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微微耸动着肩膀,似乎是懂得我的慌乱失措。这是很自然的,如果你听到类似的事情也一样。她拉起我的手放在她的手心里。
“他们说,她是你的堂妹。”
她看着我,耐心地,等着我作出理解。
第二章
在这间我们称之为“牛栅”的大房间里,有二十多张办公桌,成对地联在一起,我的桌子只是其中之一。顶灯发出柔和的黄色宝光。只有当朝向丢勒·卡特尔办公室的那扇门开着,并且你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从他朝南的窗户望出去,你才可以看到韦斯特伍德外面的世界。
但是从我坐的这方看过去,除了一方灰色的墙壁,却是什么也得不到,靠着墙壁有一个金属衣帽架,但此时,唯一挂在上面的是一件老式运动夹克,黑色标识牌L 写着几个字:班克·狄克的工作便衣。衣服的前摆上点缀着大概是好几代人传下来的什么奖章啊,建议啊,地图啊等等各式各样的东西.以及包括从绿墨水到真正的血渍一类的污迹.血渍来自于某次特别行动处的弗兰克,常和一个批发商之间龌龊的口角。
因为我成天都得对着它,所以一度我曾把这件“班克·狄克的工作便衣”看成是我的拍档,他是一个身经百战的老手,是一个辛辣敏感的精灵,他知道我们的全部秘密和答案,但从不多言多语。究竟是谁从他的这种静默感受到更多的孤独?他还是我们?
我按照留言纸上的号码打了一个电话,听到话筒里传来拉丁语电视的嘈杂声,然后是一个老年妇女的声音:“Bueno?”
“古特瑞丝夫人?我是FBI特别行动处的安娜·格蕾。”
那边立刻传过来一串急促的西班牙语。
“对不起。我不会说西班牙语。”
“不会?”惊讶,“没问题,我可以讲英语。对你堂妹的事,我很难过。”
我的直觉一向正确,就像这次在银行这样。现在我却觉得是不是某人在对我搞什么恶作剧。
“等等,夫人,可我并没有一个叫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的堂妹。”
“但是,她谈起过你,你是在替美国政府做事的大堂姐。”
我脑袋里转着念头:什么叫作某人的“替美国政府做事的大堂姐。”
“我很抱歉。但是我从来没见过奥尔瓦尔多小姐。”
“没错的。现在,你的家人需要你的帮助。”
她既武断,又荒唐,让我差点笑了起来:“那不是我的家人!你瞧,我出生在加利福利亚的圣莫尼卡——”
“而你父亲的家族来自萨尔瓦多。”
我一下子感到不安了。多年来已没有人提到过我的父亲。他据说是来自中美洲,但我从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国家。自从很小的时候他抛弃我们以来,在我们家里他一直是个忌讳的话题。母亲和我与她的父亲住在一起,他是个警官。我是被新教徒和白人抚养长大的;你不可能和白种人有更深的关系,否则就会像我们的维京祖先那样满头卷发,可是碰巧我的头发又浓又密又黑,如同高加索人。那么拉丁美洲血统就可能是我的另一来源了。
更加冷淡:“你为什么找到我,古特瑞丝夫人?你想要什么?”
“不是为我,是为了维奥莱塔的孩子们。他们在这个国家里没人照顾。”
我心里的某个部分仍在顽固地认为这是一个骗局。我敷衍着他们的虚构看这场戏如何演下去:他们一定是先找一个死了的穷人,再找一个未曾谋面的亲戚(真正的或者虚拟的),接下去是敲一笔钱“照顾孩子们”。迟早会有人出于内疚寄上一笔款子的。我开始作一点笔录。说不定这会成为一条证据。
“是吗?”我一边写,“他们叫什么名字?”
“克里斯多巴和特瑞萨。”
“你跟他们是什么关系呢?”
