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李斯与秦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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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仕途:李斯与秦帝国- 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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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人在邯郸,闻讯前后奔走,对六国分而化之,使这场规划中的合纵迅速流产。
  随着燕、齐、魏、楚、韩五国使者的离开,姚贾也回到咸阳述职。姚贾出使四年,绝六国之谋,止六国之兵,成果显著。嬴政大悦,封姚贾为上卿,食邑千户。漂泊多年的姚贾,终于成了正式工,有了编制,更有了恒产。
  姚贾为秦国立下显赫功勋,其封赏虽然丰厚,却也能够让人服气。只有一个人,对此持有异议。
  【5、姚贾归来】
  姚贾之重返咸阳,乃是近期秦国政坛的一桩盛事,朝中百官无论熟与不熟,纷纷登门道贺。这其中,只有韩非没去凑热闹,相反,他正准备弹劾姚贾来着。
  算起来,韩非和姚贾称得上是故交了。姚贾刚出道时,到韩国谋事,韩非对其才华颇为欣赏,因而着力结交。后来,姚贾入仕赵国,组织四国合纵,对抗秦国。这段同仇敌忾的日子,可谓是两人交情的蜜月期。然而,随着姚贾投奔秦国,与六国对立,两人随之决裂。韩非不能原谅姚贾的变节,更不能原谅姚贾破坏合纵,将他的祖国韩国送上绝路。
  要阻止秦国并吞韩国和其余五国,合纵是唯一的选择。
  只要扳倒姚贾,秦国的外交将因此倒退十年,六国合纵也将重新变为可能。
  于是,韩非往见嬴政,道,“臣闻大王封姚贾为上卿,窃以为过也。”
  嬴政道,“姚贾因功得赏,何过之有?”
  韩非道,“姚贾以珍珠重宝,南使荆、魏,北使燕、齐,出问三年,四国之交未必合也,而珍珠重宝尽于内。是贾以王之权、国之宝,外自交于诸侯,愿王察之。”
  韩非目前的身份,只是韩国使节而已,用今天的说法,他弹劾姚贾,其实是在干涉秦国内政。好在嬴政并不忌讳这些,只是道,“说下去。”
  韩非再道,“上卿者,国之显爵也,理当为朝野之望,百官楷模。然姚贾乃大梁监门子,尝盗于梁,臣于赵而逐。取世监门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与同知社稷之计,非所以激励群臣也。”
  俗话说,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很明显,嬴政不是阿家翁。既然韩非指名道姓来弹劾姚贾,他也不能硬装没听见,其中的是非曲直,他必须弄个明白,做一结论。嬴政于是召见姚贾,问道:“吾闻子以寡人财交于诸侯,有诸?”
  姚贾尚沉浸在加官晋爵的快乐之中,忽然遭到嬴政这么劈头一问,不由吓出一身冷汗,心知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然而,姚贾不愧是姚贾,在一阵肉眼不可察觉的慌乱之后,很快便镇静下来,他挺直腰板,朗声答道,“有之。”
  嬴政见姚贾痛快应承,却也颇出意外,冷冷说道,“子有何面目复见寡人?”
