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为外公提供这类的东西。成就,礼物。他的反应通常是不明朗的,言下之意是这件事总非做得极佳。他出席我的毕业典礼(特工学校)时,穿着全套的警官制服,他哭了。现在我回来了,希望我已经做过的会做得更好,希望事情最终会让外公感到喜悦。
莫比·狄克是更值得称赞的听众,我发现自己很愿意和他玩笑。他模仿着卡通片《警察学校》(他每个星期六早晨都在木屋里虔诚地观看这部片子)里的动作,扯着他的大嗓门,叫着:“立正!”外公唯一的反应就是告诉他关于他那个时代,他还是一个在长官面前列队的新兵,有一次在圣莫尼卡码头附近,他单独困住了一个谋杀嫌疑犯,沿着足迹追赶,一直把他逼到了海滩上。那是七月份的一个星期六,到处都像地狱般拥挤。那个疑犯最终是跳进了海里,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哇,长官,那只是个故事吧。”莫比·狄克敬畏地对外公说。
“当你是个新了的时候还发生过什么事?当我们住在蒙塔娜之北的时候?”
“好,我们就讲讲著名的饥饿的窃贼的故事。”外公咧着嘴先笑了,放下他的饮料:“他闯进一家超级商场,偷走一千元,留下两个吃了一半的香肠三明治。”
莫比·狄克笑了,从鼻孔里发出低沉的哼哼声。
“我去过第十二街的旧房子,”我不经意地插口说,“试图去回忆它从前是什么样子,你和妈妈和我曾经与我父亲一起住在那儿吗?”
“我会告诉你那时发生过什么事。”外公突然说,他的眼睛亮起来,根本不理睬我的问题。“有一次我带着你在局里,突然间我们听到了极其可怕的飞行器的声响,我们都跑出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妈的,一架武装直升机正降落在停车坪上。”
莫比·狄克问:“为什么?”
“为了约翰·F·肯尼迪。”
外公对我们的洗耳恭听感到很满意:“总统实际上并不在飞机上,但那段时间,他频繁飞来洛市——他们说他是来看他在海滨的内弟彼得·罗福得,但实际上、他是借机幽会玛丽莲·莫罗伊,所以秘密保安人员就得找一个地方降落总统专用直升机,我猜他们一定以为到圣莫尼卡警察局最为保险,这些蠢货,要在达拉斯的话,连小孩都可以使他们一败涂地。”
莫比·狄克说;“令人吃惊。”
外公暗自笑着;“他们找了几个家伙在停车坪上划线,他们全是用粉笔划,然后那个该死的庞然大物落下来,立刻把粉笔印儿全部刮跑了。”
“我看见直升机了吗?”
“你?”外公看着我,非常吃惊地记起原来我也是这个故事里的一角儿,“你还是个小姑娘,你很害怕那些噪声和吵闹,紧紧抓住我的手就好像再也看不到明天一样。”
这些我全不记得了。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受,你听到关于你自己的叙述可你却根本不记得它们,就像做爱一样,什么都感觉不到。
“肯尼迪总统和简娜·玛森的鲜闻是真的吗?”
“好漂亮的大腿。”外公低声说,又没有理睬我的问题。“他们过去叫她小阳光小姐,当然,那时候她只能算个孩子。她长成了美女。那些家伙弄了一幅她的相片挂在警察局里。我看见简娜·玛森也许是十年前,在韦加斯。漂亮的嗓音,丰富的内涵,她唱歌的那种方式能让你哭。”他一根指头拍打着眼睛,生怕我不相信他。“那些都是我的歌。”
莫比·狄克用急促的宣告打断了我外公的白日梦:“我之所以拼命恭维你是因为我希望我这位FBI能问你些事情,但是现在我警告你那些废话说完后马上开始。我走了,我消失,行了吧?”
