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先生,是不是有叠印这种方法?”讲课接近结束时,由江这样问。
“嗯,有啊。”
“请把那个原理说明一下行吗了?”
“还谈不上有原理……”小池作了说明。
例如,假定有一个来历不明的骷髅。放大一张性别一致、年龄也大体一致的失踪者、下落不明者的脸部照片,并将这张照片同骷髅的照片相重叠。
于是,尽管极为罕见,可有时确有这样的情况:居然同这个头骨重合得恰如其分。可见用这种叠印法来探明来历,并非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我不光是想听听,而且想看看实验。”由江说。
“实验?”小池有点目瞪口呆。
“先生,你看我的脸,近在眼前,能用来同那个头骨叠印一下看看吗?”
“要真的那样做,你会不高兴吗?”
“哪儿的话,我可全然没有这种偏见。按照先生的说法,白骨是干净的,而且是神圣的。”
“知道啦。你希望这样做,我就从命了。不过,要在现在选活着的人的脸同已经死去的人的头骨紧密拼合,本来是不可能的。我再三考虑,认为既然同是年轻女性,这一点相一致,因此作为实验的例子,也许还是合适的。”
于是,小池对由江的脸部和头颅,都从正面拍了照片。
“什么时候可以放大出来,再进行叠印?”由江挪近了身子,盯住不放地问。
“两三天之内。”小池不由自主地把手搭到了她的肩膀上,心不在焉地回答。“你为什么身上洒了那么多的香水?多恼人!警科所那些扫兴的同事们,不会说闲话吗?”
“要我说实话吗?”由江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瞧着小池,嫣然一笑。“我只有到这里来的时候才……”
“真的?”他开始献殷勤了,有点忘乎所以。
“我还有更秘密的事哩。要是今天先生能够送送我,那我就下个决心,对您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送你!你认为方便,什么时候都行。”
“那我就高兴了。”小池正想拥抱她,冷不防,她从小池的手里挣脱了。“那么,就走吧!”
当他们穿过多摩台公园,来到多摩川的河边时,已经暮色苍茫了,晚风吹来,有些凉意。两个人下到河滩上,在草茵上并肩坐下。
孩子们已经无影无踪了,只能看到对对情侣踩着悠闲的步子。河面上吹拂而来的风,散发着一股腐臭,在如今的东京,无奈只能忍受这种气味。
昔日,天鹅绒一般澄澈的夜空,低垂欲落的大星星,弥漫在空气中的绿叶的芳香,还有那不绝于耳的蛙鸣,这一些自然风貌,如今已被破坏得荡然无存了。
“刚才你说还有一个秘密,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那是,我……夜里,在一家酒吧做女招待。”
“晤?”小池张大了嘴。“那么警科所呢?”
“只在白天干。怎么,听了不高兴吗?”
“没什么,没什么。酒吧女招待有什么不好呢?不过,像你这么一位小姐,夜以继日地工作,是出于一些经济上的原因吧?”
“这方面嘛,就听凭先生去想象吧。不过,您不嫌弃的话,也请您劳驾一趟,来看看我怎样做女招待……”
“我很乐意去。在哪儿?”
“就在这儿。”她把一包火柴塞到了他的手心里。
“不过,现在课程还没有结束,我们不是每天都这样见面吗?请在结束之后光临。约定了。”
女招待的“务请一个人光临”,是一句做买卖的陈词滥调。
小池内心有点失望,就把火柴塞进了口袋。
两个醉汉,看来不像善良之辈,向他们走近过来。
小池站起身来,搀着由江的手,往堤岸上走去。那两个醉汉向他们说着下流的话,还走到了他们的面前,不过又马上走开了。
八
第三天,终于要对那个成问题的头骨进行加工了。小池作了大致的说明之后,说了他陷入困境的原因。
由江一面用自动铅笔的顶端笃笃地敲着牙齿,一面思考,她猛地抬起头来。“先生,叠印法还没有做成吗?”
“哎,还没有显影。”
“这个人,是恰好和我差不多的女性,是吗?”她略加思索之后问。
“是的。
“那么,就拿我作为模特儿,行吗?”
“不过……用一张明知是他人的脸来作为……”
“大体上也可以嘛。请摸摸我的颧骨看…··还有牙齿和……”她拉过小池的手,把它贴到自己的脸上。
小池无奈,只得逐一按按由江的脸颊、前额、下巴等处。他这样做着,真感到有些诧异,她的面貌竟然和那个头骨如此相像。当然,这无非是一种偶然的现象,可是,当他发现两者都共同有些鲍牙时,他简直有些吃惊了。
“确实,这么说,倒是很像的。”
“真的?那还不好吗?就以我的面貌为形象来加工,怎么样?”
