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顒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人说柳永词艳,其实柳永的好词没有一首不是立意高远,有浩荡之气的。当时和后来的俗人只说他艳靡,可有几人的怀古之作能写出“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误几回、天际识归舟”这样的句子。
苏轼也作《八声甘州》。晚年离开杭州时写了这首《八声甘州》送给他的好朋友诗僧参寥子,两人相约有朝一日携手学那谢东山,实现归隐的雅志。词中仿佛看得到他欲回天地入扁舟的潇洒: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暮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甘州也好,凉州也罢,也不管西州繁华,杭州富丽,只盼与世事两相忘。
水龙吟与永遇乐(1)
辛弃疾十四岁的时候,中原已被金人占领二十多年了。从小祖父就告诉他与金人有“君父不共戴天之愤”, 发奋读书励精图治,小小的心里就埋下了英雄的种子。那一年,祖父命他赴燕京应考,实际上是对金人进行军事考察,后来又去,十七岁。他曾经问过祖父,当年山东沦陷的时候为什么没有随着朝廷到南方去,祖父沉默不语,一家老小十多口人,只靠他一个人,他走不了。可这话如何告诉这个从小就不一般的孩子?只说,你一定要记住,这片河山本来就是我们的。
二十一岁的时候,辛弃疾带二千人随耿京起事做掌书记,直至耿京被叛徒所杀,他率五十名骑兵深入敌穴袭人五万众,生擒叛首,千里奔突,长驱渡淮,率众归宋。“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那一年他二十三岁,名重一时,朝野震惊。
多年之后,他四十四岁了,回忆起年少时的冲天豪气,仿佛仍听到风吹旌旗的猎猎声,闻到血溅沙场的气息,为朋友祝寿说的仍然是整顿乾坤。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 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还没死心,也无法死心。人生的大幕刚刚拉开,驰骋沙场,保家卫国的雄心壮志刚刚燃起,突然所有的战鼓一下子都停了,渡江南归,渡江南归,却一下子没有了方向,所有打出去,献上去,剖心沥胆掏出来的复国大计都像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没有了下文。“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成灾”。他把国当成自己的家,他因爱国而生怨,因尽职而招灾。可那个小朝廷并不如何爱他,他们怕他,烦他。好不容易讲和了,能不能别提打仗了?好不容易我才坐稳了几天的龙椅,你还要迎回先帝不成?你练兵、筹款、整顿军务,时刻摆出一副要冲上前线的样子,多可怕。家国算什么,你说你“平生塞北江南”,“眼前万里江山”,可那是我赵家的天下,不是你辛家的天下,你愁的什么,急的什么呢。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三十岁的辛弃疾,该是怎样的少壮英雄。在南京的赏心亭上,他觉得自己像个孤独的游子,没有人再提起他万人中手擒叛贼,千里奔徙的壮举,而他也料想不到之后还有三十多年,他会一次次登楼凭栏,看斜阳日暮。在此后他动荡不安的岁月里,上饶带湖的新居,期思渡旁的瓢泉,他也有过一时的忘情,看山山亦好,看水水多情,欲说还休,醉里且贪欢笑。我隔了千年的时光看过去,看他醉卧罗裙,看他说“个里柔温,容我老其间”,却是那样的感伤。我知道他有美舍,他有许多的妻妾,可一点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孤独沉郁的千古愁人。墙上的那把宝剑几乎快要生锈了,夜半他仿佛听到那隐忍不住的低鸣。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一直觉得辛弃疾当年手刃敌人的武器肯定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剑。历来剑都是兵器谱中的君子,杨家将、岳家军都可以用枪,而辛弃疾一定是用剑。就像《水龙吟》这样的词牌一定要归在他的名下一样。辛弃疾是有真的豪气,更有旷世的才情。