原来,他听到混杂在棕桐树的婆娑声中似乎从弗兰克·西冷翠家那边传来的婴孩幽灵般的夜哭声。
这时我已喝光了一瓶酒,我们都忘了,却把手伸向两块多米诺比萨饼和那块生日蛋糕,
“我们到‘恶作剧’去吧。”莫比·狄克建议。
在我现在的意识中那地方似乎就意味着一连串滑稽的事情。“你是说那个有两个演奏萨克斯风的双胞胎小姐妹的地方?”
“她们现在至少有六十岁了。”外公纠正我说。
“我所记得的只有喂索啼狗喝水,还有和退休的锁匠一块跳舞。”
“可惜,他已经死了。明天打高尔夫球怎么样,上午七点。”
“生活真是充实,长官。”
外公披上了马球衫,套上卡其便服,我们走下山去也让狗儿们活动活动。现在已是子夜,可空气中温度仍然很高。月亮高挂着,皱着脸,就像老朽腐败的牙齿那样昏黄。莫比·狄克领着动物钻进他的篷车里。篷车用灰漆漆得灰一块黑一块,只有上帝的仁慈才让它重新发动起来。
我们选了一条迂回曲折的路径,只是想多呼吸一点夜的空气。我突然间感到现在也许太晚了,我怎样来开口提出寻找家庭这棵大树的根呢?我一直觉得外公在回避关于我父亲的任何问题,现在他也不想再让它提出来。此外,我累了,他也累了。明早五点钟,我就得起床赶回洛杉矶,八点钟有早班。另约一个时间吧。也许可以通过电话。但是,我的声音却似乎再也不能谈别的任何事情:
“我是不是有个堂妹名叫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
“据我所知没有。没有像这样的名字。”
“是爸爸那边家族的。”
“谁是爸爸?”真地迷惑。
“我的父亲。米桂·桑切斯,或者桑多瓦。没有人告诉过我到底是哪一个。”
耶稣,这是怎么了?只不过大声说出这个名字,我看见外公的紧张,一阵寒颤竟穿透我的整个身体。酒精的热力暖洋洋地笼罩着我,我突然间警觉起来,心里有些恐慌。
“我们对一个婊子养的总不会知道太多,是不是?”
“我们必须了解一些事情。他来自萨尔瓦多?”
“大概。”
“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普通的劳工。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我只是好奇。”
“忘了他吧。”
我已经快三十岁了,仍然怕惹外公发怒。
“有些人自称是亲戚。”
“他们想做什么?”我回答:“钱。”
“你知道我会怎样跟他们说,不管他们是谁——休想。”
“你不喜欢他是不是因为他是拉美人?”
“我对拉美人没有成见。我厌恶他是因为他让我女儿怀了孕,”他毫不费力地说出来,不容我怀疑。他是那段历史的参与者。“后来这个婊子养的走掉了,抛弃了她——和你。为什么你会关心那走掉的家伙?是我把你抚养大的,只有我。”
“我知道,外公。”我握住他的手,“你愿意他留在这里吗?”
“不。我不想她和他有任何关系。”
“她怎么想?”
外公轻轻抽了抽鼻子。一个警告:“别管她想什么。她才十八岁。”
“为什么她不再结婚呢?”
“她忙着照料你。”
“但是她这么漂亮,她继续跟人约会吗?”
“我不鼓励约会。”
“为什么不?”
“她太年轻。”
我冷笑:“年轻?她和你生活在一起一直到她三十八岁的死去。”
出乎意料地,他张开臂抱住了我:“你从洛杉矶人那儿知道的这些?”
“知道什么?”
“这些多元文化的废话。”
我尽力找点轻松的话题:“外公……我认为也许我就是一个多元化的缩影。”
就像阿亚多哈·霍梅尼所说的:他不懂反话。
“你是电!你是个美国人,如果你不为此感到自豪,那我们还有什么信仰可言。”
他躲到一棵棕榈树后面撤了泡尿。
我冲着他那边嚷道:“第十二街的那所房子正在出售。”
“我很惊讶它还立在那儿。”
“谁住在隔壁的白房子里?”
