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李斯与秦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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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仕途:李斯与秦帝国- 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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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是长远不曾动笔,但李斯的文章功力并未衰退。相反,随着岁月的积淀,思想的成熟,现在的李斯,已臻人书俱老的境界。
  尽管所写乃是一篇奉命文章,而且写得心不甘情不愿,但架不住李斯的老去诗篇浑漫与,提笔未几,已是千言立就。
  【6、行督责书】
  李斯此番所写,正是日后著名的《行督责书》。其文虽篇幅较长,但千古名篇,不容不敬,姑原文照录于下:
  夫贤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之术者也。督责之,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义明,则天下贤不肖莫敢不尽力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独制于天下而无所制也。能穷乐之极矣,贤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者,无他焉,不能督责,而顾以其身劳于天下之民,若尧、禹然,故谓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韩之明术,行督责之道,专以天下自适也,而徒务苦形劳神,以身徇百姓,则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贵哉!夫以人徇己,则己贵而人贱;以己徇人,则己贱而人贵。故徇人者贱,而人所徇者贵,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凡古之所为尊贤者,为其贵也;而所为恶不肖者,为其贱也。而尧、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随而尊之,则亦失所为尊贤之心矣,夫可谓大缪矣。谓之为“桎梏”,不亦宜乎?不能督责之过也。
  故韩子曰:“慈母有败子,而严家无格虏”者,何也?则能罚之加焉必也。故商君之法,刑弃灰于道者。夫弃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罚也。彼唯明主为能深督轻罪。夫罪轻且督深,而况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是故韩子曰“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溢,盗跖不搏”者,非庸人之心重,寻常之利深,而盗跖之欲浅也;又不以盗跖之行,为轻百镒之重也。搏必随手刑,则盗跖不搏百镒;而罚不必行也,则庸人不释寻常。是故城高五丈,而楼季不轻犯也;泰山之高百仞,而跛羊牧其上。夫楼季也而难五丈之限,岂跛羊也而易百仞之高哉?峭堑之势异也。明主圣王之所以能久处尊位,长执重势,而独擅天下之利者,非有异道也,能独断而审督责,必深罚,故天下不敢犯也。今不务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所以败子也,则亦不察于圣人之论矣。夫不能行圣人之术,则舍为天下役何事哉?可不哀邪!
  且夫俭节仁义之人立于朝,则荒肆之乐辍矣;谏说论理之臣间于侧,则流漫之志诎矣;烈士死节之行显于世,则淫康之虞废矣。故明主能外此三者,而独操主术以制听从之臣,而修其明法,故身尊而势重也。凡贤主者,必将能拂世磨俗,而废其所恶,立其所欲,故生则有尊重之势,死则有贤明之谥也。是以明君独断,故权不在臣也。然后能灭仁义之途,掩驰说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聪揜明,内独视听,故外不可倾以仁义烈士之行,而内不可夺以谏说忿争之辩。故能荦然独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若此然后可谓能明申、韩之术,而修商君之法。法修术明而天下乱者,未之闻也。故曰“王道约而易操”也。唯明主为能行之。若此则谓督责之诚,则臣无邪,臣无邪则天下安,天下安则主严尊,主严尊则督责必,督责必则所求得,所求得则国家富,国家富则君乐丰。故督责之术设,则所欲无不得矣。群臣百姓救过不及,何变之敢图?若此则帝道备,而可谓能明君臣之术矣。虽申、韩复生,不能加也。
