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是个方形门厅,墙壁都是用不规则的石头砌就的,大理石地面,对面墙壁开了一个半圆形的大窗子,用粗大的木材分成几格,屋角摆着一盆散尾葵,大门口是一大盆棕竹,墙上挂着两个原始面具,下面放着一张明式圆凳。屋顶粗大的横梁上吊下一盏灯,是宫灯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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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晴在陈语迟打量房间的时候就不见了踪影,刚才过来的小姑娘领着陈语迟穿过门厅,进入客厅。在客厅没有停留,陈语迟只看到客厅里整面墙的大柜子,放着许多古董饰物。餐厅就在客厅后面。一进门,就看到王嘉木已经坐在里面了,他旁边还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她的身体明显地发福了,头发精致地卷在头上,反而使她显得更平庸。她穿的宽松的雪纺绸衬衫使她更显胖。脸上挂着和王嘉木很是相似的讨好的微笑。这是王嘉木的妻子,叫段美珍,原先是个护士,嫁给王嘉木以后就辞掉了工作。对自己的生活很是满意,这从她安详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
王嘉木简短地彼此介绍了一下。随后小晴和另外那个姑娘就开始轮流上菜。菜不多,也不奢华,都是家常菜,但是做得挺可口。王嘉木问陈语迟要不要喝酒,被谢绝后也不再勉强。
餐厅很大,很是空旷,一张橡木餐桌,几把高背椅,墙角有一个古色古香的橡木展示柜,其上的木雕极是精巧,分三部分,上面是两层木格,摆放着明清时期式样的青花瓷器,想来不是吃饭用的,中间是一排三个抽屉,铜制的拉手闪闪发光,下面是柜子。展示柜顶上放着一盆吊兰,从侧面垂下。除此之外,餐厅就没有其它东西了。
陈语迟吃得很香,他也确实饿了。他的吃相肯定能让厨师感到欣慰,小晴和另外那个姑娘只站在一边看,没和他们一起吃,这让陈语迟感到有些别扭,像是在饭店,而不是家里。否则他能吃得更多。陈语迟吃饱了的标志就是他的话也随之多了起来。
小晴看到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于是转身进厨房准备清口用的茶水,等她出来时,听到陈语迟正在那里侃侃而谈:“黑格尔说:`某物潜在地即是其自身的别物,某物的限度客观化于别物中。'根据我的理解,此话中的某物即指存在,别物是指环境,存在与环境既共生又互相竞争,两者都想扩大自己,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存在有可能失败,被环境所同化,这在观察者看来就是由一种存在变为另一种存在,环境,即黑格尔所说的别物,在黑格尔看来是蕴涵于某物之中的。其实任何存在都包含环境于其中,否则就无法与环境协调,同样环境也包含存在于其中,这里存在与环境是可以互换,而非绝对的。”
“根据您的理解,月亮也包含我于其中,因为我是月亮的环境,我要是死了,月亮也就没了?”小晴忽然插嘴说道,此时她的表情可和她所挂的饰物一样挑衅味儿十足。她故意推出一个荒谬的结论让陈语迟下不来台。
陈语迟立刻来了兴趣,像一只好战的蛐蛐,声音也提高了八度,与人争论可是他的强项:“你可不是月亮的环境,你是月亮环境的一部分。环境是指除存在而外的全体。你又如何是全体呢?”
10
“既然存在包含环境于其中,你又怎样除存在于其外呢?”
“存在与环境是一对矛盾,所谓包含其中,是指它们的共存,离开一方,另一方也就不存在了。但当双方都存在时却又是可区分的。”
“就算我是环境的一部分,但我要是死了,环境也就不再是我活着时候的环境了,月亮也就肯定不是我活着时候的月亮了。”
“这就有个质变与量变的问题了,月亮永远在变化,但只要没有发生质变,我们就不能说月亮不是月亮了。”
“那么您认为没有了我,月亮说不定就会暗一些?”