“一个瑞典家庭。我们的邻居全都是德国人或瑞典人。我记得有阵子我上夜班,他们养了条狗,整天叫个不停,我根本无法睡觉。”
我独自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双手抱着膝盖。比萨饼太劣,蛋糕太腻,又喝了太多的酒,所以头有点痛。我不喜欢在停车场买的这些东西。天空中点缀着几颗忽隐忽现的星星,走到这里四周已经显得太黑太黑。远处停靠下来的汽车的灯光非常微弱。一直不断的干燥的风吹拂着棕榈树的树叶,发出像捻动玻璃纸那样干硬的哗哗声,我穿着无袖的上衣和斜纹蓝布裤,感到很虚浮。我的枪在楼上背包里。这个角落四周的建筑都面朝沙漠,此时寂静无声。漆黑的空间。
我的心脏跳动得很快。可以听见狗叫声。不,现在我还能把它们同野狼区别开来,它们从黑暗中冲出来像群疯子一样笑着,停车场看上去有点奇怪。是不是那个胖胖的售货员在我的酒里加了点LSD?我和朱丽塔·弗洛累斯一块回家。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的纯棉无袖上衣,镶着红色Z形花边;她年龄比我大,也许是八岁。她从学校里偷了一薄白纸用来写小说,她的小说是写一对住在鬼宅里的姐妹的故事,她让我从母亲写字台的抽屉里偷一些邮票给她,以便把小说寄出去发表。她似乎很孤独,而且从不惊乍,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我们是在露茜维尔特小学的操场相遇的,她把我带进了她的梦幻世界,她经常亲自跑到第十二街来找我,然后继续我们的游戏。
我正看着那边的停车场,记忆像黑白影片一样浮现。我们正在街道中央,一只叫维尔森的杂种狗从隔壁砖房前的空场上跑出来,立在我们面前,龇牙裂嘴。我们被吓着了,游戏再也进行不下去。朱丽塔开始呜咽,我知道我必须救她,我把她拉回我们家。
“维尔森在外面!朱丽塔不能回家!”
我的警察外公会管这件事儿的。他从盥洗间里出来,拿着一卷报纸,大个儿,就像一座小型灯塔一样挡在通往厨房的狭长的过道上。
“她不能呆在这儿。”
“但是维尔森——”
“我不想有个拉丁小女孩呆在我家里。”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他把我的朋友从前门推操出去。我掀开遮住门边一块狭小窗户的镶着白色蕾丝的窗帘,我看到朱丽塔·弗洛累斯一个人站在外边,因为羞辱和恐惧而神情恍惚。狂吠的狗在前面,背后是关着的门。慢慢地,一股黄色的细流从淡紫色的衣服下面滴淌出来,在门阶上留下一摊。
但是我是安全的。我没有被赶出去。即使当我听到那个是我父亲的男孩被归属于“墨西哥人”的一类我也丝毫没有留心,它离我太远了,我不是一个拉丁小女孩就像朱丽塔·弗洛累斯那样的。在冰凉的黑暗里我看着我的外祖父,感激他的爱。从那时刻起,我就想做一个像他那样的人。
第八章
这是凯乐·维依的主意,我们每个人每个月要为大家提供一样家常午餐。作为法式大菜的专业学生和白酒鉴赏家,凯乐有一次带我们三个从办公室出来到好莱坞·希尔斯附近一家由法国厨师料理的私人比萨饼店去喝一盏。我坐在竹凳上,一面喝着不兑水的“香摈”酒,一面发表一些似是而非、针贬时弊的评价。凯乐听得入迷,迟迟不愿让这次兴奋结束。我看到几个布朗特坞的家庭主妇带着在石头上烤出的特制比萨饼回家,而我回家的时候却对我是否会将钱花在我生活中的哪个男子身上不抱幻想。
这个月凯乐带来两三个法国苹果派,苹果切得非常薄,我们都认为他一定是用刀片做的。切片按照同心圆的方式,完美地抖放在一层牛奶蛋糊上,切片上则浇上一层桔子冻,他把这桔子冻雅称为杏黄釉。
“哎呀,凯乐,”我说,“为什么你不马上去面包烤房?你可以挽救许多的艺术品。”
“安娜,就是有许多像你这样的人才把这‘派妲’糟蹋了。”
“‘派妲”’我故作沉思只不过是想取笑他,“那不是一种中东人的三明治吗?”
