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辽饷、剿饷、练饷只是最后的一击。大明百姓困于赋税沉积已久实难回天。就象是一头不堪重负的骆驼。三饷不过是最后的一根稻草。”黄宗羲大声的说道。但当他回头时却发现孙露正盯着自己。那目光直指人心仿佛能看清自己心中在想些什么一般。他连忙低下了头避开孙露的目光继续说道:“这一切在太祖皇帝制定税制时就已经注定了。我朝的税收以土地税和人头税为主。虽然税则至轻,征收时多以收取谷米及布匹为主。这‘税’虽轻,可‘赋’却名目众多。其一、我朝衙门所需要的诸般公物是以无给制向民间征用。也就是说衙门内的传令、狱工,都由各乡村轮派,即使文具纸张,甚至桌椅板凳公廨之修理费用等等。都是以零星杂碎的名目向村民征取。其二、官方旅行办公的费用,也由民间支应的。全国上千的驿站只要有兵部颁发的勘合,则各驿站就有招待的义务。而被指派的民户也有供应的负担。其三、太祖在制定税制时是以农为本的。过多的赋税加在了农民的头上。农民不但要受朝廷赋税盘剥,要受地主盘剥,还要受收购粮食的商人盘剥。一但遇上天灾。税收就会加大农民的损失。其四、也是最要命的一点就是我朝官员的俸禄实在太低了。致使许多官员一有机会就大肆捞取钱财。这一点在地方官身上特别明显。所谓的‘父母官’可以任意在其管辖内加派各类的赋税。修桥补路要交税,屠牛宰羊要交税、进个城门也要交税。如此种种名目繁多。”
这下连陈子壮也大吃一惊了。他决没想到黄宗羲敢当着孙露的面大肆数落太祖的种种不是。虽然知道孙露决不会为此治黄宗羲的罪。但他仍为黄宗羲的胆大妄为着实捏了把冷汗。而孙露此刻的眼睛都已经放光了。好!敢当着朝廷大员的面数落开国皇帝所制定的制度。算你小子有种。况且还句句都讲到自己的心坎上去了。真没想到这个时代还有这样的人物。
“若我朝隆庆年间的变法成功了是否就能跳出这个怪圈。”这次提问的是陈子壮。对于明朝本身的弊端其实他们这些士大夫们也是清楚的。但问题时历朝历代的变法均以失败告终。陈子壮清楚孙露现在所做的也是一场变法。这场变法的大胆和激进超出了历史上任何一次的变法。而他们所依托的就是这个乱世的背景。因为在太平盛世的背景下这种激进的变法是不可能实行的。
“也不能。其实学生所说的情况并非我朝独有。历朝历代的朝廷都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每个朝代之初,朝廷为了安抚民心、标榜仁政,薄税赋、轻徭役几乎是例行政策。但假以时日,正税以外的各种杂税和杂费就接踵而来,致使民怨沸腾。当朝廷被迫进行‘变法’时,无一例外的就将各种税、赋、役合并为一,规定不得再增加其它征收。正如当年的王安室变法、我朝张居正的变法。变法的愿望虽是良好的、措施也无可挑剔,但总是好景不长。老百姓的税收、徭役负担似乎永远逃不出那个宿命的循环。轰轰烈烈的变法完成不久,各种变相或直接的税费和杂役就又死灰复燃。结果往往是百姓的负担比以前没变法前更重了。这就象是个诅咒般一直笼罩着中原大地。”说到这里黄宗羲自己不禁也有些激动。
此刻的孙露和陈子壮均已陷入了沉思。孙露的感触更为深刻。就象黄宗羲所分析的那样。中国历朝历代一直都被这种循环所束缚着。宋是如此,明是如此,清更是如此。满清虽然做出了“永不加赋”的神圣承诺。可最后还没逃出那宿命的循环。当然还包括日后共和制的中华民国。可见这种循环同“专制”与“民主”无关。
