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的话语再一次让众人将目光集中到了顾炎武的身上。在众人看来皇帝今日对顾炎武可谓是宠爱有加。顾炎武怎么着,也该被女皇的诚意所打动了吧。事实上,顾炎武在这一刻还真犹豫了一下。然而他最终还是作出了一个让众人吃惊的决定。沉默了半晌后的顾炎武跨步上前向孙露深深作了个揖道:“草民谢陛下厚爱。但草民翻译这些文献并不是为了陛下。所以恕草民孟浪,不能接受陛下的邀请。”
什么?拒绝女皇的盛情邀请!顾炎武的决定显然引起了在场众臣的强烈不满。就连一旁的杨绍清与龚紫轩也不由向顾炎武投去了不解的目光。当然孙露对此也很是吃惊。她本想询问顾炎武为什么要一再的拒绝自己。但在与对方坚定的目光接触后,孙露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知道自己说服不了眼前的这个男子。甚至从心底的深处她本就不希望顾炎武被纳入官方体系。于是孙露一边示意四周的大臣们静下来,一边则以一种复杂的口吻向顾炎武点头答应道:“既然顾先生不想出仕。那朕也就不作强求了。”
“谢,陛下成全。”顾炎武行完礼之后,便无视周围众人不解、非难、鄙夷的目光,信步走出了金銮殿。
由于出了顾炎武回绝女皇的这当子事,之后大殿上的气氛明显低落了不少。为此龚紫轩将功补过地又向众大臣介绍了一些使团在航海期间所遇到的海外奇风异俗,总算是将众人的后半部分的心情逗乐了不少。欢快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了进见结束。
不过散朝后的杨绍清显然还没有从先前顾炎武的事情上恢复过来。与孙露一同漫步在御花园中的他始终紧锁着眉头。见此情形心有灵犀的女皇不禁率先开口询问道:“怎么夫君还在为刚才的事情闷闷不乐吗?”
“这…我知道陛下在这件事上已经十分尽力了。宁人兄的脾气太过倔强,照此下去只怕日后还会祸事不断呢。”杨绍清不无感叹的说道。
“所以你和龚大人才会介绍顾炎武进入文教部。希望借助朕的力量庇护于他不是吗?”孙露微微一笑反问道。
给夫人点穿了心事,杨绍清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什么事都瞒不过陛下啊!只可惜宁人兄没能爪住这次机会。”
“夫君与这顾炎武也已经相处快五年了,对他的脾气和他言论应该比朕还清楚。他说了那么多非议朝廷的话。你们怎么安心将他交给朕保护呢?”孙露故意把脸一唬道。
“宁人兄确实说过许多愤世嫉俗的言论,不过以陛下的心胸不可能为这些事而动怒。况且宁人兄的许多想法与陛下都十分接近不是吗?”杨绍清和颜悦色地反问道。
“哦?有这事?夫君倒是说说那顾炎武的究竟有什么地方想法接近朕?”孙露一边饶有兴趣的问道,一边则示意屏退了一旁的侍从女官。
见此情形,杨绍清心知自己现在可以畅所欲言了。于是便随着孙露找了一处僻静的凉亭坐下促膝畅谈道:“据我所知这次欧洲之行给宁人兄带来了极大的影响。特别是在威尼斯的经历更是被他时常津津乐道。在回国途中他除了整理自己先前的游记外,还在玻意耳教授的帮助下着手翻译托马斯·霍布斯的《利维坦》和马西利乌斯的《和平保卫者》。虽然这两套书他现在还尚未翻译完成。不过看样子宁人兄像是已经陷进去了。陛下,你知道吗在回国的路上他还向我提起过‘人民主权’。”
