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音点了点头,似乎丝毫没有为他的话感到惊讶,几乎是一瞬间,眼角眉梢皆是带上了笑意,看着他说道:“你总是毫不留情地将我弱点撕出。”
“你也总是毫不留情地将我打入低暗的谷底。”
目光交汇,两人犹如不像敌人的两敌人,笑中仿若带着癫狂。明明是冰释前嫌的笑意,却从来便未将之前的厌恶与敌意给摒弃,确实,如果没有这相看两厌的情感在,他们也不会如此平静地站在这里。
普音捋了捋胡须,再度笑道:“哈哈,说的不错,我们如此算扯平了。”
他们的话不大不小,恰两人所闻,恰淹没在四周无尽的诵经声中,让这伫立着佛像,回荡着此起彼伏经文声的大厅中难得显出一份轻松。
不知何时,外间天色已全然黑透,只一盘圆月明亮地挂在天空之上,比往日都明亮,泛着森白的透亮,照着大地都仿佛被披上一件薄薄的纱衣。
十五,再过几日便是要到了。
厅中经声依旧,围坐在四周的和尚便像是一座座永不会动摇的雕塑般,敲着木鱼,念着经文,仿佛听不见他们二人所讲,仿佛,只是想在这繁杂纷扰的尘世中,享受一番这难得的安详。
此次,是谢白先打破这份沉寂,道:“你今日寻我来,不止想同我讲这么无关痛痒的几句话吧?”
目光逐渐汇聚,汇聚到他身上时才逐渐又显现出了活着的气息,眼角的哀思逐渐敛去,普音笑道:“几年不见了,甚是想念老朋友罢了。”
这笑,便如发自肺腑般,响亮地从口中飞出,像再没了牵挂,随着那份哀思,永远地掩藏,不再为世人所知晓。
仿佛被面前人的笑意给闪了双眼,眼前逐渐被一片花白给替代,那份笑意再眼前逐渐便得模糊,却像是烙铁般清晰地从心底深处一点点地涌起。
谢白一顿,随即淡淡道:“你放下了。”
连他都放下了,可他依旧如三年前那般,在是与否间犹豫着徘徊。
普音笑着摇了摇头,似是自嘲:“没有,你都未曾放下,我却又怎么舍得放下?”
所谓放下,向来只属于那些有勇气抛却的人,而他,从来便不是。
放不下的话,便也仅剩下放手这一条道了。想想距当年也有几十年了,也该是要放手了,他累了,当真是累了。
“你变了。”
“你也变了。”
忽然间,嘶拉一声清响,带着烛芯炸裂断裂的声音,烛光在急剧黯淡后,噌得一下晃动了一个大幅度,瞬间再度将大厅给照亮,比刚才更加明亮,照在每一个人的发上,渡染上一片银白。
谢白道:“下一次见你会是什么时候?”
普音摇了摇头,笑道:“不会有下一次了,这次,便当做是永别吧。”
笑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洒脱,便是在当初相劝他时,都不曾有过。
谢白仿佛不信,挑眉道:“你不再担心我了?”
普音笑着反问:“你会因我的担心而改变主意?”
谢白没有回答他,只目光绕过他停留在打坐念经的众人身上,随即目光锐利地回到普音面上,缓缓道:“你在忏悔。”
普音没有否认:“对,这几十年来,我一直后悔当初的决定,若是时间能够重来,我一定会选另一条路。”
这几十年,每时每刻,他无不在懊悔。
因为他那个愚蠢到不可挽回的决定,他将他所拥有的尽数失了,他背弃了他的国家,他的信念,与他,所爱之人。
“可惜,这一切都早就尘埃落定。”
“是很可惜。”
笑容逐渐僵硬,可他依旧在笑着,仿佛要将这几十年来所欠缺的笑意尽数补完。细细品味着这并不陌生的两字,却是在那么一瞬间,不认识地几乎心慌。
暴雨后的乌云来的快,散得更快。
顺着大门处朝外看去,普音若有所思地逐渐将目光上移,停留在上空泛着无尽的光辉的圆月之上,目光中闪过一抹哀愁,却是转瞬即逝,随即说道:“那小女娃怕是要寻来了,你却还打算留在这同我这老头子谈天?”
