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府是京城三大家族之一,所聘马夫自然也不会是粗野鄙夫,谈吐间尽是不俗。
这一趟并未遇见太恶劣的天气,但因为照顾月娘本来二十几日的车程还是拖到了足足一个月。
姥姥也同她讲过世间高官门第,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事不鲜。
奢华之物她也算有所耳闻。但当她当真站于付府门前之时,还是被这华贵的气场给震慑到了。
这便是她以后要住的地方,她有些征愣。
但心中总归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她要时刻注意着言行,也不过转瞬即逝便掩去了眼中的惊异之色。
她神色的变化尽数落在王姑姑的眼中,王姑姑叹息地摇了摇头。
也是个可怜人,明明是大家嫡女,所过的日子竟是连普通人家的庶女都不如。
“夫人,老爷都在大厅等着大小姐呢,且随老身进去吧。”
前来迎接的是一个老妈子。
月娘看向王姑姑,见王姑姑朝她点了点头,便默默深吸了一口气,随着老妈子去了。
大厅中坐着许多人,见门口来人,皆齐齐朝她看来,月娘一时有些怯场,头脑霎时间一片空白,脚步僵硬地跟着老妈子。
“你便是葭月?”坐在主位旁的一名贵妇模样的女子朝她挥了挥手。
见月娘没有动静,老妈子从一旁悄悄地拉了拉月娘的手,小声提醒道:“大小姐,夫人叫你呢,快过去。”
这便是她的母亲吗?怎么和姥姥说的不一样?
在她的想象中,母亲是类似于遗落人间的天仙般的存在,她温柔,美好,仿佛会散发着令人折服的光芒。
可是眼前这个人,她的声音这么冷,似乎她就是站在她面前的一个陌生人。满头琳琅满目的头饰和华贵的衣物衬得她慵懒美好,月娘却如何生不出亲切之感。
见月娘呆愣中带着失望的神色,林夫人冷笑道:“莫不是我是什么豺狼野豹?”
原本其乐融融的氛围现下顿时僵住,太奶奶忙出来打圆场道:“三娘你这是什么话?葭月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却别吓着她了。来,葭月,到太奶奶这来。”
“可是哑巴了?太奶奶叫你呢,还这么一声不吭地站着。”
对,是冷意。
这下月娘看得很清楚,她从母亲的眼中看出了冷意,就像她不是她的女儿,倒像是她的仇人一般。
月娘鼻头一酸,眼睛也逐渐湿润。
她的梦——破灭了!
她离开了最爱她的姥姥来到这,其实私心间还是对母亲抱有幻想的。心底里,她其实一直在暗示着自己父母将自己扔在小渔村只是因为某种迫不得已的原因。
如今看来,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可是她不能哭,她不能成为这里的笑柄。
在这个陌生的府邸中,她只能靠她自己。
“来。”低垂的眼眸下忽然出现一个白皙修长的手,月娘征愣地抬起头,却是见到一个约莫十五岁的面容姣好的男子。
他的声音极为温柔,就像是冬日里所生的火炉一般,在此刻融化着月娘逐渐冰冷无助的内心。
“别害怕,我是你大哥。”
月娘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伸出的手,待得回过神来之时已然走到了太奶奶身前。
太奶奶牵起了月娘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后道:“这孩子,怎生得这般清瘦,这些年受了不少苦吧?”
“姥姥待我很好。”
这是月娘来这说的第一句话,然而,很显然,这句话说的很不合时宜。
“小地方待惯了,这般不识抬举?”
不用看也知道,这便是她所谓娘亲所说的冷言冷语。
一旁的付睿渊终于忍不住了,站起身来厉声喝道:“三娘!”