孙露忽然起身对着黄宗羲深深一拜道:“公子所言对孙露来说犹如醍醐灌顶。如今我朝百费待兴。还请公子指教一二,也好让我中华百姓摆脱这宿命的束缚。”
“这可万万使不得。”被孙露这么一拜黄宗羲立刻不知所措起来。孙露毕竟是朝廷命官。以她现在的身份拜黄宗羲这个没有功名的书生。实在是让他受宠若惊。只见他拱手道:“孙大人,学生不才并没有找到解决的方法。可是学生在此有三条立税原则希望朝廷能在定立新税制时有所借鉴。首先是‘公平’。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以农为主的人头税和土地税已经不能适应我朝的发展了。就象广东等地商重于农。故学生认为征税要考虑交税人的能力,交税能力大的,应多交税,交税能力小的则少交税。其次是‘明确’。正如西晋典农校尉傅玄所提出的‘有常’之说。即赋役的课征须有明确固定的制度。学生认为不但征税内容需法定,征税过程也需法定。这样才能避免某些官员借收税贪赃枉法。最后一条是‘适度’。犹如树上摘果,果是源,树是本,我们只能摘果,而不能伤树。但这条比较难做到。关键还是以民为本。”
“公平、明确、适度。说的好!老师你真没介绍错人。我大明有此奇才实乃百姓之福啊。”孙露不禁赞叹道。自己今天真的算是捡到一个大宝贝了。这个时代竟然能培养出有如此经济头脑的人实在太令人意外了。但她转而又加了一句道:“不过,我觉得还差一条‘稳定’。朝廷征税不仅是为了充实国库。还有一条就是要用税收来调节农工商三者的关系。使三者均能稳定的发展。”
“稳定?不错。孙大人所言极是。学生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黄宗羲兴奋的说道。经孙露这么一提醒他才发现原来税收还有这么一项功能。不由的对眼前这个女子刮目相看。由国家操控税率来调节经济这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无疑是个新奇的概念。
“公平、明确、适度、稳定。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一旁的陈子壮听二人这么一说不禁拍案叫绝道。他仿佛看到新变法实行后国家蒸蒸日上的情景。
“不过,黄公子就算朝廷按照这四条原则订立了新的税制。大明依然没办法走出你说的那个轮回。这一点公子想必比我还要清楚吧。”孙露话锋一转道。黄宗羲听罢先是一楞转而沉默不语了。确实这四条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却见此时的孙露幽幽的说道:“这四条准则虽然能让我们订立出合适的‘正税’。可是用不了多久‘正税’以外的各种杂税和杂费又会象雨后春笋般冒出。单单就皇室的花消来说。皇帝勤俭也就罢了。若是遇到一个挥霍无度的皇帝怎么办。还有那些个贪官污吏向百姓征收各种杂费。难道真的要指望老天爷给个明君或清官吗。所谓‘权力使人腐败,绝对的权力使人绝对腐败。’所以不能由收税的人定税。而是应该由纳税的人来决定是否该收这个税!”
