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是她单车的加速器。从那时起我便明白人是听不得坏话的,就是再漂亮的女人也听不得反对意见。如果早几天知道这个真理,那我死活都不会跟她提赵敬东。我真他*的笨,还以为赵敬东永远活在她的心中。但是张闹还是给我留下了“纪念品”,让我在动物粪便的熏陶下不时爆出笑声。她的纪念品不是别的,是那句粗话。几乎每天我都要问:她怎么可以说“放屁”?她那么漂亮怎么可以发出这种粗俗的声音?一想起她说这话时的模样,我就忍不住哈哈大笑,就像在美人脸上发现假鼻梁,在贪官身上看到奖状那样大笑。这么多年过去了,许多重要的事情我都已经忘记,单单这件事像放电影似的,久不久从我脑海闪过,你说这是不是钻牛角尖?
从那时起,我就断定张闹不是一个好演员。她动不动说“放屁”,这说明她还没有脱离低级趣味。她的心里连她表弟都装不下,怎么可能会装着观众呢?所以我断定她成不了人民艺术家。一气之下,我把小阁楼上的那个窗口封死,这次我不是用报纸,而是钉上了一块薄木板。我再也不看张闹的排练,连后来盛况空前的演出我也没看。尽管我贬低她,但一到深夜,她还是厚颜无耻地跑到我梦里来,让我继续失眠,让我逐渐消瘦,让我走路像漂,甚至我的头皮也隐隐地痛了起来。我去医院开了几次药,觉睡得踏实了一点点,头皮却越来越紧,仿佛勒着个孙悟空那样的紧箍咒,有时箍得我在阁楼上打滚,汗水像豆子一颗颗地冒出来。我痛得实在没办法,偷偷跑到三合路六巷去问九婆,她说那是因为恶鬼缠身。我妈不会是恶鬼,如果她要惩罚我也不会等到今天,那么恶鬼只有一个赵敬东。他是不是开始报复我了?
我决定清明节那天去杯山墓园给他烧纸,并详细列出那天必须带去的物品清单,比如香、纸、玩具狗、猪油、花糯饭、肉、工资条、连环画什么的,争取把敬东生前喜欢的全部带上,以求他松开我。在列清单时,总觉得少了一样最严重的东西,但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便翻开席子,拉开抽屉,掏空衣兜,目光搜索瓦片,期望能把那件东西找到。那是一件什么东西呢?我到敬东住过的屋里去找,低头在巷子里找。有一天,我照样低头搜查路面、墙根、砖缝,忽然听到一团叽叽喳喳的女声迎面而过。抬起头,我看见张闹也在人群里,就叫了她的名字。其余的姑娘都扭过头来,只有张闹还继续踩车前行。几位姑娘同时喊:“张闹,张闹,有人叫你。”张闹这才回过头,刹住单车:“叫我干吗?”
“后天就是清明节了,我想去给敬东磕个头,你去吗?”
“你管事也管得太宽了吧。”
“再不给他送点吃的去,他就要把我的头整破了。难道你的头一点也不痛吗?” 张闹送我一句“神经病”,便跨上了单车。我一拍脑门,忽然明白原来我要找的东西不是东西,而是张闹。你想想,还有什么比张闹更让敬东喜欢的?没有,敬东最喜欢的就是他的这个表姐了。我拔腿朝张闹的背影追去,追了几百米才拦住她的单车。她来了一个急刹,气呼呼地跳下来:“你烦不烦呀?”
我抓住单车羊头:“对不起,看在敬东想你的份上,清明节那天请你一定去给他烧个纸。他最喜欢的人是你,如果你能去看他,也许他会高兴得重新活过来。请你答应我一定要去,就算我求你了。”
张闹扭了扭单车羊头,我紧抓不放。
“你想耍流氓呀?”
“除非你答应我。”
张闹瞥我一眼,急得脸红脸白,嘴唇动了动又把话咽下,仿佛不屑于告诉我什么。
“我把玩具狗、猪油、花糯饭、肉、工资条和连环画统统准备好了,这都是敬东最喜欢的,如果你能去,敬东就没什么遗憾了。”
张闹嘟起嘴巴:“我早就答应姨娘清明节一起去看敬东,他又不是你的表弟,你操什么闲心?”
