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哈欠,心里一边忧心月娘,一边又挂记阿爷和阿婆,她这趟出门都快十天了,再不回去,他们不定怎么着急呢。
她眼皮发沉,迷迷糊糊睡过去。就在她梦见周公的时候,柴房的破门吱呀呀地打开了。
太史擎站在门口,一条腿抬起来正要跨进门里,迎面扑来一股酸臭味儿,熏得他脸色一黑,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鬼地方,就连他的恭房都比它干净。
‘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
他默念了几遍书院教规,忍住掉头离开的冲动,屏住呼吸,一脚迈了进去。拿眼扫了一眼柴房里,一眨眼就在窗子底下发现了他要找的人。习武之人多能夜视,他练的是内家功夫,六岁吐纳养气,九岁学龟息之法,十二岁就有了内劲,聚精会神可以潜入十丈水深寻到水底的一枚铜币。这里黑灯瞎火的对他来说和白天没什么两样。
他脚下无声地走过去,低头看着地上那一团脏兮兮的“东西”,犹豫了一瞬,还是抬起脚尖在她腰上踢了踢。一下、两下,地上的人磨了磨牙继续睡。
能在这种臭气熏天的地方睡得像头死猪,简直是本事。
太史擎干脆脚上多了一分力,再要踢下去,地上的人却突然翻了个身背过去,让他这一脚下错了地方,直接踢到了她屁股上去。
“。。。。。。”
“啊?”吴茱儿这下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还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头顶上悬着两点幽光,鬼火儿似的忽闪忽闪。吓得她三魂出窍,连滚带爬地坐起来,手脚并用地蹬着地往后退。
“鬼、鬼、有鬼!”
“闭嘴。”太史擎还在为方才踢错了地方闹心,压低了嗓子警告她:“再喊就杀了你。”
吴茱儿只能看见他两只眼睛珠子发亮,看不到他身形,真当他是鬼,哪儿敢作对,捂着嘴忍住喉咙管里的尖叫声,后背贴着墙,哆哆嗦嗦地停不下来。啊啊啊,原来这世上真的有鬼!
太史擎懒得解释,将错就错,沉声问她:“你姓甚名谁?”想必这就是谢月娘求她救的那个女孩儿,叫什么茱儿。
吴茱儿抖啊抖地放下手,牙齿打颤:“吴、吴、吴茱儿,鬼爷爷,小的叫吴茱儿。”
她说话口音不重,调子软软的,是以太史擎听得清楚。吴茱儿这三字过了一遍脑子,他脑中灵光一闪,不知怎地想到昨晚他在宋府偷听到那一段密谈,眼前闪过的是那一张图纸上的红茱萸胎记。
茱萸也分好几种类,那图上画的是越椒。另有一种野辣子,个头小小的不起眼,药名就叫“吴茱儿”。况且寻常人家谁起这么个药名,别是有什么来由。比方说,身上有个胎记什么的。
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硬被他找出干系了。
太史擎当下起疑,总觉得这事巧了,想到谢月娘说起这“吴茱儿”的身份也是个弃婴,看她身形不过十三四五,哪儿哪儿都说得过去。
太史擎又将吴茱儿打量一遍,只见她穿得寒酸,顶着一头鸡窝,不大的小脸上黑一道黄一道,可怜巴巴,根本瞧不出长相跟那东厂的大阉人有没有相似之处。可他不死心,抱着宁错勿失的心思,冷声对她道:
“想活命吗?”
吴茱儿赶紧点头。
“脱鞋。”
吴茱儿麻溜地把一只鞋子蹬掉了。
“左脚。”
“哦、哦。”吴茱儿听他一口一个指令,别说她窝囊,比起活命,一点脸面算什么。
“袜子。”
吴茱儿慌手慌脚地解着袜绳儿,解到一半,突然觉得不对劲儿,她手上动作放慢了,偷偷抬眼去瞄那位鬼爷爷,只见那一对鬼火儿就跟眼珠子似的,正盯着她的脚——
这鬼爷爷是要看她脚丫子呢。
吴茱儿突然醒悟过来,僵住动作,到底她是个小娘子,哪儿有随随便便把脚露给人看的道理,将来还要不要嫁人。就算是给鬼看,那也羞人呀!