像是自言自语般,普音再未将目光移回他的身上,眼中波光流转,闪着这几十年从未有过的灼灼光辉。往年的岁月仿佛在尽数在眼前飘过,美丽繁杂得几乎让她窒息。
“瞬息苦痛,唯有自己方能解味。你,好自为之!”
在谢白单脚跨出大厅之际,他留给了他这么一句话。
一句他更是想说给几十年前的自己的而一句话。
谢白却是连身子都未曾顿一下,依旧如刚才般,带着缕缕清凉的晚风,朝外间走去。
火,可以拯救一个人,自也可以毁灭一个人。
在白日,它只能压抑在火辣的骄阳之下,为温暖的空气添加上一分焦躁,而夜间,则是它发挥最好作用的时刻。因为,往往到那时,熊熊燃起的它才会成为夜间最亮丽的一片火海,吸引着每个人的目光,让忙碌了一天得以休息的人都有时间来替它惋惜。
火海,便悄无声息地从大厅中燃起,带着火光冲天的决然,瞬间将天空中银盘所投射下的耀眼月华给尽数淹没。噼里啪啦声中带着晚露刺激下潮湿木头的噼啪断裂声,惊起了周遭无数鸟兽的奔走嘶鸣,与提着水桶源源不断向这边赶来的和尚的惊呼相告声,吵杂了整个夜。
本平静到安详的夜,再不会宁静。
“走水啦,走水啦!”
无数提着木桶朝大厅赶的和尚边跑边惊呼着,几乎要堵满不算宽阔的长廊。正跟在忘尘身后快步朝大厅赶着的付葭月也被他们挤得走路都不得安稳,东倒西歪地仿佛下一秒便要被撞倒。
心中磕蹬一声响,付葭月的右眼皮猛然一跳,忙抓住一人问道:“这是这么了?”
“大厅处走水啦!”和尚焦急地解释着,甩了甩被揪住的衣袖,见她呆愣在原地,完全没有要放手的意思,想要怒喝,却待看清了她姣好的面容之后,到嘴边的话便是立刻咽下了,却又着急着要离去,满脸便是瞬间涨得通红,忙急切地唤道,“哎呀,施主,你快放开我吧,我赶着去救火呢!”
见她仍没有放手的自觉,和尚一气之下使劲将衣袖抽出,她却是恰好于此刻松了手,和尚右手提着满满的一大桶水,一时间被这力道带着没了重心,一头便朝旁边栽去,幸而平常所练武功让他定力还算不错,歪道了几下身子后,便是稳住了身子。只可惜的是,这满满的一大桶水已是因为这一变故而洒了大半,如何再解得了燃眉之急?
“真是有病!”恨恨地嘀咕咒骂了一声,和尚便是极不甘心地提着水桶快步往回跑去。
付葭月却像是并未注意到这期间的事般,口中喃喃道:“走水了?”
却是在听见前方一和尚摔倒,木桶咚的一声剧烈砸向地板时,猛得回过神来。待得抬眼去寻忘尘时,已是再见不到他的身影。
谢白,谢白,你不能有事啊!
你若是有事,我便是不会在遵守我们之间的狗屁约定了!
你看着办!
……
她快速地挤着人群朝前边跑着,冲破重重阻碍,尽自己所能快步跑着,提着水桶的和尚被她挤得东倒西歪的,咒骂声顿时响彻了整个走廊。
求求你,快点!
再快点可以吗?