“人民主权?”孙露把头一侧问道。在来这个时代之前,孙露并不知道有“人民主权”一说。在她的印象中一提到“民主”,脑子里头一个反映出来的就是“天赋人权”。然而在与这个时代的西方传教士和学者接触后,她却发现在17世纪的欧洲“人民主权”才是最流行的政治话题。无论是荷兰反叛西班牙独立为共和国,还是英国议会处死查理一世,都是以人民主权为依据的。在这个时代欧洲的共和党与保皇党据此在学术上进行了旷日持久的辩论。孙露本来也想将这种争论引入中国学术界。然而一来是她本身的学识有限,二来她对欧洲的人民主权了解也不深。因此便没有贸然这么做。却不想顾炎武倒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这欧洲最富争议的命题引了进来。
“是的。据博雷利教授他们介绍,欧洲的一些学者认为任何一个国家都存在一个绝对的、不可分割的、永久的权威,他们称其为主权。掌握这个权威的人或组织便是这个国家最高权威,也就是统治者。君主制是一个人掌握主权,贵族制是少数人掌握主权,民主制是多数人掌握主权。持人民主权观的人认为‘人民的声音就是上帝的声音’,主权掌握在人民手中。国家的唯一行政权威是一种委托的权利。因此当统治者不能保管好这一权威,或是统治者利用手中权利威胁到主权真正所有者即人民之时,人民有权推翻统治者寻找新的统治者委托主权。英国就是以此为借口处死查理一世的。”说到这里杨绍清意味深长地朝孙露笑了笑道:“怎样?我的女皇陛下,这个观点很接近你从前提到的‘天赋人权’的想法吧。”
“那是当然,后世的理论也是脱胎于现在的观点吗。没有根那儿来的果呢。”孙露感触颇深的说道。
“不过现在在中原能理解这些观点的人可谓是凤毛麟角。毕竟不是没一个人都能像陛下这样了解后世发展方向的。宁人兄贸然抛出这些观点的话,一定会被朝廷中的大臣当做大逆不道的叛逆。到时候各种非难和攻击定会络绎不绝。所以我才希望陛下你能护一护宁人兄。再怎么说陛下才是真正理解宁人兄的人啊。”杨绍清略带黯然地说道。
眼见杨绍清还想劝自己收纳顾炎武,孙露不由沉吟了一下正色问道:“绍清,你知道顾炎武今日在大殿之上为什么要拒绝朕吗?”
“还不是他那驴脾气在作祟。”杨绍清未加思索地脱口而出道。
“绍清,看来你并没有理解顾炎武的心思。说国家最唯一最高的权威属于百姓,说百姓能理直气壮地推翻君主,这放在中原任何一个朝代都是蛊惑老百姓造反的大逆不道言论。荷兰、英国虽然以‘人民主权’为他们所作所为做了解释。但他们的政府在上台后又有哪儿一个真的将人民主权奉为真言了呢。试问一个当权的政府又怎会去支持一个随时可能被人当做推翻自己理由的言论?想让一个君主为这样一种思想保驾护航,岂不是太过讽刺了吗。顾炎武正是看清了这点才拒绝了朕的要求。”孙露欣然解释道。
“可是你不是普通帝王啊。你是拥有超越百年知识的不凡之人,怎能与那些凡夫俗子一样痴迷于权利呢?”明白了孙露意思的杨绍清急道。因为孙露这番话语,俨然让他想到了那日与克伦威尔的会话。难道说权利真的会改变一个人的信仰吗?