一口气跑回小阁楼,我在清明节的物品清单上添了“张闹”两个字。
从杯山墓园回来,我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没机会看见张闹。但是我从来没忘记她,特别是我的头痛稍稍减缓之后,她更加让我过目不忘。她身体的各个部位不时从半路跳出,让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但是,我忍着不去见她,后来忍得牙齿都肿了,便偷偷跑到宣传队的练功房,趴在窗口上看她压腿、劈叉、翻跟斗。我坚信她没有察觉,因为在我偷看的时候,她始终没往窗外瞟上半眼。但十年之后,她却对我说我怎么不知道你偷看?我瞥一眼练功房的镜子就把你看得通通透透,当时你穿着一套半旧的军装,两边的衣袖挽得都超过了胳膊肘。天哪!万万没想到她会把一个秘密装了十年,真他*的能装!
正当我满脑子都是张闹的时刻,于百家拄着一副三角拐杖,左腿绑着夹板,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大声宣布:“老子回来了!”
“插队结束啦?”
“腿都断了,还插什么鸟队。”
“这腿不是挨贫下中农打断的吧?”
他摇头否认。
“在火车上给你写的信收到了吗?”
“收到了。你有闲功夫劝我,还不如多看几眼对面那个姑娘。”
“什么姑娘?”
“你信上不是说对面坐着一个漂亮的姑娘吗?因为改邪归正你故意没看她。”
我“啊”了一声,忽然想起坐在对面的那个姑娘就是张闹,怪不得她那么面熟,原来在赵敬东的葬礼之前,我早就见过她了。
于百家闲得慌,每晚都到仓库的小阁楼里来跟我聊天。他告诉我想回城想得都犯了相思病。开始那半把年,因为有初恋顶着,日子还算熬得下去,心里像落了块石头挺充实。自从恋爱被贫下中农破坏之后,他和小池再也不敢往来,就连单独呆在一起的机会都没有,即使有也害怕别人盯梢,那种感觉就像自己携带巨款,随时都有可能被小偷察觉,而没完没了的批斗会,更让他对那个小山村产生厌恶。他讨厌那些拿他取乐的人,讨厌他们的腔调和烟草熏黑的牙齿,讨厌他们的脖子以及裤腰带,甚至讨厌那里的空气。于是,别人批他的时候,他就回忆炒面的味道。炒面是于伯妈的拿手戏,不是节假日她根本不做,啧啧,好吃得不得了,几乎是我们童年最爱吃的食物。我看她炒过,就是先把面条煮熟,冲凉,拌上油,然后切瘦肉丝,切卷心菜,再准备木耳、胡萝卜丝、芹菜和葱段……你别拍沙发扶手,我知道你是怕我说跑题,但是这绕不过去,它关系到我后来的命运。
于百家除了怀念他们家的炒面,就是怀念街道上汽车的喇叭声,那简直就是他回城的冲锋号,时隐时现,时远时近,就是在梦里他也常常被汽车的喇叭吹醒。有了这个念头,他仿佛胸有大志,变得不爱说话。锄地的时候,收稻谷的时候,他表面上不声不响,心里面却在谋划怎么能够回城?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弄成一个肺结核病患者,只要染上这个病,那就百分之百地能回城治疗。为此,他到公社买了两把面条,跟大队的赤脚医生秦仁伦换了一本医书。他在详细地阅读《如何防治肺结核病》那一章之后,开始接近村头的王大妈。他给她挑水给她劈柴,跟她拉家常,甚至跟她一起喝稀饭。白天在地里干活,他跟王大妈肩并肩地干,晚上要是开会,他就坐在王大妈的对面。千万不要以为他是美术大师,喜欢看王大妈那张皱纹纵横,也可以说是布满沧桑的脸,如果你这样认为,那就错得没有谱了。他喜欢坐在王大妈的对面,完全是因为王大妈能咳嗽能打喷嚏。
王大妈是村里有名的咳嗽大王,天气稍微变冷,她会咳得全身弯成一张弓。半夜里,她的邻居经常被她咳醒。有时她咳得连气都喘不上来,有时她会咳出一口痰,叭地吐到地上。种种迹象表明,王大妈就是一个标准的肺结核病人,于百家想被她传染。尽管于百家用王大妈的碗吃饭,用王大妈的葫芦瓢喝水,也没能染上咳嗽。怎样才能够咳嗽?成了他当时的苦恼。他冷天里打赤膊,故意不盖被窝,希望自己能够咳起来。没想到他越是这样,身体越结实,除了故意咳之外基本上看不到咳嗽的影子。他一咬牙,睡到了屋外的青石板上。