心里一遍遍地祈求着,可老天就像是特意与她作对般,道路越到前边就越加拥挤,她一遍遍地撞到前边的人,一遍遍地在摔倒后再爬起,浑身都几乎被洒出来的水给浸湿。
可明明近在咫尺的距离却怎么都走不到。
砰地一声再度摔落在地,她的手肘狠狠地撞击到地上手掌大的石块,牵动住之前的伤口,疼得她额角瞬间都沁出了细密的汗水,咧着嘴痛苦地紧闭上了眼眸。
第114章()
来来往往的和尚仿佛丝毫未注意到这捣乱之人摔倒一般,兀自提着一桶桶的水至她身旁跑过,更有甚者在来到她身旁时故意将手腕一弯,洒落了一滩水于她身上,随即置若罔闻地继续朝前小跑着。
脚步纷至沓来,咚咚咚的与地面相接触的实在声于耳旁不断地响起,手臂时不时地被踢到,她吃痛地收回手,挣扎地睁开了略显空洞的眼眸,看着前方已然成为一片火海的房屋,不禁抱紧了自己,蜷缩起来。满脸已是布满了泪痕,混杂着肮脏的泥土,至面颊之上滑落。
不再试图站起,她将自己抱得愈加紧,便像一只无助的猫儿般,孤独地舔着自己狼狈不堪的伤口。
“傻瓜。”
熟悉而又温润的声音至耳边响起,她的身体顿时被拥入熟悉而又宽阔的怀抱之中,带着独有的紫竹药香味,萦绕在她的鼻尖。
身子一轻,她随即便被凌空抱起。
她几乎喜极而泣地睁开眼,待见到那一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容之时,泪水再度溢满了整个眼眶,她伸出手试图去触摸他的面容,手腕却是立即被他略带着冰凉的大掌给握住,只听他说道:“我说过,在你死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淡淡的话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几乎要将她的心给就此融化。
“笨蛋,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她顿时破涕为笑,伸出拳头便在他的胸口处狠狠地砸下了一拳。
“咳咳——”谢白闷咳了几声,却是很快止住了。
面色比之往常也更为苍白上几分。
付葭月自杵没有用多大力,在听到他强忍着的咳嗽声后,不禁担忧地问道:“你没事吧?”
说着,见谢白垂敛着眼眸不答话,她正忙要从他身上下来之际,却是被他更加紧地拥住了,只听他戏谑道:“你还说不在乎我?”
嘴角微勾,眉眼含笑,眼波如水间,全然不似他往常静若止水的正经模样。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面上,她面色咻得一下绯红,滚烫滚烫地仿佛要将她给融化,她暗骂了一声,便连忙从他的身上下来。低垂着眼眸间,却依旧被对方炙热的目光给烤得极不舒服,便试探着悄悄抬起头,却是恰对上他满含笑意的眼波。
然她又是如何肯服输之人?当即便是顶着红若柿子的面色,高昂起下巴,毫不示弱地回瞪着他。
但,最坚硬的冰山都是会被骄阳给融化的,她现在便如坚守着最后一角的冰山,而他,便是一颗永不会失了光华的太阳,正在一点一点地将她内心深处最后一点防备给融化殆尽。
咚的一声闷响,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平静,两人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小和尚正揉着摔痛的膝盖挣扎地从地面爬起,慌乱地大喊着:“不,不好了,忘尘,忘尘长老进去了!不,不好……”
慌乱间已是手足无措,只能一遍遍地向周围人传递着这信息,寻求着帮助。
却是一下被扯住了衣领,只听来人怒吼道:“进去了?去哪了?”
声音中带着无尽的愤怒,正是从远处闻声赶来的男子。
小和尚脖子瞬间被勒出了一条红痕,惊吓间几度愈开口回答,却是咿咿呀呀地只能发出沙哑的声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男子已是怒不可遏,当即便是朝他头上狠狠地砸了一拳,怒骂道:“你说啊?”
“忘,忘尘长老硬要闯进火场中救人,我们,我们拦都拦不住,好几个人都是被他打伤了……”话语间带着啜泣之音,小和尚委屈地咧着嘴,却是不敢说出一句忤逆的话。
“废物!”