芭芭娜烤了玉米饼。罗莎琳带来的是蒸锅金枪鱼。丢勒·卡特尔的贡献,不用说,是得克萨斯干辣椒,又辛又热足以让你泪流满面。弗兰克·常的母亲做了中国小笼包。我则去买了足够一家人吃的麦卡鲁格斯炖鸡。
凯乐看上去有点伤心:“我不敢相信我们居然会允许那种半成品摆上这美丽的桌子。”
“嗨,我可没有一个妻子替我上商店。”
“谁在说妻子了?我自己到蓝奇商场,放进每一个酥饼,每一片水果都是亲手挑选。”
“那是因为你是一个有强迫症的疯子。”
“那么芭芭娜呢?那么罗莎琳呢?”凯乐不依不饶,“她们有妻子吗?但是她们是不是把她最佳的努力成果带给了她们的同事?”
“他有妻子。”我戏剧性地把战火燃向了唐纳多,他正把目光从一个揭开盖子的蓝色大塑料碗上移过来。碗里装满了莴苣,切成薄片的胡萝卜与小萝卜在莴苣四周围成一圈,上面撒着红色洋葱头旋成的小环还有绿色的胡椒粉,简直就是一个蔬菜万花筒。
“承认吧,唐纳多。是你妻子做的这份色拉。”
“证据确凿。我从来就不知道哪个男子会用厨具。”芭芭娜用她特有的干巴巴的方式评论说,“饮食总是超越他们。”
唐纳多旋开一个乳酪瓶的盖子,将里面的一堆新鲜蓝色乳酪全部倒进碗里:“罪如所诉。铐上我,拷打我。”
“真是诱人。”我低声说,越过他把手伸向中国小笼包子,凭经验,我知道那才是所有食物中最好的一样。
起初他看起来没什么反应。他的眼睛正盯着他用来拌色拉的那个黑色塑料钳子;钳子是从“西密”河谷家中厨房里的杂用抽屉里拿来的,那儿有与第一流的主妇匹配的第一等锅碗,连金属罐上也用字母标明:糖、调味品,排列整齐,一切都井然有序。
最后,在对它沉思半天之后,唐纳多诱使我摊牌:“如果你掉进这堆事情里,我知道,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女人。”
“可是我敢打赌,你在家里不过是个常客罢了。”
唐纳多仍然是面无表情:“我们已经做了三年的拍档,但是你又真正了解我多少,安娜?”
我大笑:“我从许多事情上都能了解你,唐纳多,但是也许女人不在其列。”
“什么事这么有趣?”芭芭娜想知道。
“唐纳多被黑皮腰带捆住了。”
唐纳多滑稽地咧开大嘴,胡子下面藏着个微笑的暗示。
“我能看见你,”他说,“安妮·奥克雷戴着黑色‘花边’。”
芭芭娜有意地一个倒肘敲压我的肋部,然后又冲着他喊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他的眼睛盯了我好一阵——安妮·奥克雷戴着黑色花边?——然后转向别处,我发现我自己像一个十几岁的青年人一样不自觉中脸红到了脖梗。
在“牛栅”中,电话一直在响。
“我来接。”罗莎琳下意识地放下了她的盘子。
“不——是我的。”穿过屋子,我能看见在我办公桌上指示灯正在闪烁。
这时我听到古特瑞丝夫人足以引起人性欲的声音蒸发过来,我的胃里突然间一阵痉挛。
“每个人都病了,”她正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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