“由纳税的人决定是否该税?!”陈子壮和黄宗羲一口同声的叫了起来。他们还从未听说过这样的理论呢。让身为子民的百姓来决定皇帝或父母官是否该收税?但仔细想来也确实有道理。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愿意多缴税。这么做确实能预防乱收杂税的情况出现。却听黄宗羲激动的叫道:“不错,天下为主君为客。就算是君主也不能任意妄为。天下乃是天下人之天下,而非一人之天下。”
陈子壮则抚须笑道:“原来子慧忙着在各地建立议会就是为此做铺垫吧。如今不少地方是先有议会后有官府。如此一来议会才能名正言顺的监督官府。你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啊,原来孙大人在江南各地快速建立议会就是为订立税制做准备。”黄宗羲恍然大悟道。同普通儒生不同由于黄宗羲一直都在研究税制问题。所以他清楚的认识到皇权独裁的不合理性。在他看来皇帝是“天下之大害”。以前一直认为自己很“离经叛道”。可如今听孙露这么一说黄宗羲才真正认识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眼前这个女子早就意识到了他所说的那些弊端。并且已经开始着手实践如何驱除这些弊端了。想到刚才自己傲慢无理的表现。黄宗羲不由老脸一红尴尬的朝孙露行礼道:“小子孟浪。刚才在孙大人面前班门弄斧让大人见笑了。”
“黄公子,谦虚了。公子确实才智过人。孙露乃商贾出身所以才会有此想法。毕竟没有商人会希望多交税不是吗?”孙露会心一笑道。其实在这一刻就连她自己都不能肯定这么做是否能真的让中国跳出那个怪圈。这个时代的其他人又会如何看待这种打破三纲的举措呢?但既然开始了就绝不能退缩。就算是使用独裁手段孙露都要将议会制度推广下去。因为与其对未知的事情瞻前顾后不如大胆的迈出第一步。
第9节 新安财阀
当中原大地各处还在战火风飞时,南京郊外的碧云山庄中香江商会迎来了它在江南的第一次股东大会。只见衣着光鲜的乡绅商贾相互客套。而一旁的家丁保镖则清一色穿着黑色的衣服面容冷峻。正如孙露身后站着的管家冯贵更是扮着张卜克脸。“就差戴副墨镜了。”站在门口寒暄着的孙露不禁在心中打趣道。此刻的她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若是让这些商贾们换上黑色西装礼服还真有意大利黑手党开家族会议的架势。黑手党?那自己算什么。教母?孙露不由的苦笑起来。不过现在的香江商会离黑手党也不远了。除了鸦片和贩卖人口凡是能赚钱的买卖香江商会都不会放过。因此香江商会的股东们还有另一个新头衔——“新安财阀”。
“新安财阀。”孙露在口中轻轻的回味着这四个字的深意。新安就不用解释了。自己发家就是在新安。当年同自己一起“打土豪,分田地”的是新安的农民。第一批跟着自己投资商业的是新安的小地主。和自己合作走私并建立香江商会的是新安的商贾。如今新安的农民已经成了新的地主。新安的小地主和商贾早已经发展成了大地主大商贾。真正值得回味的是“财阀”二字。不是地主,也不是商贾,而是财阀。这是不同于以往地主与商贾的概念。他们不是一、两个单独的个体。而是以商会为单位的财阀组织。地主、商人乃至官僚将资金以股份的形式投入到商会之中。商会再根据他们所提供的资金分红利。商会的买卖做的越大他们的获利也越大。孙露当初建立股份制的商会也就是为了引导地主将资金投入到商业去。而不是用来购买土地加大土地兼并从而使农民失去土地。但让孙露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后的结果竟然是自己倒成了一个大地主。
想到这里孙露的嘴角泛起了一丝嘲弄的微笑。自己实在太小看祖先的智慧以及他们对土地的执着了。孙露可以打倒一批土豪,分了他们的田地。但却不能抹去人们心中做土豪的欲望。结果是一批地主倒下了。另一批新的地主又站起来了。虽然孙露一再的努力阻止大地主对土地的兼并。可这些地主出身的股东们很快就找到了一条更好的方法来吞并土地。那就是以商会的名义来收购土地。商会的财力不是一两个大地主可以比拟的。再加上商会又与官僚合作。因此土地兼并的速度也是惊人的。甚至出现了打着“打土豪,分田地”的幌子强行将中农、富农的土地并入商会农场的事情。