“我们住在一幢房子里,因为我们都是从萨尔瓦多来的,所以关系很好。她做工的时候,我就帮她照看孩子。只不过她一死这里就没有人了。”
“她怎么死的?”
“在街上被枪杀的,是在离这儿两个街区的圣莫尼卡大街。死得很惨连手掌都被打飞了,他们把她抬进棺材的时候只好套上了白手套。”
“警察说什么了?”
“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话筒里一阵喘息和啜泣声,女人的音调变得急促起来,充满了渴望:“谁将照顾这两个孩子呢?”
职业反应来得最容易:“我会安排你同慈善机构联系——”
她打断了我:“维奥莱塔受雇的最后那位女士还欠她一笔钱,如果你能拿回那笔钱,我可以来照顾孩子们,直到他们找到一个……合适的家。”
她说“家”的时候,带有一种亲切的信服感,就像虔诚的人们谈到上帝一样,让我感到发窘。我的家是我外祖父的,生活中缺少上帝的关照,我自己仅仅在玛丽娜·德·瑞有一个带家具的卧房。还有我的1970年造普利茅斯巴罗库塔篷车。每周有六十、一百个小时呆在局里,中午一顿便餐,每天在泳池里游一个来回。工作如此紧张,你只能寄希望于升职。最直接的途径是作特别行动处的主管助理,甚至成为特别行动处的第一个女主管,拥有一间像戴文那样舒适的办公室。但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所以要求至少在五年期间你得恪尽职守,把每一部分工作都熟透,一丝一毫也不能放松;不许漫无头绪,不许出错,不许发胖。
我必须做到这些。“我还是希望你去找社会服务机构。”
“不,”这个陌生人顽固地坚持己见,“那样不对。这些孩子是你的血亲。”
“这恐怕有点荒谬。”
“维奥莱塔和你父亲来自同一个村庄。”
“什么村?”
“腊帕玛。”
“从未听说过。”
“她说这是个小地方。大概离圣萨尔瓦多有一百英里,有一个黑沙滩。”
在父亲遗留下来的零碎中,确实有一块瓷片一样的东西,就像是被海水洗磨过的玻璃那样闪亮:“当你父亲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是在那块黑沙滩上玩耍的。”
这让我有点震撼。
“古特瑞丝夫人——很抱歉,可我还得接另一个电话。祝你好运。”
我挂断电话,抬头凝视着“班克·狄克的工作便衣”,袖子是空的。我心里有种轻飘的感觉。
之后我意识这个不速之客已骚扰我很久了。芭芭娜·苏立文还有事找我哩,关于银行劫案的。
第三章
在芭芭娜·苏立文的办公室里,有一整面墙都挂满了劫犯们的照片,这是摄相机拍下来的。对那些没受过太多的训练的眼睛而言,除了性别、人种、武器型号等显而易见的特征以外,他们的样子看起来都差不多,站在那儿令人作呕,你还得克服显影剂冲鼻的味儿,那些鬼影铺天盖地向你迫来。大多数相片颗粒太粗,焦距不准,你不得不借助放大镜来寻找细节。
但是对于“电脑”而言,这些东西便成了家常便饭,值得仔细地咀嚼、吞咽、消化,然后变成有用的信息存贮在大脑里面以便随时取用。“电脑”常忘记了其他一切事情,包括她的个人生活。在她嫁给另一位同事之前,芭芭娜和我经常结伴到警察酒吧去作乐,她至今还能说出我每一次幽会的时间和地点,甚至还记得他们的警衔和姓名。
芭芭娜这次的协助任务是找出此次劫案和洛杉矶市每年发生的两千次以上的银行劫案之间的关系。大多数单独作案的劫犯会多次出手,十次或者十五次,仅仅为了不到一千美元的数目,然后消失在闹市中,或者劫犯们的乐园里,或者某个法制薄弱的地方。现在这些家伙们都难保没有卷进来,调查已经铺开,而且将进行得更加细致。我们的破案率并不高。而经常要靠“电脑”,通过对那些图片的周密分析,才找出一条破案的线索。