太史擎可没想这么多,他就是想看一眼这个“吴茱儿”的脚上有没有胎记。
“脱啊。”
“不、不脱行不行?”吴茱儿欲哭无泪,蜷起腿儿小声求饶:“鬼爷爷,我还小呢。您看,要不您告诉我您的坟头在哪,改明儿我出去了,一定在您坟上烧她十个八个漂亮的纸人儿送过去给您使唤,饶我一回罢。”
太史擎这下再听不出来她瞎想什么就怪了,顿时恼羞成怒——这臭丫头把他当色鬼呢!
“脱!”他声音冷就像是雪山上的冰渣子。
吴茱儿怕得要死,眼泪都快挤出来了,可她不能死在这里,阿爷阿婆等她回去呢。她一脸生无可恋地扯掉袜绳子,露出一只脚丫子,脸上冰一阵火一阵,又羞又怕。
太史擎一句废话都不想和她多说,他憋着一口气,蹲在她面前,伸手去捏了她的脚脖子,转到脚踝内侧看了一眼——
只见那纤细如腕的脚脖子上干干净净,无暇无疵。
她不是。
太史擎脑中窜过这个念头,不禁有些失望,他毫无设防地抬起目光,正撞见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泛红的眼里闪着点点泪花,死咬着嘴唇不发声,憋的脑壳子都红了,哆哆嗦嗦滚下两滴泪,“噗通”一下砸在他手背。
太史擎手背一烫,火星子溅了似的,赶紧撒了手,起身倒退,莫名竟有些心虚。
吴茱儿茫然地仰起脸,就见那两点鬼火一晃眼就不见了,柴房的大门被一阵风吹上,“砰砰”两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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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作伴()
吴茱儿睁着眼睛到天亮,这是她长这么大头一回晚上睡不着觉,全是被吓的。
天一亮,她就重新振作起来。
她打定主意要从这鬼地方逃出去,免得那位鬼爷爷今天晚上再来串门。她翻遍柴房,找到找了一根木棍,藏在门后头,只等着那家丁来了,就绕到他背后一棍子敲晕他,从这里逃走,摸个矮墙头等天黑了再爬出去。
她当时想得好,事到临头对着来给她送吃送喝的家丁甲大哥,她根本下不去手!阿爷从小教她,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眼睁睁看着人来了又走,门开了又关,吴茱儿垂头丧气地坐在草堆里,心里直后悔:昨晚上她要不是那么胆小,求一求那位鬼爷爷给她留个门多好。
就在她苦思冥想脱身之计的时候,就见柴房门再次打开了,去而复返的家丁甲大哥和另一个人站在门外面,指着她道:“福哥哥,您要找的就是这小子。”
六福闻见屋里飘出来的怪味儿,拿袖子遮住脸,扭头对家丁甲道:“你去,把人领出来。”
“欸,是。”
吴茱儿惊疑不定,这是要放了她呢,还是要杀她灭口呢。她瞅着家丁大哥走进了,小声问道:“是要放我吗?”
门口六福听见了,嗤地笑一声,掐着嗓门道:“算你这丫头好运,曹爷爷大发善心,饶过你一条小命,让你去伺候谢娘子,快走吧,还等人请呢?”
吴茱儿闻言,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没在意她性别露了馅儿,只听了一半儿话——她能见月娘了!