  通读李斯此书,虽难逃阿胡亥意之讥,但另一方面,却也还是很好地体现了李斯的政治思想。
  所谓督责,督者,察也。察其罪,然后责之以刑罚也。督责二字,虽不是李斯所发明,但作为一个重要理论被提出,并加以全帝国范围的实践,却无法不归功(或者归过)于李斯。
  在这里,李斯无疑是受到了他师兄韩非的启发。按,督责二字最早见于《韩非子》八经篇:“有道之主,听言督其用,课其功……言必有报,说必责用。”可以看到,韩非是将督责二字分开使用,李斯则是将督责二字并为一体。这一区别,并非只是玩了一个简单的文字游戏,细究之下,我们可以发现,李斯的这一思想,实际上是在韩非的基础上又有所发展和创新。
  韩非曾提出一个“形名参同”的理论,督责乃是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所谓的形名参同,见于《韩非子》主道篇:“故(明君)虚静以待,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虚则知实之情,静则知动者正。有言者自为名,有事者自为形,形名参同,君乃无事焉,归之其情。”
  比较可知,韩非的督责,讲究以静制动,后发制人。而李斯的督责,则强调主动出击,积极干涉。有趣的是,这种思想上的差异,也正是两人性格上的差异。
  话说回来,单从理论上看,李斯的督责制度本身并没有错,反而自有其积极和深刻的一面。只不过,这个制度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出现,被一个错误的人执行,从而火上浇油,将帝国进一步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胡亥接到李斯的回书,大喜,于是行督责益严,税民深者为明吏。胡亥曰:“如此则可谓能督责矣。”刑者相半于道,而死人日成积于市。杀人众者为忠臣。胡亥曰:“如此则可谓能督责矣。”
  帝国的局势,从此越发水深火热。而在外人看来,这一切全因李斯的《行督责书》引起,黑锅也应该由李斯一人来背。李斯毕生辛苦积攒起来的人品和声望,一时之间跌到了谷底,而且再也看不出有反弹的迹象。
  李斯曾经庞大的势力,至此已被赵高一步步地蚕食掏空。短短一年之间,李斯失去了蒙氏兄弟,失去了冯去疾和冯劫,失去了朝廷群臣的信任和支持,现在,他又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民心。
  然而,李斯还是下不了反击的决心。他只能在夜深人静之时,步出中庭,仰望长天,暗自切齿道,假如我再年轻二十岁……
  
第二十三章 李斯的倒塌
  【1、勇士未必高大】
  形势发展到现在,李斯再多的让步,都已经不能再让赵高满足。李斯只要还活着,对赵高就始终是一种威胁。
  近来,李斯一直在委曲求全,唯恐被赵高找到发难的借口。然而还是那句话,借口永远是天底下最容易找到的东西。
  赵高的借口,来自一个和李斯八杆子也打不着的人。
  且说某一日,胡亥忽然心血来潮,打算关心一下国事,于是召集宫廷博士,问道,“朕闻盗贼至今犹在猖獗,诸生有何高见?”
  博士诸生三十余人齐道:“愿陛下止作阿房宫,轻赋税,抚百姓,使天下得以安居而乐业,乱自平也。”
  胡亥闻言,愤怒形于颜色。谁敢动朕的阿房宫?谁敢动朕的赋税?
  博士叔孙通见势不妙,道:“诸生所言皆非也。夫天下合为一家,毁郡县城,铄其兵,示天下不复用。且明主在其上,法令具于下,使人人奉职,四方辐辏,安敢有反者!此特群盗鼠窃狗盗耳,何足置之齿牙间。郡守尉今捕论,不足为陛下忧。”
  胡亥这才转怒为喜,道,“善。”赏赐叔孙通帛二十匹,衣一袭。至于刚才那些劝他停止修建阿房宫的博士,则下令投入监狱,使狱吏治其罪。
  叔孙通和其余幸免于难的博士,出宫,反舍,置酒压惊。席间,博士正先质问叔孙通道:“先生何言之谀也?”
  叔孙通笑道:“公不知也,非有我在,公等皆将不脱于虎口!”
  正先身虽不足五尺,脾气却甚为火爆,大叫道,“死何足惧!我等食国之禄,忠国之事。今国有危难,理当秉公直谏,岂可只顾个人安危?”正先越说越怒,举蜡烛火掷向叔孙通。叔孙通猝不及防,头上狠狠挨了一记,却也并不恼怒,意色自若,笑道:“先生用火攻,固出下策耳!”