那是初冬的季节,大地微微寒气吹,石板上很快就起了露水,他的脊背泛起一阵透心凉。几声喷嚏打过,几串清鼻涕流过,他终于在下半夜咳了起来。即使咳了,他也没立即起身,仍然躺在石板上巩固咳嗽。直到他的喉咙咳痛,直到他认为这咳嗽再也不可能停止,他才爬起来。这样,他一边劳动一边咳嗽,走路吃饭的时候也咳嗽,好像咳嗽是他的奖章,必须时刻佩戴着。为了加重病情,他洗了几次冷水澡,抽了不少烟,慢慢地咳得有模有样,像是那么回事了。
书上说如果咳到第三周,出现发热、咳痰、胸闷那就有可能感染上结核杆菌,就得赶快到医院去拍X光片。于百家细心地体会着,以上症状在第二周就提前出现,他的心里仿佛放了焰火,别提有高兴。他到县医院拍了X光,医生告诉他肺部没问题,只给他开了几瓶治咽喉的药。他质问:“我的头发都快烧起来了,怎么会是咽喉炎?”医生摸了一把他的脑门:“没烧呀。”他不信,叫医生再量一次体温。医生又量了一遍,温度还是正常。他认为那根体温针有问题,医生又换了一根来量,结果体温还是摄氏三十六度。他于是怀疑医生的水平。医生一拍胸口:“站在你面前的是全省著名的结核病专家刘原,因为作风问题才下放到这里,要是两年前你找我看病得排一个星期的队。”
“那是怎么回事呢?我全身发烫,经常想晕倒。”
“你这是臆想病,是想发烧。不就想回城吗,犯不着拿自己的身体来折磨,你这样的病我见多了。”
于百家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拿起那几瓶治咽喉的药,回到了谷里生产队。几天之后,谷里生产队又只剩下一个咳嗽的了。于百家承认他的咳嗽不是药治好的,是刘专家吓好的。既然内科有个刘专家守着,于百家就不想再在这方面下功夫,他想还不如跌上一跤,摔个手断腿断来得痛快。但是手断治愈的时间短,腿断治愈的时间长,既然横竖都是断,干吗不来个时间长的?另外,选择什么时间断也有讲究,最好是公伤。
大雪封山的隆冬,他抱着刚刚出生的牛崽走了五里多山路,腿没摔断,连崴都没崴着。他参与两次扑灭山火的行动,尽往危险的地方扑,腿也还是好端端的,连腿毛都没烧着。他认为靠这种方法回城是没指望了。一天,村里的姑娘胡少芳出嫁,她穿得一身花,跟着迎亲的队伍走出村口。人们站在竹楼上了望,于百家也在他们中间。随着迎亲队伍的远去,站上竹楼的人越来越多。忽然,竹楼一闪,轰地倒塌,上面的人全部像倒栽葱,跌成一堆,流血的流血,破皮的破皮。那个竹楼仿佛是于百家的亲戚,它让于百家伤得最严重,跌下去后再也爬不起来。他的腿终于跌断了,可惜不是公伤。
你别笑,当时回城就这么难,不像现在只要买两张车票,谁都可以进进出出。忘记问了,你是哪里人?让我猜,我猜不着,反正你不会是本地方的人。好了好了,不为难你了,我还是接着讲吧。
一天晚上,于百家不愿回去,就跟我并排睡在阁楼里。半夜,他突然喊小池的名字,就像过去我喊小池那样充满感情。我照着他的胸口拍了一巴掌。他打坐起来,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吸了几口:“我梦见豆腐了。”
“不是吧,你好像在喊一个人的名字。”
“你知道个屁,那个人就是豆腐,平时我就叫她豆腐。你没碰过你不知道她的身体有多软,多嫩,好像没骨头,一口咬下去出好多的水。我第一次伸手抱她,都还没抱紧,她就软倒在我胸口,像一磨没有结的豆腐,要不是我小心捧着,早就从指缝漏下去了。一钻进草垛,我就像拿刀子捅豆腐,一边捅一边喊她的名字。捅了歇,歇了捅,从晚上捅到早上,我以为她的豆腐全部挨我捅烂了,结果,拿手电筒一照,她的豆腐还好好的。我就奇怪了,明明感觉捅烂了,怎么毫发未损?她打掉我的手电筒,一把搂住我,就像箍桶的铁线那样搂住我,紧得我都没法出气。”
我忽然感到呼吸不畅,欠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气。
于百家说:“又没有女人搂你,干吗装成这样?”