这也算分田地?不错,他们这也算是“分田地”。不过却是实行“押租制”和“永佃制”相结合的方法将土地廉价转包给了农民。形成了一种租佃农场又称“商会农场”。一开始股东们不愿意将土地廉价的卖给农民。而是想象以前一样收地租。孙露当然不会让他们再这么做。在一番俱以力争、强行干预后便有了现在这种“商会农场”。即由商会收购土地再转包给农户的“商会农场”。这当然是孙露和股东们最后妥协的结果。毕竟她一面要忙于军事,一面要应付南京的政治斗争。根本没精力来管香江商会的具体运作。面对这种无奈的状态孙露只好退而求其次尽量做些引导使得香江商会不会走的太远。结果作为大股东的孙露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一个超级大地主。
更让孙露意想不到的是正是这种“商会农场”大大增强了香江商会的竞争力。使得商会在孙露北上后的短短一年时间内迅猛发展。由于借鉴了桃源山庄的管理方式。商会形成了从农产品种植、收购到原料加工、成品再到商品销售的一套完整体系。以纺织为例子。商会农场种植的棉花稍微加加工后便由商会统一收购。收购上来的原料再经过商会下属工厂加工成布匹。最后成品的布匹再由商会的交易所转销到各地。整个一个过程都是内部完成的。降低了运输费用和许多不必要的损耗。而对于农场来说它有了固定的收购商。对于工厂来说它有了固定的供货商。这种体制对喜欢稳妥的中国人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再加上押租制和永佃制使得佃农有完备的经营自由。并可出卖田面,导致经营权和土地所有权的分离。农场对股东的意义不再是收地租而是向商会提供所需的农产品。现在的香江商会就象一台由农场、工厂、交易所组成的机器。它目标就是吞并更多的土地,生产更多的商品,开拓更广的市场,赚更多的钱。
“我怎么搞出了这么一个‘怪物’。”孙露不禁叹息道。三年前的孙露决不会想到在经过轰轰烈烈的“土改”后竟然会是这么一个结果。当年粗暴而又简单的手段造就了眼前的这批新安财阀。掠夺土地、剥削劳工、放高利贷、走私打劫、官商勾结简直是五毒具全。而自己正是他们的领头者。带表着他们的利益。这是一个多么讽刺的结局啊。正当孙露在心中长吁短叹时。却听门外家丁喊道:“陈会长,杨会长驾到。”原本还在交头接耳的财阀们忽然安静了下来续而又恭敬的让出了一条道。只见两个身着华服的老人在众人的簇拥下正向孙露走来。此二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正是香江商会的另两个元老杨开泰和陈文豹。此二人虽然已经很少过问商会的具体操作。但一个的准儿媳既是商会的副会长又是义勇军的总司令掌有兵权。如今还成了兵部尚书可谓是商会最大的靠山。一个的小儿子掌管有香江商会在海外殖民地的经营。也算是商界的后起之秀。在所有股东的眼中他俩无疑是商会的“太上皇”。也难怪二人总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
“孩儿,见过父亲大人。见过陈伯父。”孙露上前一步恭敬的行大礼道。
“好,好,快起来把。”杨开泰眉开眼笑着扶起了孙露。看着精神抖擞的孙露杨开泰打心眼里为自己当初的选择感到庆幸。这丫头给自己的惊喜实在是太多了。杨家的家业从来没有如此的兴旺过。有钱有权就差有个后了。不过这丫头也太瘦了些。看来这行军打仗很是辛苦。看来要把老婆子接来南京帮媳妇好好调理一下才行。想到这儿杨开泰不自觉的向左右扫了一眼问道:“绍清呢?怎么没见绍清的影子?”
“父亲,绍清和几个朋友拜访一个学究去了。”孙露一边将众人引进大厅一边回答道。
“胡闹,今天是什么日子啊!竟然还跑去和一帮狐朋狗友瞎混。真是的!来人,去给我把少爷找回来开会。”杨开泰火冒三丈道。他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的儿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在他看来杨绍清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学着管理商会事宜。孙露现在已经入朝为官成为了商会的后台。那么绍清怎么着也得成为商会的会长啊。这样夫妻搭档杨家的家业才能历久不衰。要不就研读圣贤之书博个功名。靠着儿媳的势力应该也能在朝中谋个官职。可是这小子倒好成天搞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研究什么“苹果为什么会掉下来?”白痴,这还用研究吗。苹果熟了自然就掉下来了嘛。
看着杨开泰气得脸红胡子翘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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