我走进办公室时,芭芭娜正在读一本《人民》杂志,封面上印着简娜·玛森的照片,一面吃着一块生日蛋糕,蛋糕好像是从谁放在午餐室里的那一大块上切下来的,涂着厚厚的巧克力、几颗山莓点缀其间。她向我推过来一只米老鼠纸盘,上面搁着选好的餐巾和一把红色的塑料餐叉。我带着我的大杯子,知道她这里总是有自己调制的新鲜的咖啡,带有桂皮香气的。
“我已经被简娜·玛森彻底弄栽了,”她说,眼都没抬一下,“整个世界就像坠入了一团迷雾。”
我看着那些乱七八糟的相片,就像对自己的家庭影集一样熟悉。在芭芭娜心里,五十或六十个或者所有她知道的影星中,只有简娜·玛森是真正不朽的。
“她是个瘾君子。”芭芭娜摆了摆手,她是发出内心的伤感,好像被击溃的反倒是她自己。
我吸了一口咖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她是一个戏子,当然是要吸毒的了。”
“噢,说什么!简娜·玛森?整个美国女孩的偶像?你应该承认她太高雅了。”
她挥舞着那本杂志,我看见那张著名的黑白肖像,这是简娜·玛森不到二十岁时拍的,她那动人的颊骨似乎是在述说:“如斯图加蒂瓦的曲线一般单纯,如莫扎特的音乐一般动人心魄。”
芭芭娜急切地说下去:“你不记得那些精彩、感伤的老音乐片了吗?”
“我讨厌音乐片。”
“她像天使一样。她总是扮演好心肠的农家姑娘,父亲刚刚去世;或者是一个贫穷小街上精灵似的人物,刚刚有了一个天才的想法,准备推出一部歌剧作品,却发现她自己得了肺结核。但是不用担心——一个年轻英俊的医生救了她的生命,她最后成了百老汇大牌明星。”
我说不出话来。芭芭娜瞪着我,有些沮丧:“你是不是觉得那些掉眼泪的故事太粘乎?”
“是啊,机器人死了她都要伤心”。
“她拒绝了在《姬姬》中出演主角——这是个大错误——因为这个时候她和路易斯·约旦发生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关系。”“电脑”不停地说下去:“她的第一个惹人注目角色是《坏男人》,著名的西部电影,和约翰·维勒演对手戏。”
“连我都记得,他们在亚利桑那州最高的一座小山垛上作爱。我猜他们是真的干了那事。”
“看看这个!”芭芭娜举着杂志,手指用力像要掐住谁的脖子一样,“她成了瘾君子!就像大街上的每一个浑球。”
我把杂志接过来,查看了一张简娜·玛森上周拍的相片,她戴着墨镜,正要钻进一辆高级轿车,身上的亚麻套装是定做的,手里握着一大把黄玫瑰。看样子不像是在去贝蒂·福特中心的路上躲避记者,倒像是急着赶飞机去罗马。
芭芭娜指点着说道:“我过去常常在我的卡索尼克校服外边套上背带裙,因为简娜·玛森的这一身打扮着起来如此的性感和罗曼蒂克。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爱华滋高等学校,那时候我三岁,以后我每年都在那儿寻觅,希望她也在。她那时穿着所有舞裙中最美的舞裙,她是所有皇后的皇后。上帝,我也希望能有那么美!”
我像抓住了点什么东西:“三岁的时候,你什么都还记不得。”
“我记得。”
“我在五岁之前就什么也不知道。我和外祖父住在圣莫尼卡的整个时期都是一片空白。”
芭芭娜瞧着她的咖啡杯底露出了一丝苦笑:“你跟你的精神病医生谈过这些吗?”