  姚贾道,“曾参孝其亲,天下愿以为子;子胥忠于君,天下愿以为臣;贞女工巧,天下愿以为妃。今贾忠王,而王不知也。贾不归四国,尚焉之?使贾不忠于君,四国之王尚焉用贾之身?桀听谗而诛其良将,纣闻谗而杀其忠臣,至身死国亡。今王听谗,则无忠臣矣。”
  听完姚贾的辩解,嬴政颜色大为和缓。韩非弹劾姚贾,无非归结为两点:一是姚贾假公济私,损秦利己。二是姚贾出身低贱,又有前科。为嬴政所警惕的,只是第一点而已。饶是如此,嬴政还是没有放过第二点,道,“子监门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究其语气,却并不严厉,甚至有些调笑的成分在内。
  嬴政随口一问,姚贾可不敢也随口一答。他的出身及前科,是他的历史遗留问题,如果不能彻底解决,他便将始终背上这一沉重的包袱,时时被人拿来敲打讥讽。
  姚贾沉思片刻,道:“太公望齐之逐夫,朝歌之废屠,子良之逐臣,文王用之而王。管仲,其鄙人之贾人也,南阳之弊幽,鲁之免囚,桓公用之而伯。百里奚,虞之乞人,传卖以五羊之皮,穆公相之而朝西戎。文公用中山盗,而胜于城濮。此四士者,皆有诟丑,大诽于天下,明主用之,知其可与立功。使若卞随、务光、申屠狄,人主岂得其用哉?故明主不取其污,不听其非,察其为己用。故可以存社稷者,虽有外诽者不听;虽有高世之名,无咫尺之功者不赏。是以群臣莫敢以虚愿望于上。”
  姚贾一气说完,胸膛起伏,静望嬴政。嬴政下殿,扶起姚贾,大笑道:“子言甚是。寡人特试子而已。”
  姚贾暗舒一口长气,知道自己逃过一劫。
  【6、愤而反击】
  有人命中招谤,譬如韩愈,其诗云:“我生之辰,月宿南斗。”乃知韩愈磨蝎为身宫,故而平生多得谤誉。
  有人相中招谤。譬如欧阳修,年少时有高僧为他看相,说道:“子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唇不著齿,无事得谤。”后果其然。
  说到姚贾,似乎也和诽谤有缘。四年前在赵国,姚贾主持四国合纵,意气风发,却因为郭开在赵王面前进他的谗言,害得他被驱逐出境。这一次,姚贾成功出使四国,载誉而归,风尘未洗,却又无端遭谤。难道,他也是命中招谤,或者是相中招谤?
  姚贾可不这么想,他并不是一个宿命论者。他不认命,也不认相。他只知道,某个狗娘养的在背后摆了他一道,害得他几乎性命不保。
  姚贾步出咸阳宫,日正当午,热浪四溢,而他却在发抖。那是劫后余生的颤栗。嬴政已经被他说服,谗言已经破产,不会对他再构成任何威胁。按说这事也就过去了,但是不行,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一定要找出那个长舌男,让他因为一时的口腔快感,付出长久的惨痛代价。
  姚贾是有理由愤懑的。他出使四国,表面上风光无限,其实是危机四伏。出入敌国宫殿,较量敌国君臣,明刀暗枪,时刻都要提防,唇枪舌剑,同样具有杀伤。一不小心,可能就会命丧他乡、魂兮归来。整整四年,每天都提着心,吊着胆。夜不安枕,早生华发,容易吗他?
  姚贾越想越不平衡,老子在外面提着脑袋、拼死拼活,你倒好,在咸阳安逸着,享乐着,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唧唧歪歪,指手划脚,居然还要置我于死地!我姚贾可是好惹得的!
  长舌男的身份很快得到确认,韩非是也。姚贾闻报一笑。怪不得,也只有韩非公子才会抛出血统论来,拿他姚贾贫贱的出身做文章。然而,韩非,你还是不了解秦国,秦国可不是你们韩国,在秦国这里,因功而赏、因罪而罚,不管波斯猫还是流浪猫,抓住老鼠才是贵族猫。