“不,我认为,没有了像您这样漂亮的小姐,月亮说不定会亮一些。”陈语迟特意把“漂亮”说得很重,他可不想把女孩子伤害得太深。
“月亮要是变亮了,肯定是因为您的存在,而不是我。”小晴把手中的茶托放在桌子上,语气尖刻起来,脸也涨得通红,说到一半故意停了下来,无招胜有招。
“为什么?”陈语迟明知问这么一句很是掉价,会被小晴牵着鼻子走,可还是忍不住的好奇。
“因为,”小晴看也不看他,转身往厨房走,边走边说,“明与暗是一对矛盾,作为环境一部分的您要是很黑暗的话,月亮自然会显得亮一些了。”她在门口突然站住了,回过头很妩媚地一笑:“我说的是这么博学的您。”随后就走掉了。
王嘉木哈哈大笑起来:“语迟,你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她了,她可得罪不得,我们家出了名的伶牙俐齿,你以后可有苦头吃了。”
陈语迟半天才从发蒙的感觉中缓过来,苦笑了一下:“这个小姑娘可了不得,她告诉我她是佣人,您家中真是藏龙卧虎啊?”
王嘉木用安慰的语气说,“她是师范大学艺术系的学生,暑假里勤工俭学,学艺术的都有些怪脾气,是不是?去年就开始在我们这里干了,都是寒暑假来。因为每每我们家逢这两段时间又是避暑,又是春节的,客人多,小凤她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他指了指另外那个姑娘:“小晴说是喜欢我们的园子,可不是冲着我的面子哦。我曾经建议让她干点别的,她不乐意,说不要施舍,我们也就由着她了。你初来乍到的,就惹了她,可不是好兆头,我可是帮不了你的。”说完,他又大笑起来。
段美珍无声地喝着茶,眉头皱着,厌恶地往厨房门瞟了一眼,显然她对小晴很是不满,可是,她从来不习惯与丈夫作对,因而总是默不作声。她惟一表达的方式就是每逢这种时候就对小凤格外的体贴,此刻她就对站在一边的小凤说:“你先去吃饭吧,别在这里站着了。”
小凤有些为难地看看王嘉木。“我把这里收拾好再去吃也一样的。”她小声说。
“没关系,你先吃饭,这里别人不能收吗?”
小凤不好意思拒绝段美珍的好意,只好躲进厨房,等段美珍走后再出来收拾。
下午陈语迟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草拟论文的提纲,整理他的笔记。这里确实很安静,没有汽车喇叭的声音,也没有人声的嘈杂。这样陈语迟就可以听到许多平时听不到的声音,风,树叶,水,草地,甚至他手中握着的笔都会唱歌,那自然的和声让他的精力不能集中,他老是分神去倾听,工作效率却是极低的。风有时会把书页翻动起来,他会为这景象凝神半天。他的鼻子也不闲着,努力去追逐那时隐时现的草香,可那香味总是在他不注意时来临,在他寻找时又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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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美珍提出要去逛商场,并且带上了小凤。老马开车送他们去,段美珍很喜欢买东西,就像许多女人一样,从中体会做上帝的乐趣。而且她总是买降价的,这样她花钱越多,就觉得自己省的也越多,好像给家里挣了钱似的。讨价还价更让她有成就感,因此也喜欢在小摊上逛,买一些没什么用的东西回来,对此,王嘉木从不干涉,他认为钱就是买乐趣的,谁喜欢怎么用就怎么用,只要不超过限度就行。段美珍与她儿媳妇的购物品味截然相反,因而也走不到一起去,于是小凤就经常陪她去。段美珍也就常常为小凤买些东西。小凤也因此很感激她。因此当她们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提着大包小包回来时,两个人都很满足。
如果不是在一起吃饭,整个园子里还真是难得见到个人。所以虽然有心理准备,可是在晚餐时猛见到一桌子的人,陈语迟还是纳闷他们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除了王嘉木和段美珍以外,晚餐时还多出了王嘉木的儿子王先鸣,儿媳秦娟,以及他们的女儿王锦萱。