怒吼一声,男子一把丢开了小和尚,施展轻功便是迅速朝大厅处飞去,随即抓起门前的一桶水,从头上一灌而下,立刻便冲进了熊熊燃烧的烈火之中。
地上一滩的水渍混合着血迹显得无比突兀,却是在高强度烈火的炙烤下,瞬间便干涸为一抹鲜红色的污渍。
猛烈的火势便像是一条火龙般瞬间将男子给淹没,火红的光亮几乎照亮了整个天际,将每个人的眼眸都照得闪烁不止。
付葭月显然也被这一幕给吓住了,愣了片刻,问道:“普音也在里面?”
谢白淡淡道:“是。”
付葭月抬眸,望着谢白淡若止水的眸子,难以置信道:“是他放的火?”
“是。”
“他们感情很深?”
“不是,他欠他一命。”
“他们会死吗?”
一个个的问题至付葭月口中问出,谢白察觉出了她面色的不对劲,不再回答她的问题,拉住她的手腕道:“我带你回去。”
付葭月紧皱着眉头,却是一把将他的手甩开,质问道:“什么事情非要以死来解决?他难道便这般自私,自己一走了之,却白白留得仍旧活在世上的亲人为他伤心吗?”
“我们回去!”谢白依旧没有回答,只是坚持着这句话。
周围,依旧是源源不断前来救火的和尚,吵杂的话语声加上火势霹雳的声响充斥着空气中的每一处缝隙,浓烟弥漫,呛得许多人都涨红了脸,咳嗽不止。
目光灼灼地看着火场,她仿佛透过火红看见了静若止水伫立于其中的人,她忽然冷笑道:“他们都会死吧?火这么大。”
“乖,我们先回去。”谢白依旧坚持,我握着她的手愈加紧了。
眼眶逐渐晕红,她的笑仿佛在此刻多了分癫狂,道:“谢白,你告诉我,这世间便都是这样的自私之人吗?”
自私地让他们可以轻易地丢却所拥有的一切吗?
谢白仿若未看到她失态的情形,语气依旧淡淡:“有时候死比活着更能让人解脱。”
有时候,活着并不一定是最好的选择。
付葭月依旧冷笑:“所以,这便是他们自私的理由吗?自私地一走了之,自私地几十年都未曾想寻找自己的亲人,自私地一点都不在乎是否有人正担心着他们……”
谢白一下将她拥入怀中,小声安慰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衷,不是你我可以强求来了。”
她拼命地摇着头,强烈地想解释清楚自己的失态,因为她也讨厌自己此刻的无理取闹,却是因为哭腔而说得含糊不清:“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只是,只是,我真的好想念哥哥啊,他便从没有想过来寻我吗?”
这一切便如导火索般,再度将她心底深处每日都在压抑着的委屈与无助尽数释放出来,她哭得愈加无助,逐渐地蹲下身子,缓缓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虽她没见过普音,但在想象中,他便是如普法那般和蔼的老人家,可是,可是为什么,便是如他那般与世无争,为无数世人精神寄托之人,却也有解不开的心结,非要以死来解决?
他们又如何知道,她现在是多么怕再寻不到哥哥了。要知道,不是每个魂魄都是会被渡引到的,世间的每个角落,皆是留存着残魂,或不愿离去,躲避着鬼差的渡引,或被更为强大的厉鬼给吞噬,永世不得超生。
五十年,足以让尘世改朝换代的时间,他以逃亡者的身份,又该经历着怎样的一番苦难,才可在这艰难的尘世中存活下去?
一遍遍地否认着她一直不愿意承认的可能,她拼命着摇着头,仿佛只要如此,这些可怕的事便不会发生。
眼眶干燥得潮红,宛若就此干涸般,再不见一滴眼泪,双颊也泛起异样的潮红,目光呆滞,她便像一只木偶般,呆呆地看着前方地面火光映照下的倒影。
谢白微蹙眉头,伸手在她额间一探,却是随即眉头皱得愈深,不容拒绝地将她拦腰抱起,道:“你发烧了,我带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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