本还欲继续说下去的三娘闻声果真一顿,看着他不耐烦的眼色,眼神一黯道:“我疲了,先去休息了。”
付睿渊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随她去。
放轻声音尽量不吓到月娘朝她招了招手道:“月娘,你过来。”
太奶奶鼓励道:“你爹叫你呢,快去。”
月娘也知刚刚自己失礼了,忙敛去满脸的惑色与无助,竭力以最好的姿态走向他。
虽然她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这里的人,但,她不会让他们有理由嘲笑她的。
付睿渊半蹲着身子,与月娘齐平,柔声问道:“舟车劳顿了这么久,可是疲了?”
月娘摇了摇头,本来是累的,但经历了这么一着,倒是被逼着精神许多。
他牵起月娘的手走到立在一旁的三个孩子面前,向她介绍道:“这是你大哥,这是二哥,这是你二妹。”
“妹妹。”
“妹妹。”
“大姐。”
“哥哥,妹妹。”
三人皆是面容姣好,就像是晶莹剔透的瓷娃娃般,睥睨于这尘世。
大哥付铭瑄如刀削的面容配上浓郁的剑眉,看起来沉稳干练,就像是天神般的存在,仿佛她穷尽一生所不能触及的。
二哥付铭宇眉宇间少了几分英气,但周身却散发着近人的暖意,特别是他笑起来极为特别,有邻家哥哥的温暖,却也有几分仗势欺人的傲气。
二妹付静姝,如她名字,安静地像仙女一般,眼眸含情似能滴水般,微红的双颊无不透露着娇滴可爱,惹人怜惜的意味。
就只有她像是一个小丑横亘于他们三人之间。
刚见面,就算是亲姊妹兄弟,也难免会生疏尴尬,话说不到一同去。
“葭月,你以后便和静姝一同住在西厢房中。”
静姝咬着嘴唇,似是在犹豫,面色有些白,终于还是开口道:“父亲,我——”
付睿渊完全不容她反驳,直接打断道:“你都七岁了,再同我们住也不合适了。姐姐刚来,你抽时间便和她多去院子里走动走动。”
其实也不是她不想和大姐一起住,只是这些年她一直是和父母一起住在正房中的,如今猝不及防地忽然要搬出来,难免是不适应的。
父亲的话从来就没有收回的,静姝乖巧地应下:“好的父亲。”
见小女儿乖巧的模样,付睿渊还是很欣慰的,幸而她没随了她母亲的那股傲劲,不然却是有他好受的了。
付睿渊转身就朝旁边的小厮吩咐道:“把那两个小丫鬟带上来。”
被带上来的是两个孪生姐妹,大大的眼睛加上婴儿肥的双颊,白白嫩嫩的极是可爱。
两人穿着淡绿色的碎花裙。
姐姐站得极是优雅,妹妹牵着姐姐的手,两眼好奇地四处张望着,在目光落到月娘身上时还俏皮地吐了吐舌头,逗得月娘噗嗤地笑出了声。
这个人可真好玩!
姐姐瞥见妹妹的举动,捏了捏她的手腕,妹妹才同姐姐一样站好。
天伦之乐也不过是这样,看着满堂的儿孙,太夫人笑得极是开怀。
付睿渊道:“竹苓和竹茹和你的年纪相仿,以后便是你的贴身丫鬟了。”
投趣的人往往第一眼便能喜欢上,月娘打心底里高兴这个安排,正想道谢,只听得太夫人补充道:“这俩丫鬟可是你父亲花了十几天才挑选出来的呢,说是担心你人生地不熟的还是需要年纪相仿的孩童一起玩的。那家人本还是不愿意的,多亏了你父亲拖了好几个人才说服的呢。快谢谢你父亲。”
“谢谢父亲。”
“你可也要谢谢我呢,我特意给你做了一个弹弓,好几个人求我帮忙做我都没答应呢。”说话的是付铭宇。
只见他拍着胸脯极是自傲自豪的模样。
“谢谢二哥。”
却只听太奶奶道:“一来就欺负你妹妹,弹弓哪里是女孩子玩的东西?”