  正先愈怒,走近叔孙通,将他连人带坐席一道高高举起,然后掼掷在地。叔孙通从地上慢慢爬起,依然风度不改,徐徐振衣理冠,坐定之后,悠悠对正先说道:“我有雅量,不和你一般见识。”
  正先更怒,拔剑便要格杀叔孙通。叔孙通见正先是来真的,再也顾不得雅量,仓皇遁去,再不敢在咸阳多作停留,一直逃回故乡薛地。后来叔孙通先后事奉项梁、楚怀王、项羽,最终归于刘邦,为汉制定礼仪,先后拜为太常、太子太傅,倒也一生功德圆满。
  正先还剑入鞘,仰首痛饮三杯,环视诸博士,慷慨言道,“国事如此,全因阉人赵高而起。诸公且稍候,待我取赵高人头,与诸公下酒。”
  诸博士多为读书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铁血场景,尽皆惊慌失色,不知所措。
  正先夺门而去,趁着酒兴,仗剑急行。正逢赵高从咸阳宫中出来。此时的赵高,自知数敌太多,每次出入都格外戒备,后车十数,从车载甲,多力而骈胁者为骖乘,持矛而操戟者旁车而趋。只要其中有一样没准备好,赵高就不会也不敢出门。
  护卫甲士见到正先,也不提防,正先那么小的个子,任谁也不会想到他会是做刺客来的。正先只说有急事相告郎中令,护卫甲士放他过去。
  正先近到赵高跟前,赵高正待相问,正先已是拔剑便刺。赵高身高臂长,勇力绝伦,一把抓住正先手腕,用力一捏。正先手腕碎裂,再也无力持剑,剑坠于地。
  正先见行刺不成,破口痛骂。
  赵高笑道,“嘻!天下之勇士也,乃敢加兵刃于我。嘻!加兵刃不成,又敢加恶语于我。”赵高说笑着,一边顺势将正先揪翻在地,手握正先之发,以其头撞地,直撞得正先头破血流,昏迷不醒。
  就这么一会功夫,便聚集了数百位看热闹的人,一时之间,围者如堵。赵高见有了观众,越发兴奋,起了炫耀之意,于是倒执正先双腿,高举过顶,便欲将正先分尸,一撕两半。
  观众屏住呼吸,既满怀恐惧,又暗暗兴奋。
  赵高却又改变主意,将正先扔回地上,命人找来绳索,一头捆住正先,另一头拴住马车之上,然后策马扬鞭,招摇过市。
  就这样,正先被活活在地上拖死。在他身后,是一道漫长的血痕,蜿蜒弯曲,穿街过巷,直抵咸阳宫前,离皇帝胡亥只不过一两里地的遥远。
  【2、李斯最后的反击】
  好不容易遇到一次刺杀,却雷声大,雨点小,无惊也无险。赵高回府之后,只感觉意犹未尽,索性召来一位心腹,交给他一把剑,指着自己的肚子,道,“刺我。”
  心腹大骇,不知赵高是何用意,坚决不肯。
  赵高不悦道,“叫你刺,你便刺。”
  心腹吓得扑通跪倒,道,“微臣不敢,求老爷饶过微臣。”
  赵高道,“不用怕,你只管刺。我非但不来怪你,反而重重有赏。”
  心腹壮着胆子,道,“那我可刺了。”说着,提剑慢慢向赵高的肚子戳去。
  赵高大怒,道,“你就不能痛快些!”