王先鸣是嘉木实业的总经理,王嘉木把事业几乎全部交给了儿子,自己只挂了个董事长的名儿。王先鸣长得很像他父亲,但是比父亲更像一个企业家,具备一个成功企业家所该具有的一切特征,表情严峻,少言寡语,说出的话就是命令,高级的轿车,美国名牌大学的学历,名牌T恤,当他站起来与陈语迟握手时,陈语迟不由自主地弯了弯腰。当然,还有呼机、手机、商务通,再加上一位漂亮的妻子。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一个都不能少。
秦娟,标准的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这天,她穿了一件棉华达呢的过肩大领连衣裙,将人的目光首先吸引到她秀美的肩膀以及匀称的身材上,头发高高盘起,用一枚黑色的发饰绾住,皮肤白皙,虽然是化妆品的效果,可是仿佛天然一般的娇嫩,那种化妆品一定价格不菲,因为它成功地掩饰了她的年龄。她亲切地与陈语迟打招呼,好像老熟人一样,一点也不让人有拘束感,在饭桌上她说得很多,几乎跟每个人都交谈,却丝毫不让人烦感,她从不说使人难堪的话,即便动怒,也只是皱皱眉而已。她是嘉木实业主管人事的副总经理。并且握有实权。
段美珍和儿媳妇之间从来没有冲突,却也并不亲热,标准的相敬如宾。她们彼此都不讨厌对方,可实在是谈不到一块去。一直以来,儿子和丈夫就是段美珍生命的全部,她顺从丈夫,宠爱儿子,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对儿子的宠爱逐渐演变成了敬畏,那失落的母爱本能需要找个宣泄的地方,这一宣泄可不得了,她找孙女作发泄口,把个王锦萱惯得无法无天。可即便如此,还能有些余波波及到了小凤身上。
“小凤,今天给你买的新衣服怎么不穿呢?家里又不是宾馆,用不着成天穿工作服。”段美珍亲切地跟正在上菜的小凤说,同时瞟了一眼小晴。
小凤拘谨地说:“我每次回家总是穿新衣服,我爸妈可感激您了,不知该怎么谢您才好。村子里的人都羡慕我呢。我老是要您的东西,可真是的……可是在这里,还是穿这身衣服方便。穿了那些高级衣服可怎么干活呢?”
段美珍赞赏地点点头:“小凤这孩子就是懂事,在家里从来都不穿得花里胡哨的,看看,连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女孩子太素了不好,回头我给你买条项链。”段美珍又看了小晴胸前的栅栏一眼。不屑地撇撇嘴。
小凤紧张得连连摇手,“我真的不能要,不能要。”
秦娟看到段美珍很是高兴,过来凑趣地问:“妈,您跟小凤出去逛了一下午,买什么了?”
段美珍立刻兴致勃勃地讲了起来。讲不全的,还让小凤帮忙。
秦娟温和地听了半天,看到段美珍把目标转向了王嘉木,自己也就转向了女儿,低声说道:“锦萱,今天又到哪儿玩去了?怎么在家里就待不住呢?”
王锦萱满不在乎地大声喝着汤,口齿不清地说:“到街上逛逛,这里那么偏僻,人影也看不到几个,成天在家里待着,闷也闷死了。我说带几个朋友来家里玩,你们又不让,我不往外跑怎么办?”王锦萱穿着一件兰色针织短袖上衣,黄色细平布工装短裤,腰间扎着宽皮带,皮带上挂着个皮制小钱包。头发短得像男孩子一样。她是大一的学生,平时都住在学校,只有放假才待在家里,可是显然也待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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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不能在家看看书吗?老是就考那么几分。”
“谁叫我有个有钱的爸爸呢?考那么几分还不是一样能上大学,再说了,瞧你们让我学的这东西,法律,烦也烦死了。告诉你们吧,法律学多了,最想做的事就是犯法,你们这可是把我往犯罪的道路上逼啊。”
“胡说。”王先鸣低吼一声。眉头皱得紧紧的。
“我怎么胡说了,”王锦萱一点都不怕她父亲。“你看那些高级罪犯,哪个不懂法,越是懂得多,就越知道怎么钻法律的漏洞,你聘请律师干什么,还不是为了干那些不犯法的坏事。”
王先鸣气得说不出话来,在陈语迟面前又不好发作。秦娟的语气严厉起来,“以后你再这样,就不许你出门,越来越没规矩了。”
“哈。”王锦萱高兴得眉飞色舞,“不让我出门,你们这可是非法拘禁,是犯罪啊。”“犯罪”两个字她说得语重心长。“怎么还没等我走上犯罪道路,你们先以身试法了?看来我这犯罪的冲动完全出自遗传,在咱们这外表祥和的背后隐藏着罪恶。陈老师,”她突然转向了陈语迟,弄得他措手不及。“您来我们家后悔了吧。有没有感到一个恐怖的幽灵在四周游荡?”