月娘忙着解释道:“不,太奶奶,我很喜欢。”
这弹弓她是真的喜欢,在小渔村时,她就经常玩弹弓,自己也曾动手做过,但皆是没有这个精细的。
看着月娘一脸欢喜的模样,付铭宇更是神气了:“奶奶听到没有,她说喜欢呢。”
太奶奶笑骂道:“没大没小的,一点没有当哥哥的模样。”
付铭宇却是不服气,撇嘴道:“铭瑄最有当哥哥的模样,你让铭瑄给我表演个。”
这弹弓可是在他得知妹妹要回来,花了许多的精力才完成的呢,比起他自己用的可是好了不下一倍。
付铭瑄瞥见他看好戏的神色,面上却没有丝毫动容,只是淡悠悠地开口道:“先生说你明日若是还完不成文章的话便罚你抄十遍论语。”
语气中似乎还带了“不好意思啊,我忘告诉你了”的疚意。
付铭宇几乎恨得牙根直痒痒,指着他的手直打颤:“你——”
付铭瑄却是不理会他,半蹲下身子,从袖中拿出一个镶嵌着粉红色宝石的簪子替月娘簪上:“这个簪子送你。”
第124章()
恰一阵风拂过,吹散了云朵,阳光倾泻而下,顺着雕花窗落在发簪之上,斑驳中闪着耀眼的粉红色光芒。
“以后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找大哥。”
月娘点了点头,看着付铭瑄有些出神,被这么一个宛若上仙的哥哥关心,感觉真好。
太奶奶笑得更是开怀:“葭月,你以后便随便指使他们,若是他们铭宇欺负你了,尽管来告诉太奶奶,太奶奶帮你撑腰。”
本来心情就被铭瑄搅烂的铭宇听得这话更是来气,咬着银牙反驳道:“凭什么就我会欺负妹妹,还有铭瑄呢。”
看着铭宇宛若受气的小媳妇,太奶奶不忘打趣道:“我倒是忘了前几日趁先生午休,在先生脸上画乌龟气得先生他浑身颤抖着叫我们另请高明的是谁了。”
“是二哥哥。”静姝捂着嘴偷笑。
付铭宇气得跺脚:“太奶奶你怎么能揭我短呢!”
付睿渊瞪了二儿子一眼:“我就说先生怎么无缘无故地请辞回乡去了,却又是你小子惹的祸,明天罚你在佛堂面壁思过。”
付铭宇这下是躺枪了,前几日才好不容易瞒下父亲的啊!
“太奶奶!”付铭宇恨不得以头抢地,涕泗横流地质问天地他这是得罪谁了啊!
太奶奶扶额:“哎,不小心倒成了罪人了。”
前几日还是她亲自将先生请来,好说歹说才劝得他守口如瓶,这下却是栽在了自己手中。
这下不但没功劳就是连苦劳也没有了。
念在月娘舟车劳顿的,出席的旁支也不叫月娘一一辨认了。
月娘和静姝一同被一个老婆子带到了西厢房。
静姝是一个内敛的人,在陌生人面前不太爱说话。月娘虽大方,却碍着有大人在场,不知说些什么合适。
一路无话。
在安排好了姐妹二人后,老婆子便去忙其他事了,留下姐妹二人于屋中。
静姝安静地坐在小桌子旁,双手握着裙摆,咬着嘴唇,不断偷偷打量着月娘,在月娘顺着目光追来时,又赶紧保持原样。
月娘瞥见了静姝的这些小动作,本还在纠结着静姝是不是讨厌她,毕竟是因为她的关系,她才要来西厢房中住的,现下月娘却是心情大好。
月娘抽出珍藏在衣襟里的用丝巾包好的鹅卵石,双手捧到静姝面前道:“静姝妹妹,你见过小鹿吗?”
她最喜欢和别人分享好玩的东西的。
静姝看着眼前的像是宝石的东西,差异于她问的问题,却还是回答道:“只是在书中见过。”
“那你见过鹅卵石吧?”月娘觉得这么普通的东西她是肯定见过的。
“什么是鹅卵石?”
