烟。她把我叫进里面的办公室,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我抽出里面的纸,正是我想要的那份文件。我说了声“谢谢”,坐在她的对面。她拿出一个账本,低头按着计算器,每按一下,计算器就发出一声“嘀”。计算器“嘀嘀”地响着,几绺头发从她的额头垂挂下来,挡住了眼睛,她不时用手撩一下。我盯着她,叫了一声“张闹”。她抬起头。我说没什么,你算吧。她又低头算了起来,头发仍旧垂挂着。我抽了两支烟,又叫了一声“张闹”。她再次抬起头:“什么事?”我摇摇头,说没什么,你算吧。她算得真慢,按一阵计算器,又在账本上写一阵,来来回回倒腾。我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时间不多了,就再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看着我:“你怎么变成结巴了?”
“没、没什么,你算账吧。”
她把计算器一推:“算什么鬼呀,你不说清楚我就不算了。”
“那就不打扰你了。”我站起来,想走。
她一把拉住我:“你是不是想借钱呀?”
我摇摇头。她说那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憋了好久,憋得脸红脖子粗,才把我的意思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她说这又不是强奸又不是抢劫,你的脸怎么红得像个西红柿?我说我从来没骗过人,这是第一次,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逗我爸高兴高兴。她叫我赶快到对面的店里把那句话打印出来。
不到五分钟,我就在对面把那句话打印出来。回到瓷砖店,她在那句话的右下角盖上了“东方建筑材料公司”的公章。这样我的兜里就揣上了两份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