我吱吱唔唔。
他拍一下我的裤裆:“是不是受不了啦?真硬了!你没做过吗?没做过肯定受不了。受不了就自己放出来,你不是写信教我这样做吗。”
“小、小池也这么搂过我,就在阁楼下的仓库里,在她去天乐县之前的那个夜晚,当时我感觉她的手也像铁线,我也被她搂得喘不过气来。”
他骂了一句“骚货”,把烟头狠狠地掐灭:“你动没动过她?”
“要是我敢动她,那后来就没你的份了。”
“我不是说底下,底下你肯定没动过,要是底下有人动过,她就不会流那么多血,就不会糟蹋生产队的稻草。我是说上面,她上面那两坨也像豆腐,软软的,柔柔的,摸上去像摸棉花,难道你没感觉吗?”
“哪敢罗,我吓得直骂她流氓,逃得比飞机还快。知道她有你说的这么好,当时我就应该把豆腐吃了。”
他按住我的头:“小流氓,我就不信你连摸都没摸。”
“我向你发誓,到现在我都没摸过女人,连手都没摸过。有一次,我差点就摸上了,但是等我回过神,张闹已经把手缩了回去。”
“真他妈可怜,”于百家松开手,又点了一支烟,“我喜欢有点肉的女人,像小池这样的,睡上去准如垫了两床棉胎。不过睡了棉胎就没法再睡硬板床,人天生就是贱骨头,上去了下不来,会上瘾,吃第一口想吃第二口,吃了第二口想第三口,现在贫下中农不让我吃了,我才尝到苦头。知道现在这么难熬,当初我就不应该开戒……哎,刚才你提到张闹,张闹是谁呀?”我把张闹描绘了一遍,还把赵敬东跟她的关系、我看见她在屋顶上飞也顺带说了。他拍拍我的肩膀:“放心,我一定会让你跟她接上头,弄不好还会成夫妻。”
“夫妻不敢想,能跟她说上几句话,这辈子就没遗憾了。”
那天晚上,于百家简直就在给我上生理卫生课,而小池便是他活生生的解剖图。他告诉我什么时候才不会让女方怀孕,碰上流血不要惊慌等等。看着他滑动的喉结,听着他“豆腐、棉花、嫩葱、泥塘、杀猪、鬼哭狼嚎”的形容和比喻,我恨得差不多杀了自己。当初只要我把手放到小池的胸口,只要轻轻地抱她一下,那后来发生在于百家身上的事,全都会发生在我的身上,而且提前两年。多好的机会,多美的豆腐,我竟然没下手,真是笨到家了。这么悔了恨了几天,我对张闹的想象日渐丰富,其实也就是移花接木,把“豆腐”当成她柔软的肢体,把“棉花”放到她的胸口,把“嫩葱”贴上她的脸皮,把“泥塘”装在她的下身,然后再把自己当成屠夫,把她当成待宰的猪,这么一来她不“鬼哭狼嚎”才怪呢。
按照于百家的吩咐,我事先打听到了张闹的住处。六月二十四日那天,我求于伯伯疏通关系,在食品门市部买到了一个大蛋糕。晚上,我和于百家梳好头发,穿上熨过的衬衣,提着那个蛋糕,来到文化大院八号楼二层右边第三间。事先商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