陈语迟大是尴尬,他结结巴巴地说,“在人的潜意识里,都有这个……这个……但是这并不代表着这个……这个……而且这个……”他住了嘴,因为他认为这么说显然不得体,还是沉默为妙。
王锦萱手里拿着个勺子,在自己下巴上敲,眼睛里满是笑意,显然对自己的恶作剧很是满意。小晴站在后面也在偷偷地乐。
段美珍开口了:“小孩子说话怎么这么不吉利,太不像话了。”
王嘉木淡淡地说:“你要是老这样,将来看谁会娶你。”
王锦萱的笑意一下子没有了,她大声地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说:“哼,追我的人足有一个连,不信明儿我就带个男朋友回来。”
王嘉木笑了笑,明显地开始转移话题了:“我信,哪能不信呢?而且我也认为当初应该让你学点别的。比如……”
“比如艺术,”王锦萱又高兴起来,“我想去学画画,背着个画夹满世界跑,多好玩,小晴,赶明儿,我跟你去作同学,好不好。”
小晴抿嘴一乐,“跟你作了同学,说不定我也会有犯罪的冲动了。”
这句幽默只让王锦萱和小晴两个人笑了笑,而且王锦萱笑得还很勉强,显然有了什么心事,后来她一直闷头吃饭,没再说什么话。
秦娟为了刚才女儿带给陈语迟的尴尬很是过意不去,主动跟陈语迟交谈,陈语迟也为刚才的失言而努力说点别的,饭桌上的气氛又融洽起来,可是,却没有开始时自然了,彼此间的交谈好像是漂浮在空气中的虚伪外壳,把每个人内心世界隐藏起来,仿佛真像王锦萱所说,有什么恐怖的幽灵似的。难道真有什么预感?可是每个人都拒绝去想。一句玩笑为什么让每个人都如此不安呢?
第02章时间:8月2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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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8月2日星期四
早晨睁开眼睛,陈语迟先是感到一丝困惑,不知身在何处,但随后就感到了快慰,缘绿园的早晨是能够让人欣喜的。昨天晚餐中的不愉快,早已经随着这个早晨的来临而烟消云散了。陈语迟拿起枕边的手表一看,皱了皱眉,快6:30了,平时他都是早晨6:00准时醒来,没想到换了个地方,居然多睡了半个小时。匆匆起身,他习惯早起出去散步,在散步的过程中思考一些问题,显然,再没有比缘绿园更好的散步环境了。
走出户外,四处看去,满目青翠,陈语迟深深地吸了口新鲜空气,向湖边走去。早晨的湖水竟让人产生一丝寒意,现在可是在夏季呀,这真是一种新鲜的感觉。远远的看到一个人,站在湖边,一身白色的宽大服装。陈语迟快步走了过去,那是王嘉木。
王嘉木看到陈语迟很是高兴,“想不到你也起得这么早。”
“我习惯了。”
“年轻人有这样的习惯很难得啊,我家的那些人都是要睡懒觉的。”
“住在这种地方,早晨要是不出来看看可是太可惜了。”
“是吗?”王嘉木很是得意,“那我就陪你四处看看吧。”
两个人开始沿着湖边慢步。早晨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