月娘:……
“就是这个。”月娘示意静姝往她手上看。
静姝蹙着秀眉,疑惑问道:“这不是宝石吗?”
“不是,宝石可比它贵多了,不过在我心里它却是比宝石金贵的,多少宝石我都是不换的。”
月娘觉得,和自己亲近的人讲解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见静姝露出了兴趣的神色,月娘心中更是高兴,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声音也因此放低了几分神秘兮兮道:“跟你讲哦,这个鹅卵石里面住着个小鹿,用光照它,它还会伸懒腰呢。”
“真的吗?这么神奇。”静姝差异地合不上嘴。
“我带你去看。”月娘说着便拉起静姝的手朝门口的草地跑去。
月娘一咕噜就地坐下,静姝却犹豫地不知如何是好,咬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
她从小就被要求熟读女诫,月娘的这些行为在她眼中简直不可思议。
月娘疑惑道:“你怎么了?”
“阿姐怎么就这样坐下了,裙子脏的话阿娘看了会不高兴的。”
月娘皱了皱眉:“穿裙子还有这么麻烦的事?那还不如穿回袍子。”
“袍子?阿姐可不要说笑了,哪有女孩子穿袍子的呀。”
月娘起身拍了拍裙摆,将鹅卵石递给静姝道:“喏,你试试。”
“真的,它动了也。”
静姝看得忘我,不知觉中就脱口而出:“能把它送我吗?”
月娘有些为难:“对不起,不可以哦,这是阿柯送我的。但是除了这个东西,你想要我身上什么东西我都可以给你。”
静姝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不禁涨红了脸,将鹅卵石还给月娘道:“没事,我只是随便说说。既然是珍贵之物,自然是不可以随便送人的。”
月娘窘迫地呆站着,拿着鹅卵石的手僵着。
是她考虑不周了,本来想和二妹亲近些,现在倒好,可能还生出嫌隙来了。
静姝看着月娘低垂的眼眸,已经了然,忙打圆场道:“这阿柯是阿姐在小渔村的朋友吗?”
听得静姝还肯继续同她说话,月娘惊喜地抬起头,忙答道:“是啊,在小渔村他是同我最为交好的,我们天天都在一起玩的。”
“真的?”
“自然是。不过在小渔村我就阿柯这么一个好朋友,其他小孩都是坏蛋,喜欢欺负人。”
“阿姐可被欺负了?”
“他们还没有这能耐,就在一个月前我还将他们的老大打得屁滚尿流的呢。”虽然大部分还是阿柯的功劳,月娘吐了吐舌头。
那该是怎样的一种生活,静姝想象不出。
她自小最为亲近的玩伴便是两个哥哥们,可大哥性子沉稳,几乎不带她玩。二哥早些时候还会同她玩,可到后来便嫌弃她太过娇弱便也不再带她玩了。
偶尔出去也是和母亲一同参加贵妇们的聚会,虽然也会有很多年龄差不多的小孩,但终归是不熟的。再而为了不给家里丢脸面,他们在一起谈论最多的就是诗词歌赋,累时也只是下棋解闷。
月娘说的这些,她还是很向往的。
月娘看出了静姝很有兴趣,便道:“等我以后长大了,便带你去小渔村玩。”
静姝有那么一瞬间心动,可随即又咬唇道:“阿娘不会答应的。”
“那该怎么办呢?”月娘也很苦恼,却忽然想起阿柯答应过的话道,“对了,阿柯答应过会来找我的,那时候我便介绍他给你认识。”
“私下见陌生男子不太好吧?”
“那便不私下见啊,那时候叫上大哥二哥,你们一定会很喜欢阿柯的。”
这些富贵人家还真是奇怪,明明这么平常的一件事,在他们眼中却老是同礼数扯上关系。
听得这话,静姝眼中重又闪现出希翼的神色。
一阵风拂过,吹得旁边桂枝摇曳,散落了一地橙黄色的桂花,几片不安分的落在了静姝的头上,月娘替她小心地拿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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