“为什么?这很正常。”
但是芭芭娜的注意力又已若有所思地转到那本杂志上去了。
“简娜没有嫁给肯尼迪总统我真是很难过。他们可以成为这个世纪最为匹配的一对。结果错失良机。”没有停顿地,“丢勒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吧。”
“那么我们可以给他准备一点特别的东西了。”
芭芭娜笑了。骨骼瘦小,桔红的头发滑落在肩头,冒失的鼻子,蓝眼睛,从生理上说处于高度进化状态,看起来就像个FBI,跟我一样。印有米老鼠图案的餐巾卡在她黄色羊毛衫的脖颈处。
她把一张监视器上拍下的相片放到我面前。
“这就是你那家伙。”
照片上那家伙戴着棒球帽,穿着两件衬衫,在加利福利亚第一银行里,正站在一个出纳员的窗口前。他没有拔枪,什么都没做,哪怕是极细小的危险动作。相片上贴着:UNSUB(不明目标)。
“这个也是。”
第二张相片上他穿着不同的衬衫,戴着另一顶棒球帽,但是同样是虚胖的脸,萎靡的眼睛。
“一样的M.O.(汇票),”芭芭娜继续说,一面用她的餐叉指指点点,“枪,棒球帽,完全相同的要求:‘给我百元钞,不许染色。’”
第二张相片上贴着:“UNSUB,西部银行,库尔文城市分行,1984。”我非常吃惊。
“你怎么做到的?”
“维他命A。”
“你怎么记得?你在玩什么花样?”
“当然有诀窍。”
她突然站起来,把我们盘子扫进垃圾篓,然后转向我,双手抱在胸前。
“那时我还是个新手,丢勒·卡特尔经常溜过来,把我推到卷宗柜这儿靠住,然后暗示我怎样消遣那个下午。我都一笑了之,自己觉得很机敏,还说‘不想伤害他的感情’——后来有一天他把我拉到他的大腿上,那硬邦邦的玩艺儿在后面顶着,他的手也滑到了我的裙子下面。”
“芭芭娜!”
“是,是这样。我可以一枪击中那个无耻骗徒两眼之间,但是相反……我没有能够很好处理。我哭了。告诉他我有男朋友。诸如此类的谎话废话。这是一次性骚扰。”
她把珍珠拨来拨去。
“他要带我去吃午饭,我们应该讨论一下这次的事情,或者谈论一下怎样在百威利坞饭店找一处顶层套间,谈论一下摩门教男子在床上那么的出色,他们有许多高超的性技巧,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有那么多的妻子和孩子……但事实却是,他恨女人。”
我又看了看这位身着黄衫、戴着珍珠项链的、小巧的,来自芝加哥的卡索尼克校女学生,虽然充满愤怒却仍显得淑静。
“碰上这种事情我真替你感到难过。”
“我结婚之后才从丢勒·卡特尔的魔掌下解放出来。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为还能在我身上占点小便宜。但是时过境迁,我一定会报复他的。”
“怎么做?现在才诉诸法律太晚了。”
“我一直在注意他,他也知道这点。你想我为什么会在银行劫案这件事上和你们合作这么久?在这个位置是最好盯住他,就像现在——你抓到的这家伙做过两起劫案,你一定会有机会升到C一1去。丢勒·卡特尔肯定会动些歪脑筋,因为你是女人你却做到了,而他却永远也升不了职。”
我搂住她的双肩。她是我的朋友。“不要把你的生命浪费在丢勒·卡特尔身上。”
“那让我得到快意。”她单薄的玫瑰色的嘴唇现出一丝僵硬的微笑。
“某天,”我对她说,“你来和我一起扳倒这堵墙。”
“上帝与你同在。”
三小时以后,我带着那家伙到了城市拘留中心的审讯室。他叫丹尼斯·希尔。我把他的权力告诉他,就开始问话。但他拒绝开口。他穿了件橙色外套,背后印着MDC 字样,看起来还是跟昨天一样阴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