  姚贾又是一笑。既然是韩非,那这仇便容易报了。韩非刚到秦国不久,没什么根基,而且,他的身份又是韩国的使节,理论上是敌国的人。等着吧,韩非,你做初一,就休怪我做十五。
  然而,姚贾的笑容却突然凝固起来。要动韩非,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有一个人的脸色,不得不先看看。
  是的,要动韩非,他就必须先过了李斯这关。
  这四年来,姚贾虽然远离咸阳,但对秦国的政坛生态却并不陌生。李斯官居廷尉,最得嬴政信任,朝中文武,也皆服膺,乃是秦国的不二权臣。而他姚贾,刚回咸阳,势单力孤,尉缭虽然和他有旧交,又是同乡,但老家伙从不管事,指望不上。实力相差如此悬殊,决定了他根本不可能和李斯对抗。
  李斯的能力,姚贾是领教过的,狠角色,不好弄。而李斯和韩非的关系,又是人所共知的亲密。因此,他能不能报仇成功,完全取决于李斯的态度。李斯如果铁了心要保韩非,那他也没辙。
  姚贾于是往见李斯,先感谢了一番李斯的知遇之恩,马上便将话题切到韩非身上。廷尉大人,你看,我这些年也不容易,侥幸不辱使命,没辜负了大王和你的重托。我自以为,功劳是没有的,但至少对秦王,对你,对秦国都还算交待得过去。可是,我这刚一回来,就有人对我冤枉陷害,要置我于死地,叫我以后工作还怎么开展?要是别人陷害我也就罢了,偏偏是韩非。要知道,韩非不过只是一个外来的使节,居然敢对我大秦大臣臧否诽谤,其用心险恶,不问可知。我今天来,就是想听听廷尉对此的高见。
  李斯自然明白,姚贾表面上是想请他来主持公道,其实是试探他的态度。李斯也挺为难。韩非这事确实不地道,你一个外来使节,对秦国朝政起什么哄,对了也不见你功,错了还授人以柄,何苦来哉!本来,关于你的安置问题,我和大王已经达成共识,你先安心在秦国养着,等韩国一灭,马上便可以重用你,让你施展平生抱负。你突然来这么一出,叫我怎么给你圆场?姚贾气势汹汹而来,显然没打算让步,定要和秋菊一样,讨个说法,方肯罢休。姚贾是我和嬴政煞费苦心才挖来的人才,是统一六国不可或缺的一枚重要棋子,四年来的工作表明,他没有辜负嬴政和我对他的期望与信任。对他的情绪,不可能不加以安抚。韩非啊韩非,只怪你捅的漏子太大,连我也遮盖不了。
  李斯却也不急着表态,反问道,“以上卿之见,又当如何?”
  姚贾道,“物不得其平则鸣,人之于言也亦然。吾将见大王也。”
  李斯再问道,“韩非将作何区处?”
  姚贾含糊答道,“姚贾只是言所当言、言所欲言。一切决于大王。”
  李斯沉吟不语。姚贾道,“廷尉与韩非有旧,此乃人所共知。是以,姚贾不敢不先闻于廷尉而后动。国事不容私情,姚贾在此,静候廷尉之言。”
  李斯碍于身份,确实也不便强为韩非出头,只能苦笑道,“我复能何言,一切决于大王。”
  姚贾心中暗喜,知道李斯已然默许,于是起身施礼道,“多谢廷尉。姚贾告辞。”
  【7、韩非入狱】
  且说姚贾要报韩非的一谮之仇,事先很是下过一番调查研究的功夫。韩非入秦以来的所作所为,无不知悉,这才面见嬴政,道,“臣才短智薄,精力日衰,恐不堪为大王驱使,愿赐骸骨归封邑,终养天年。”
  嬴政一惊。姚贾想撂担子了?四十岁就退休,太早了吧?这也不是姚贾一贯的风格啊。嬴政知道其中必有缘由,于是道,“秦以天下为志,正用卿之时,亦卿用之时。翦灭六国,归一四海,乃万世不朽之盛事,卿宁无意乎?”
  姚贾道,“臣若再度出使,只身孤悬在外,而猜忌不绝于内,臣恐不得善终。不敢复行,请辞归。”
  嬴政道,“卿何出此言?”
  姚贾道,“臣之出使,数年不能归,朝中有人中伤于臣,而臣远在异国,不能辩白,将安所归?”