“啧啧啧,瞧你身上这臭的,”六福捏着鼻子离远了她,“先寻个地方洗洗干净,免得熏坏了娘子。”
于是吴茱儿傻乎乎地跟着人走了,她被领到下人房里,送来一桶热水,叫她从里到外搓洗一遍,寻了一套小丫鬟的衣裳给她替换。
知府的别馆,就是下人衣裳用的也都是绸子缎子,水红的比甲,荼白的灯笼裤子,花布鞋上绣了枝桠,一身儿嫩的就像是刚从枝上掐下来的花骨朵。吴茱儿不是没见过更好的料子,不是没见过更时兴的样式,可她从没穿在身上过。摸摸袖子,提提裤子,脚上的鞋子有点大,害得她浑身不自在,总觉得穿上这一身,都不像她自己了。
被派来拾掇她的丫鬟姐姐摸着她洗干净的头发,口里羡慕:“你这头发真好,比你人可漂亮多了。”
“。。。。。。”有这么夸人的嘛。
吴茱儿挠挠脸蛋上的小疙瘩,都怪她这几天睡在柴房里,蚊子叮得一脸包,留下一堆红点子,不用照镜子她都想得出她这会儿丑巴巴的。
。。。。。。
曹太监坐在月娘面前,脸上笑出一朵花,身后立着个打扇的婢子,不停事地给他扇凉。
“娘子想通了就好,能进宫伺候万岁爷,那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一朝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月娘不与他说笑,神色冷淡道:“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忘不了、忘不了,”曹太监既已如愿,乐意奉承她:“那小丫头一会儿就让人送来,留在你身边伺候。从今儿起,娘子想要什么,只需一句话吩咐,绝不比你在勾栏院里用的差了。不过这进宫的规矩还是得学起来,咱家就从明天开始教。”
月娘垂下眼来,自嘲一笑。她虽是低头服了软,却拿吴茱儿当成借口,掩盖了她的志向。叫这阉人以为她是身不由己才答应的,照样捧着她,不敢在她面前拿乔。
曹太监瞅着她这张闭月羞花的娇颜,心里直乐呵,迫不及待要修书一封寄回京里,提前向厂公邀功。
他走到门外,遇上了被人带来的吴茱儿,瞄到她脸上,皱了皱眉毛,端起下巴训示她:“谢娘子替你讨饶,咱家留你一命,日后好生伺候着。”
吴茱儿听得是一头雾水,她还记得曹太监这张脸,那天夜里说要丢她下河喂鱼。
曹太监大摇大摆地走了,吴茱儿望见室内月娘身影,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去:“月娘!”
“茱儿。”月娘同样动容,飞快地站起身伸出双手同她握在一起。
“你还好吗?”
“你无事吧?”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吴茱儿急忙点头道:“我挺好的,你呢,”她顿了一下,探头瞅瞅外面还杵着两个婆子,怕不方便说话,就拉着月娘往边上躲了两步,小小声问她:
“我打听到那人是个太监呢,你、你没有受欺负吧。”
月娘看见她叮了一脸红疙瘩,便知她这几日受了罪,心里愈发愧对她,握紧了她的手,轻声道:“我也好着呢,没有人欺负我。到底怎么一回事,等下我再讲给你听,好吗?”
闻言,吴茱儿狠松了一口气,她正不知出了事该如何安慰月娘,听到她这么说,并不像是吃亏了,那就好。
月娘将门关上,拉着她进了里间卧房,将茶水和点心端到她面前,两人坐在一张榻上,她柔声道:“你先吃些东西,我们好好说会儿话。”
吴茱儿确是饿了一宿,早上那点剩饭剩菜没来得及吃就被放出来了,寸长的枣泥糕一连吃了七八块,她本就偏好甜口,一点不觉得腻味,回过神来就见了盘底,只剩几粒点心渣子,这才觉得不好意思,端起茶杯遮羞。
月娘却没心思笑她,又端起茶壶给她添杯,一面叹气道:“那天我说了要你走的,你偏不听话留了下来,胆子大到我想起来都后怕,万一我没听出你的声儿,可该如何是好。”
想想确实后怕,如果不是她突然冒出来,自己吞了毒药,恐怕早就成了一缕孤魂。
“我没想那么多,就是想跟在后头看看他们把你带到哪儿去了,结果没走多远就被人发现了,”吴茱儿垮下肩膀,沮丧道:“我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没得事,你莫胡思乱想,”月娘心里感激她阴差阳错救了自己一命,苦于不能言,想说的不能说,不想的说地却不能不说,她放下茶壶,抓住了她的手,涩涩地开口请求:“茱儿,我求你一件事可好?”