“的确,你的意见也有道理。既然骨架如此相像,也许相貌也会和你大致相像的……”小池抚摩着由江的脸,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
“须藤君!我爱你……”他说着,不由得感到热血沸腾。
这一次,由江没有逃避,她把手臂围住了小池的脖子。他们像兽类相咬那样地狂吻着,彼此都贪焚地让唾液在嘴唇间流来流去。
地下室的门上了锁。没有人下来……
九
第二天,由江没有来。
再等一天,仍然没有来。
小池默默地等到了第三天。他想,一定是她怕难为情了。为此而给警察科学研究所打电话,他总有些顾虑。可是到了第四天,他终于按捺不住了,给警科所打了电话。要是她因为进修结束,不打算来了,他也可以考虑找到那个酒吧去。要他作为客人而去酒吧,只能作为最后的手段。
法医研究室主任川田勇三来接电话。他和小池是相互熟悉的知交。
“哦,原来是骨头先生。”川田又用一贯的语调说。“怎么,池上警察局委托的任务——容貌复原,完成了没有?他们已经向我们催过了……”
“嗯,已经快啦。不过我想问一下,你那儿的须藤由江小姐,怎么不上这儿来啦?半途而废总不大……”
“须藤由江?那个女的是什么人?”
“喂喂,你可别开玩笑呵。是你那儿的实习研究员,派她上我这儿来进修容貌复原术的,不是才来了三天吗?”
“你怎么睡糊涂啦?”川田笑了起来。“我这儿根本没有女的实习研究员,你不也是知道的嘛。”
“这倒怪了……可她来的时候,甚至拿出了堂堂正正的名片,还上了三天班。”
“你这样问我,倒是有些奇怪。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喂喂,小池,怎么把电话挂断了……”
小池不知不觉间把电话挂断了。
他和川田又是经常相互说笑话的朋友,可是今天川田的话,不像开玩笑,这从他的口气可以知道。要是果真如此,那个女的究竟是何许人也?不,连名片都伪造,来这儿上了三天班,究竟为了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
小池摸了摸那件外出穿的西装上衣的口袋,掏出了那包火柴,上面有“蒲田l-3-5,弗洛伊德酒吧”的字样,还画着个鸡尾酒杯,杯内装着红色的酒。
他乘上了地上线电气列车,到终点蒲田站下车,几次问了警察岗亭和店铺,才算找到了。在车站背后的一条小街上,简陋的饮食店和酒吧鳞次杯比。只有这家弗洛伊德酒吧,还算比较漂亮,可是它那狭窄店面的廉价塑料门上,“弗洛伊德”的“德”字已经剥落了两笔。看来也是一家生意清淡的店。
他也想到可能时间还早,可还是顺手推门进去。果然不出所料,椅子都还倒放在柜台上,一名服务员模样的人在拖地板。
“客人,现在还在作准备,请稍等片刻来吧。”
“哎,行啊。不过,我想稍微请问一下……”
“什么事?”那人停止了拖地板,抬起头来。他虽说干的是接客的服务性行业,可还不大会敷衍应酬。
“这个店里,有没有一位叫须藤由江的人?是女招待。”
“须藤由江?”他转过头来问。“她用的花名叫什么?”
“晤,她在店里用什么名字,那倒不清楚。”
“本名叫须藤由江的人,这里可没有。”
“没有?”小池摸出了那包火柴,给对方看。“这是你们店里的吗?”
“是的。”
“以前有过这个人吗?”
“哎呀,我最近才来这个店工作,以前的事嘛,一点儿都不清楚。”
“你们女大班是谁?”
“再过一会儿就来。”
“知道啦。那我过一会儿再来。”他走出了“弗洛伊德”,在附近一家茶室消磨了片刻时间,再一次来到,推门进去。
店堂内虽然狭窄局促,可在昏暗的照明下,看上去大致还像个酒吧的样子。一个年近50岁的胖女人,微微侧着头,向小池点头致意。她就是女大班。
“是您吗?您是来打听由江的?”
“是的。她在吗?”
“您同她是什么关系?”她有点焦急地问。
“怎么说呢,我们因为工作关系而认识的。她有空的时候,到我那儿来玩过,我也邀请她来过……”
“是这样吗?”她望着小池,好像在对他进行估价。“由江去向不明,已经不在这里了。”
“啊!”小池大吃一惊。“从什么时候开始?”
“什么时候?已经很久以前了。从四月份开始,已经过去四个月了……噢,请坐,我们慢慢儿谈吧。”女大班将小池请到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您喝什么?啤酒好吗?”