  嬴政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寡人既已授卿外事,卿自可放心而行。”
  姚贾道,“如此则臣之幸也。臣自思,一旦臣见黜,得利者谁?东方诸国也。凡谗臣者,必为秦之害,而为六国利也。朝中有大臣如此,吾王不可不察。”
  嬴政道,“谮卿者,非朝中大臣,实韩非也。”
  姚贾正等着嬴政主动“供”出韩非,于是顺势说道,“韩非其人,臣素知之。韩非入秦以来,每与大臣辩论,无不力陈存韩,巧言惑众,乱人视听。韩非先请杀郑国,再请用宗室,前后两策,皆包藏祸心,意在乱秦。大王明见高远,不为所动,而也竟不加罪。韩非不知自省,再谗臣以售其奸。事可一可二,不可三。韩非志在弱秦存韩,明也。”
  嬴政沉吟不语。姚贾再道,“韩非,韩之诸公子也。今王欲并诸侯,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之常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过法诛之。”
  对于韩非,嬴政本来抱有极高的期望,打算在灭亡韩国之后,特加重用。然而,回想起韩非入秦以来的表现,嬴政不得不承认姚贾所言确有道理。如今看来,助秦国开疆辟土、统一天下,固非韩非所长,同样也非韩非所愿。
  然而,真要诛杀韩非,嬴政还是下不了决心。姚贾必欲置韩非于死地,再道,“韩非上不臣于吾王,下有间于大臣,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昔日太公诛华士,孔子戮少正卯,以其负才乱群惑众也。今不诛韩非,无以清洁王道,安定群臣。”
  嬴政叹道,“韩非名动于世,不可不慎。如卿所言,韩非志在弱秦存韩,终究只是猜度而已,骤加极刑,恐不能服天下。”
  姚贾道,“此有何难?韩非之奸,一下吏便知。”
  嬴政点点头,轻轻说道,“可。”
  关于韩非以后的遭遇,《史记》只用了短短的四个字:“下吏治非”。然而,一个小小的“治”字,其背后的痛苦和血腥,除了当事人之外,又有几人能真的体会?
  人或多或少都犯有罪孽。释氏之忏悔,道家之首过,基督教之告解,都是让人自愿说出自己的罪孽来。而监狱则是以暴力刑罚等强制手段,让人被迫承认罪孽。
  韩非被关押在云阳狱中。狱吏们接到的命令是,“治韩非,以俱得其弱秦存韩之情实。”既然如此,那量刑就没个固定标准了。于是乎,韩非的命运,或者干脆说,韩非的性命,便完全操于这些狱吏的手中。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秦法历来酷烈无情,执法的狱吏更是虎狼之性。监狱原本是执行法律的地方,却往往又是法律最为不到的地方。对狱吏来说,上有毫发之意,下有邱山之取,持鸡毛为令箭,改小罚用大刑,固是常事。以嫪毐之贵,入狱数日,便已被狱吏拷打得不成人形,可为一证。
  汉承秦制,汉开国功臣周勃,封绛侯,位至丞相,功高当世,尊贵无二。一旦下狱,为狱吏侵辱,也几乎性命不保。汉文帝使使持节前往赦之,这才能够救他出来。居然要皇帝派人持节才能搭救,可见监狱几为一独立王国,进来容易,出去却难上加难。周勃出狱之后,也不得不感叹道,“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高墙之内,暗室之中,韩非承受着肉体的折磨和侮辱,感受着法律的威力和疼痛。此时此刻,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想起商鞅,那个和他一样著名的法家代表人物。
  当年,商鞅被诬告谋反,逃亡至关下,想寄住客舍躲避一晚。客舍老板不认识商鞅,只知道眼前这人来路不明,于是拒绝了他,道:“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商鞅躲避不成,喟然叹道:“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
  【8、狱中上书】
  李斯听闻韩非被打入大牢,不禁惊骇失色。他以为嬴政只会象征性地处罚一下韩非,消消姚贾的气,谁知道,后果竟会如此严重。
  李斯惊骇之余,却又狐疑不安。他身为廷尉,主掌刑辟,而韩非入狱这么大的事,居然没有经过他,就直接定了。可见,必定是嬴政绕过了他这个廷尉,直接拍的板,下令抓的人。而他如果知趣的话,最好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看见。
  李斯却并不甘心就此罢休。他位居九卿之首,囚禁韩非乃是在他管辖范围之内。就算嬴政碍于他和韩非的特殊关系,不想让他难为,这才代为决定,可至少也该在事先给他通个气呀。嬴政撇开廷尉,独断专行,让李斯觉得受了侮辱,没有得到应有的信任。再则,韩非是他引荐给嬴政的,韩非落到如今的下场,在某种程度上,他也觉得自己对此负有责任。
  李斯先是入狱探望韩非。韩非刚用刑完毕,衣不蔽体,鲜血淋漓,软软地耷拉在墙角,处于昏迷状态,何曾还有半点风流俊雅的贵公子模样?李斯睹此惨状,黯然涕下,对狱吏一通训斥,道,“为何用如此重刑?”
  狱卒见到主管领导,自然卑躬屈膝,不敢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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