  心腹满头大汗,只能将心一横,把眼一闭,一剑刺出。
  赵高岿然不动。一剑入腹,如穿败革。赵高大痛,上窜下跳,嗷嗷怪叫,大叫道,“你还真下得了手。”说完,拔出剑来,一剑砍下心腹的头颅,然后唤医官前来护理不提。
  且说正先之死,而且是这般摧残式的死法,令得朝野震动,人人自危。赵高的威势也由此更加膨胀,再也无人敢和他直接叫板。
  李斯闻到了血腥气息,越发不安起来。不几日,又接到长子李由从三川发来的家书,书中抱怨道,朝廷派来使者监军,害得他不得自由。
  朝廷派使者监视李由,这事李斯并不知情。看来,一定是赵高瞒着他在捣鬼,其目的再明显不过,那就是要寻找和搜集李由通敌的罪证。
  李斯本以为他和赵高已经取得共识,对李由三川纵敌之事既往不咎。没想到,赵高转身便已变脸,要拿李由来大做文章。李由并未通敌,这点李斯很清楚。但李斯更清楚,罪证这东西,说无就无,说有就有,实在找不到,也大可以妄加捏造。
  一旦赵高寻找到或捏造出李由通敌的罪证,将足以置李斯全家于死地。事已至此,李斯不得不反击。
  可惜的是,李斯已经错过了时机。赵高的紧逼,加上他自己的配合,已经使得他的实力大打折扣。如今的他,已经无力发起武斗,只能选择文斗。
  于是,趁着胡亥驾临甘泉宫游玩戏耍,而赵高又不在胡亥身边,李斯借着夜色的掩护,轻车简从,秘密来到甘泉宫求见。
  胡亥照例拒绝见面。幸好李斯有两手准备,取出早已写就的奏章,命宦官转达。
  奏章如是写道,“臣闻之,臣疑其君,无不危国;妾疑其夫,无不危家。今有大臣于陛下擅利擅害,与陛下无异,此甚不便。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罚,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田常为简公臣,爵列无敌于国,私家之富与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阴取齐国,杀宰予于庭,即弑简公于朝,遂有齐国。此天下所明知也。今赵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如子罕相宋也;私家之富,若田氏之于齐也。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陛下不图,臣恐其为变也。”
  李斯的奏章,已经不屑于最起码的掩饰,而是直接对赵高指名道姓,直指他有谋反作乱之意。胡亥对赵高信任有加,容不得别人说赵高的坏话,于是宣李斯进见,质问道,“何哉?赵高,故宦人也,然不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洁行修善,自使至此,以忠得进,以信守位,朕实贤之,而君疑之,何也?且朕少失先人,无所识知,不习治民,而君又老,恐与天下绝矣。朕非属赵君,当谁任哉?且赵君为人精廉强力,下知人情,上能适朕,君其勿疑。”
  胡亥的话说得很重,意思也很明白:你李斯年纪大了,也没几天好活了,帮不上我什么忙,我不信任赵高,还能信任谁呢?
  如此看来,在胡亥心中,只等李斯一死,便将马上安排赵高接李斯的班。赵高时为郎中令,已经可以无法无天,肆意妄为。如果再让他作了丞相,名正言顺地掌握朝政大权,后果将更是无法设想。
  李斯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大声争辩道:“不然。赵高,故贱人也,无识于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求欲无穷,臣故曰殆。”
  胡亥打断李斯,道,“丞相无须再言,朕不爱听这些。”说完拂袖而起,便欲离去。
  李斯知道,胡亥这一走,下次要想再见到他,就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了,心中一急,冲着胡亥的背影大声叫道,“陛下留步,臣还有话说。”
  胡亥诧异地回头,不耐烦地道,“说来。”
  李斯嘴唇颤动着,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本来打算将赵高私藏嬴政遗诏的事给捅出来,但转念一想,如果真捅了出来,赵高一定会矢口否认,而他也拿不出确凿证据,可以证明赵高撒谎。那时也没有录音机,可以录下当时赵高威胁他的那些谈话。再者,沙丘之谋一事,也颇为胡亥忌讳,既不光彩,也不正当,最好大家都装作不曾发生,谁也不要提起。
  胡亥见李斯不答,追问道,“丞相想说什么?”
  李斯低头叹道,“臣已经忘了。”
  胡亥笑道,“丞相这么快就忘事,大概是真的老了。”
  李斯一无所获,怏怏回府,心中满是挫败之感。想当年,面对强悍睿智的嬴政,他李斯都可以做到言则必听,计则必从。可如今,面对一个愚蠢迟钝的胡亥,他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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