面对杨绍清一脸迫切的表情,孙露心头也是百感交集。但见她缓缓抬起头望着头顶蓝得刺眼的天空喃喃地说道:“朕是一国之君,朕有自己的立场。作为一个来自后世的人,朕可以默认顾炎武的存在。但他和他的学说能否在中原生存,并不是取决于朕的意愿,而是由这个国家世俗意志决定的。”
第98节 聘讲师夫之访老友 收行装炎武回故里
事实证明杨绍清为顾炎武在中原生存问题的担忧显然是多余的。就在顾炎武那日在金銮殿上拒绝圣意后不久,便有不少江南书院学校纷至沓来凭请其座堂讲课。而这其中名气最大,规模最盛的莫过于刚刚建立不久的三湘学院。此学院的校长正是东林党魁王夫之,至于资助人嘛,当然就是王家的杭州商会了。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对顾炎武这尊海归大佛保有好感的。至少在文教尚书朱舜水心目中这个顾宁人俨然已成了一个烫手的大山芋。作为三湘学院的名誉院长,朱舜水始终觉得王夫之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引这样一个麻烦到东林党一心打造的新学院来。于是趁着马车尚未抵达“麻烦”的宅第,不愿意放弃最后一次机会的朱舜水毅然向王夫之劝阻道:“公子真的要将那顾宁人请来学院讲学?公子可知此人已然走火入魔。万一日后他又发狂性说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言岂不是要连累三湘学院啊。”
“怎么?朱尚书似乎对顾宁人成见颇深啊。”王夫之笑意融融地开口道。事实上,不止朱舜水这样劝过他,东林党内不少在朝为官的党员也都有同样的看法。而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在野仕子们对顾炎武的热切企盼。如此巨大的反差也曾让东林党上层反对过此事,不过在王夫之的力排众议之下,学院最终还是同意了此项安排。
“不是我等对他成见深,是他对我中华朝成见深!”朱舜水气鼓鼓的说道。一想到那日顾炎武在金銮殿上的嚣张表现,他气就不打一处来。竟然当着如此众多文武大臣的面决绝进入自己的文教部。此事传扬出去后,可着实让文教部丢了个大脸面。而顾炎武本人却因拒绝高官厚禄的受到了在野仕子的极大推崇。因此在朱舜水看来而今这顾宁人之所以会这么红,完全是因为踩了文教部当台阶的缘故。
“原来朱尚书还在为那日金銮殿上的事气恼呢。咳,连女皇陛下最终都一笑了之了,朱尚书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呢。”王夫之宽声劝慰道。
“哼,陋巷穷儒怎值得老夫介怀。老夫只是想提醒王公子莫要因为儒林中的某些人瞎起轰就将楞是将个草芥当灵芝。三湘学院是我东林治学天下的招牌,怎能让这么一个狂生给玷污了呢。”朱舜水满不在乎的说道。
“哎矣,朱尚书话可不能这么说。顾先生早年在中原之时也是江左赫赫有名的大家。虽然在庚寅事变中站错了立场。可人非圣贤,疏能无过。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陛下不是也没继续追究下去嘛。而今他从欧洲游学归来,还带来了海外的诸多新奇学说,因而才会在儒林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学院若是能请到他讲课的话学院的学员一定会欢呼雀跃的。”一个约莫二时来岁的年轻人跃跃欲试的说道。
此人便是来自安徽宣城的梅文鼎。别看他今年不过才二十二岁却已是江左小有名气的“神算子”了,据说他自小就喜好天文历算,少年时从私塾老师罗王宾学习天文知识。进入东林书院后跟随历算大家倪正开始系统的学习中国古典数学。由于明代学者崇尚理学,不重视科学研究,以致许多传统数学名著已经失传,流行的数学著作水平较低,对古代数学精华往往不得其解。相比之下,认真翻阅著作挖掘古代数学精意的梅文鼎在数学方面的造诣自然是比其他一心读圣贤书的儒生要高得多。甚至在代数方面,他还超越了同一时期那些接受新式教育的学生。由此梅文鼎作为东林党在数理方面响当当地一块金字招牌被调到了三湘学院。另一边梅文鼎也已经开始备考帝国科学院了。如果能通过考试的话,他便能就此步入帝国最高学府与来自世界各地的科学家并肩研究自然科学。此时的他比任何时候都迫切地想了解任何与历算有关的信息。因此他才会主动请缨陪同院长一起去顾府邀请顾炎武去三湘学院讲学。