五十二岁,他在福建作地方长官。此前他已经在江西带湖边闲居了十年,纵使英雄气短,纵使心灰意冷,而龙吟剑啸的清洌之音从来没有停止过。福建南平,那里两条溪水汇合的地方有一个剑潭,潭边有一个双溪楼,他在楼上写下了这第三首《水龙吟》。“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就像他一生的写照,纵有倚天屠龙的本领,有一身支柱东南半壁的决心,可总似被缚住了手脚的苍龙,欲飞还敛。
稼轩词中爱用典,可他真是用得好。对他有信心,所以读来再生涩也会老老实实地去把那典故弄明白,否则会觉得对不住他、对不住自己。这首词里就有一个关于龙泉宝剑的故事。据说龙泉剑是春秋时期的铸剑神匠欧冶子在浙江龙泉那个地方锻造而成,剑身奇薄、异常锋利。剑身上铸有龙纹。《晋书·张华传》也记载有一段龙泉剑的故事,说的是,宰相张华有一天看到一股紫光从地面直冲到天上的北斗星和牵牛星之间,张华找来他的朋友雷焕,雷焕懂天象,说这是豫章一带丰城那个地方有宝剑之气上冲于天。于是张华就把雷焕派到了丰城作了县令,后来果然在豫章的丰城地下掘出了两把宝剑,就是传说中的龙泉和太阿两剑。雷焕把一把剑总给张华,自己留了一把。后来发生晋朝的八王之乱,张华被杀,他的剑不知所终,雷焕的剑传给儿子。有一天,他儿子经过南平,过河的时候,佩在腰间的宝剑突然从剑套中跳出,跃入水中。手下人赶紧下水去寻,可哪有宝剑,只看到两条五彩斑斓的龙转眼间消失无踪。后来那个潭就成了剑潭。
宝剑就这样跟龙连在了一起,《水龙吟》也和辛稼轩连在了一起,这是他兵家词心交织的异彩。我固执地认为这样的词牌就应该有这样的来历。
《水龙吟》其实最早是南北朝时北齐的一组古琴曲,后来到了唐代,被改编成了笛曲,这还得算在唐玄宗的名下。唐玄宗最擅长的乐器就是笛子,从李白为他写的《宫中行乐词》中可以明白地看出,“笛奏龙吟水,萧鸣凤下空。 君王多乐事,还与万方同”。李白歌颂起明主盛世来也是一点不含糊,唐玄宗是非常喜爱这首笛曲的,有可能就是他亲自改编的也未可知。龙是水中之王,龙吟而风生水起,也投了天子之好。只是这样一位少年时候英气逼人,能在混乱的时局下一定乾坤的少年天子老到最后,不忍卒看。盛唐的龙吟之气到他这儿算是消散了。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终于辛弃疾六十五岁了,他听到了北伐的号角,可是这时早已经不是他当年高举大旗义军纷起的大好时机了,议和偷安的代价是兵力一弱再弱,人心即散且乱。君王只有在危难时候才会“思复得廉颇”,可他仍然有明知不可为而为的决绝。这首《永遇乐 京口北固亭怀古》也成了他的绝唱。
《永遇乐》和《水龙吟》都是长调中以诗入词或说以文入词的句式,四字一句,作得不好,容易像在说大白话。所以稼轩用典也有道理,如果平铺直叙就更少了词的委婉幽深的好处,否则也只能以情取胜了。关于《永遇乐》有一个传说。唐代有一个姓杜的书生,诗词作得好,家里经常有文人雅士聚会吟唱的事。隔壁有一个名叫酥香的女孩儿非常喜欢他的诗词,凡是他的诗词她都能背下来。日复一日,心生爱恋。终于有一天,她与他相见,遂成“踰墙之好”,以身相许了。没有媒妁之言,也可能家人断断不许,书生被告了官发配到遥远的河朔。临行前,他为她写《永遇乐》,女孩儿手拿词谱连唱三遍而亡。这是一个哀伤的故事,似乎不应该发生在唐代,放在理教森严的宋倒还合适些。况且唐时还没有兴起长词慢调。不过因为一首诗词一幅画而爱上一个人的故事也只能发生在遥远的年代了,不管是唐时的莺莺还是南宋《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天真无邪的勇气和纯粹的爱,明明知道换来的不可能是永远的欢乐,而只是爱情乍现,落花飘坠时那最美的一个姿态。《永遇乐》三个字倒有着天真的欢喜,如果真的来自这样的故事,那它的曲调一定是在无限的低婉惆怅与不舍中仍有无悔无怨的喜乐。
想起辛弃疾的前辈同乡。小小的济南城里,南宋两位最夺目的词人都出自那里。他是英雄,而她不仅是佳人更有蕴玉之才。同样是南渡,那条淮水将他们的人生同样地划作了两段。四十四岁的李清照跨过那条河,也从她前半生的幸福快乐跨入了此后无边的流离孤寂。有时候会残忍地想,命运这样的安排就是为了让我们看到一个了不起的词人,就像让辛弃疾的生命高潮结束在他二十三岁的时候一样,而此后的岁月是留给我们的、留给宋词的,没有他的抑郁不展,没有她的离愁别恨,哪里有我们现在的诸多感慨。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读易安的这首《永遇乐》真是心酸。美人老去,诗词不老。可依然不能想像她满头白发下的那一颗玲珑心是如何捱过那茫茫的岁月。而她兀自还有笑意,那时候她想起了谁,那曾经铺满生活每一个角落的欢喜,永远地不在了。