“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吴茱儿极少见到月娘这般柔弱无依的样子,很是痛快地答应了。
“你能不能,能不能陪我一同去京师?”月娘怕她拒绝,干脆一股脑地解释了前因后果:“其实那曹公公身乃宫中之人,这回到应天府来就是为了操办采选一事。他给我赎身,不是为了抢占我,而是看中了我的美色,打算送我进宫参加选妃,侍奉当今万岁爷。我只有答应他,可我独自一人实在害怕,身边连个知心人都没有,我这心里没底的很。”
吴茱儿听的是晕头转向,摸不着头尾,愣愣道:“你要参加皇帝选妃?可、可我听说,不是只有——”她后半句噎在口里,只有良家女子才能进京参选,这话叫她怎么说得出口。
月娘苦笑:“曹公公会另外给我安排一个出身,等我去了京师,世上再无秦淮乐妓谢月娘。”
吴茱儿看见她眼中酸涩,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小心翼翼地问她:“你就不能不去吗,我虽然不懂这事对你来说是好是坏,可我晓得,皇帝老爷有三宫六院,有几十个老婆呢,这么多女子抢一个夫君,想想就吓人,你能受得住吗?”
月娘听她一心为她打算,心里更是内疚,想到等下还要骗她,她忍不住低头躲避她赤诚的目光,喃喃道:“我若不答应,咱们两个能活么。”
闻言,吴茱儿恍然大悟,只道是月娘为了救她,答应要进京选妃,心中一时间充满了自责和羞愧,催红了眼眶。
“都怪我不好,干嘛逞能!”她抬手就想给自己一个耳光,恨自己害人,却被月娘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切莫如此,我不光是为了你,也是为了自救。好茱儿,我眼下只有你一个人信得过了,我把什么都告诉你,就是希望你能答应我,陪我一同进京,给我做个伴儿,好吗?”
吴茱儿神色挣扎,进退两难:“可我跟你走了,我阿爷和阿婆怎么办。”
月娘早有主意:“这不怕,我同曹公公商量,让他拿出一千两银子来送到你家,吴老爹和吴婆婆大可以在县里盘下一间铺子,雇两个伙计,再买个小丫鬟伺候,舒舒坦坦地颐养天年。等我进宫之后站稳脚跟,有了位份,就派人把他们二老也接到京里享福,你说这样好不好?”
“一、一千两?!”
吴茱儿瞪圆了眼睛,要知道她和阿爷辛辛苦苦游商贩卖,均摊下来一个月也就二三两银子的出息,阿婆是个病秧子断不了汤药,根本攒不下几个钱,这一千两银子,他们赚一辈子都赚不到。
有了这些银子,阿爷和阿婆确实能过上好日子了,再不用东奔西跑风吹日晒,再不用节衣缩食担惊受怕了。能让阿爷和阿婆过上好日子,叫她上刀山下火海都行。
“行。”吴茱儿咬咬牙,放下心中对亲人的眷恋和不舍,一口答应了:“我跟你走。”
月娘顿时喜笑颜开,面上忧愁扫去,眸子如星色如春晓,恰似寒冬腊月枝头绽放的白梅傲霜斗雪,直叫吴茱儿看呆了去:“月娘,你生的真美,我要是皇帝,一定会迷上你的。”
月娘面生红晕,轻咳一声,将她两手合握,无比真诚道:“茱儿,多谢你肯留下来陪我。”
否则她一个人,根本没有勇气走下去。
——对不起,茱儿。
***
太史擎答应兰夫人三天之内将谢月娘送回去,今日就是第三天,可是他食言了。
游船停泊在秦淮河畔,太史擎没有下船,他让童子去请来兰夫人,当面将谢月娘的话一字不差的转告她——大恩大德,来日必报。
兰夫人不愧养了月娘这些年,一听这八个字,当场就懂了。月娘这是在告诉她,她不会想不开做傻事,她一定是另有出路,所以才会有“来日必报”这一句。
月娘的性子她最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