当然比起一心想搞研究的梅文鼎来,朱舜水考虑的问题显然要更注重政治方面的因素。在他看来为了所谓的学术研究,而冒可能受人株连的风险是绝对不值得的。于是他当即便冷笑一声道:“站错一次立场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要命的是一个人在站错了立场之后还死不悔改。那顾宁人敢在使节访夷期间说那么一些大不敬的话语。保不定他日后还会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儿来呢。再说谁知道他从海外究竟渡会来了些什么经。那些红夷本就不知礼仪廉耻,会有什么好学说。莫不要到时候给他利用在咱们的学院中妖言惑众才是。”
“可是大人讲学之风由来已就则能说是妖言惑众呢?”梅文鼎小心翼翼的问道。虽然不敢直面否定堂堂的文教尚书,但年轻气盛的梅文鼎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见梅文鼎这么一问,朱舜水的脸上不由露出了不屑之色。心想还不是你们这些个毛头娃娃只知成天起哄,才使顾炎武这样的狂徒在中原儒林有栖身之所。不过转念一想朱舜水也觉得这事不能全怪年轻仕子太过好奇。其中相似的情况从前朝起就已经愈演愈烈了。明朝时儒林有了一条不成文的定理,那就是越是讥讽朝政、越是谩骂朝廷大员甚至天子的人越是在儒林受人尊敬。当年的何心隐、罗近溪、李贽等人莫不如此。他们每到一处,年轻人就跟着趋之若鹜,甚至不惜跋山涉水赶去听这些“狂徒”讲课。更有甚者不少学生还将这些人奉作了“当世圣人”。以顾炎武目前的情况想要达到那样的盛景应该不难。当然多年的经验也告诉朱舜水这些所谓的“当世圣人”往往都是不得好死的。就像何心隐、李贽等人的结局还不是惨死在大牢里头。至多不过是被儒林当做殉道者偶尔缅怀一下而已。若不是三湘学院打算聘请顾炎武讲课,怕受连累,此刻的朱舜水早已巴不得那个狂徒快点儿开堂授课,好给官府以口实逮他进大牢。
想到这些,朱舜水心中的担忧不禁又深了一层。自己刚才说了那么多话,王夫之却连半点接口的意思都没有。难道他也似梅文鼎那搬认为讲学之事无伤大雅。觉得王夫之太过书生意气的朱舜水又跟着苦口婆心道:“开课讲学本无可厚非。但你得看这开得是什么课,讲得是什么学。无父无君的学说放在哪儿一个朝代都不可能被朝廷所接受了。就算陛下明里不追究,难保暗中不生间隙啊。”
可朱舜水刚讲到这档口上,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原来众人已然到达了顾宅门口。却见王夫之整了整儒袍回头向朱舜水正色道:“朱尚书,讲学之事,在下自有分寸。况且岭南仕林连契约一说都可以冠冕堂皇的登堂入室呢。”
见王夫之还是要执意前行,朱舜水只好打消了继续说服的念头,转而开始盘算起如何借助自己文教尚书的身份帮助三湘学院乃至东林党撇清与那个“麻烦”的干系,以便日后出事时能明哲保身。就在他绞尽脑汁悉心盘算之时,不觉已随众人走进了顾宅。不可否认,这是一间极其贫寒的院落,想到当年顾家在昆山也是数一数二的富户,如今沦落到此地步众人心中也是息嘘不已。但顾炎武本人似乎并不介意现在的窘境,若说唯一让他心痛的大概就是母亲在他访欧期间去世,自己没能留在老人家身边尽孝。或许也正是这个原因使他推脱掉了诸多书院学校的高薪聘请,执意回老家守丧。但王夫之的到访问还是让正在收拾行装的顾炎武绽开了会心一笑。
“很抱歉,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在夫人端上茶水后,顾炎武满脸歉意的说道。不大的书房因突然出现的数名访客此时也略显拥挤起来。面对这样一个地方朱舜水真觉得自己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他的身旁梅文鼎正好奇地打量这件虽然简陋却异常洁净的书房。而王夫之则神情坦然地望着四周已然打包堆放的书籍开口问道:“怎么宁人兄真的打算就此回老家吗?”
“是啊,家母过逝时没能在旁尽孝实在是人生一大憾事。所以在下决定携妻儿会老家守丧三年。”顾炎武略带黯然地点头道。
“回家守制?怎么顾先生不想继续留在南京吗。现在可有许多书院想要聘请先生呢。”朱舜水故作惊讶道。
“朱尚书过奖了,宁人的胡言疯语怎能登得了大堂?”顾炎武针锋相对道。
给顾炎武这么一刺朱舜水老脸微微一变,刚要发作,却听一旁的王夫之探身询问道:“那宁人兄今后有何打算?”
“我想会老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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