小池默默地点了点头。啤酒和冷盆端来了,女大班利索地斟了两杯,一声“请吧”,就一口气干了杯。
情况是这样的。
那是4月20日的晚上,下着雾一般的细雨。
一个似曾来过的中年男子来到店里,他邀请由江陪饮。此人酒量很好,在交替喝了两瓶啤酒和三杯掺苏打水和冰块的威士忌之后,临到要回去时,他说钱包忘在公司里了。
女大班也考虑过叫他用什么做抵押,可是此人没戴手表,身上只穿着羊毛衫和长裤,头戴贝雷帽,连出门该穿的上衣都没穿。于是问他公司在哪里,他说就在蒲田。问他派人跟他去公司,他说公司7点钟关门打烊,大家都回去了。欠到明天又不妥,还是跟他到公寓去,家里有钱可付。再问他公寓在哪里,他说就在地上铁路线附近。
无可奈何,只得派遣由江跟随那人回家去。
从此,那个人和由江都沓无音信,一去不复返了。
由江的东西,至今还留在酒吧的楼上,可是一个生活漂泊不定的女招待,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呢?几乎可以说,孑然一身,一无所有。她受雇于“弗洛伊德”时,还预支过十几万元钱的工资。
女大班估计,那个人多半是个女招待的荐头,找了那么个借口要由江跟他去。他们二人之间的情况,大概是由江欠了他的预支款没还,于是又由他介绍,另找了什么行当吧。
她说,店里也为此报了警察,他们多半是听了由江的什么坏话,因此对于此事阴阳怪气,漫不经心。就这样,事情被搁在一边了。
他连一口啤酒都没喝,只照账单付了钱。可是女大班说了声“您可能会在哪儿碰到由江的”,把钱退还给了他,还要他留下了地址。他摆脱了女大班,走出了店门。
十
在归途的电气列车上,小池默默地交叉着手臂,闭着眼睛,在追索一个想法。
这个想法,是在警科所的川田主任告诉他“这里没有这样的女人”时,他在心中慢慢地形成的。而在对弗洛伊德酒吧作了调查后,就感到更加坚定了。
他一回到田园调市的家里,就把几天前拍下的由江的照片和那头骨的照片放大到同样大小,再用叠印法进行处理。他急不可耐地把两张底片重合起来看看,居然天衣无缝,完全弥合。
结果摆在小池的面前,简直难以令人置信,这个头骨,原来就是须藤由江的头骨!他关上了地下室的门,此后足足有两天时间,他像个傻子那样,不吃饭,不出门,躺在床上度过。
第二天,门口的电话不知趣地响个不停,小池终于不得不起床。原来是警科所所长来的电话,催问容貌复原完成了没有。小池回答说今天正在加工,把电话挂断了。
这个电话,对于处在虚脱状态的小池,居然起到了振聋发脾的作用。他想起来了,由江再三提出,要求以自己的脸部作为模特儿;他还同时感到,由江来这里现身说法,其中必有缘由,一定是这样的。
小池进入了地下室,根据自己的记忆和照片两方面,恢复了一个女人的面容。表面涂抹石膏,石膏上面施加油彩,制成了一个无异于时装模特儿的栩栩如生的女人头像。
刑警宫胁又为联系工作而来,小池见到他,二话没说,就把这个容貌复原头像交给了他。小池只说明了一点注意事项:
这个女性的脸上,可以令人感到一种接待客人的服务性行业人员的气质。她是大田区内一家酒吧的女招待,这名年轻妇女,大概从四五个月以前起去向不明,请调查一下。只有把这个女人的去向弄得水落石出,才可以肯定最后和她一起出走的男子是否属于罪犯。
“哎,知道了。您让福尔摩斯也要甘拜下风了。要是真的一针见血,击中要害,那我也要来向先生求教推理了,每天都来磕头求见。”
“哪儿的话,就这一点,我是绝对谢绝的!”不知为什么,小池的脸色变了;手也发抖。不过这在宫胁看来,只是他心里焦急不安的反映。
一星期之后。
“果然去中要害,真让人大吃一惊。”宫胁进门之后便说,一面擦着汗。他报告了案件侦破的经过。
他的报告是这样的:
他半信半疑地就小地提供的线索进行了调查,了解到蒲田的弗洛伊德酒吧曾向蒲田警察局递交过一份侦查申请。蒲田局认为,女招待转业改行实属司空见惯,就放置一边了。
当女大班一看到这个复原的头像时,立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大惊失色,她明确证实这就是由江。
池上和蒲田两局立刻协作,共同进行侦破。对于从地上线的御丘山站、雪谷站、久原站等处来蒲田上班的这名中年男子(此人的外貌特征根据女大班的证词获得)收紧了搜捕网,终于使罪犯落网。
审问的结果,他没有抗拒,供认不讳。据他交代,当时微醉的由江对他紧盯不放,还对他大声斥责(这是他的说法),所以他们在御丘山站下车了。当来到一个暗处时,他就一声臭骂,用力掐了她的脖子。
他把这瘫软下来的女人拖到了一个庙宇背后的村丛里,肆意猥亵了她那还有体温的身子。然后,他把尸体扔进了树丛中原有的一个垃圾坑里。可是他又感到,要是如此草草收场,一旦尸体被发现,事情就会立即败露,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操起一把随身携带的刀,一狠心把头颅割了下来。
他干得小心翼翼,一滴血都未溅到身上。然后,他捡起坑内的纸袋和塑料袋,把头颅装了进去,而身上穿的,直到贴身衣裤,全部剥下。尸体用周围的泥土盖上,掩埋停当了,然后,把衣服和头颅搬到别处掩埋。由于那里是个垃圾中转的地方,就偶尔被狗叼了出来,才为搬运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