璧月初晴,黛云远澹,春事谁主?禁苑娇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许!香尘暗陌,华灯明昼,长是懒携手去。谁知道,断烟禁夜,满城似愁风雨。 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缃帙流离,风鬟三五,能赋词最苦。江南无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空相对、残釭无寐,满村社鼓。
南宋末年刘辰翁专门写了一首《永遇乐》来和易安。他在题序中说,他这首词虽然“辞情不及,但悲苦过之”。宋亡之际,刘辰翁曾参加过文天祥的抗元活动,后隐居不仕。刘辰翁的时代是宋的末年,也是词的末世了,不是赋词最苦,人生本来就苦。
满江红与减字木兰花(1)
《射雕英雄传》里完颜洪烈初遇包惜弱的那双眼睛,命运就此改变。这就是江南吗?他见过了临安城里的烟柳画桥,吹过西湖边的暖风如酒,听过了酒宴席间的吴侬软语,可没有见过这样烟水朦胧的眼睛。当年金主完颜亮读过柳永的《望海潮》之后,对江南美景生出无限向往,立下“提师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的野心。那些穿着华丽官服的宋朝的官员们,满腹文采出口成章,却有着卑微的嘴脸,脑子里只想着如何保全自己那一点可怜的官位、家财,只要能让他们在歌舞酒宴中多享乐一刻,让他们干什么都行,可惜了这大好的河山。自从完颜洪烈看到了那双眼睛,他也立下了一个决心,他要让这双江南的眼睛一直闪烁在他的身边。有时候男人的动机就是这么简单,一念之间血流成河的事情不是没有,雄心霸业也可以源于一首诗词,一双明媚的眼睛。
可怜的惜弱,她要安稳的生活,要丈夫的呵护,要自己的孩子平安地长大,离乱中的女人能有什么选择。一个女人的软弱多情换个角度就被理解成无情无义,不忠不义,金大侠不忍她背骂名,让她死得那样惨烈,成全她最后的忠义。其实金大侠心里对她未尝没有怜惜,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像胡一刀的妻子那样刚烈,生命的隐忍委屈情不得已,人心的软弱退缩本来也是真实的一面,在国亡家破的时刻是不是每个人都要以身殉国,死而后已呢?
太液
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颦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问姮娥、於我肯从容,同圆缺。
至元十三年,元兵攻入杭州,南宋灭亡。三千嫔妃被俘虏北上。途径北宋时的都城汴梁夷山驿站时,嫔妃中一个叫王清惠的昭仪在驿站墙壁上写下了这首《满江红》。如果不是这首词,我们再不会知道在弱智儿宋度宗的后宫中曾经有过这样一位才貌出众的嫔妃。大宋朝实际上的最后一个皇帝度宗赵基先天智障,可照样荒淫,朝政完全把持在流氓奸臣贾似道手中,不亡才怪。虽然我是一点都不喜欢王清惠词中的“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这两句,想一想,一个兰心蕙质的女子费尽心思地去讨好一个弱智昏庸的男人,只因为他是皇帝,真是不堪。但是,我录下这首《满江红》是因为后来她这首词流传出去后引起的风波,她到底只是一个女子,不幸生在改朝换代的时候,她应该怎么做呢?
事情由文天祥而起。如果没有文天祥,王清惠的这首《满江红》也不会流传至今。文天祥兵败被北上途中,读到了王清惠的这首《满江红》,认为最后一句“问姮娥、於我肯从容,同圆缺”立场不够明确,态度不鲜明,好像随遇而安,存了侥幸偷生的念头。于是他模仿王清惠的口吻,步其韵,作了两首和词,后来更有多人作和词。文天祥的一首这样说:
燕子楼中,又捱过、几番秋色。相思处、青年如梦,乘銮仙阙。肌玉暗消衣带缓,泪珠斜透花钿侧。最无端,蕉影上窗纱,青灯歇。 曲池合,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向南阳阡上,满襟清血。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
文天祥在题序说,这首词用了北宋年间陈后山的故事。师傅曾南丰对陈后山特殊赏识并有知遇之恩,苏东坡也曾想收陈后山到门下。曾南丰死后,陈后山写诗《妾薄命》表示自己对曾南丰无限忠诚,绝不会改从他师。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