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同学辩论,输赢无关利害,大不了一顿饭钱,付诸一笑可以。如今兄弟对弈,赌的却是一个国家,无数条人命,韩非誓要保韩,李斯却志在灭韩。水火交锋,无可折中。
李斯再三读韩非之书,唏嘘良久。当年在兰陵,你是公子,我是布衣,虽为朋友,实分尊卑。现在,你为弱韩谋划,我为强秦主政,尊卑易位,可发一叹。当年你目空四海,睥睨万物,如今却放下身段,书作软语,计出无奈。而你可知道,你的书将放在我的案头,等待着我的判决?韩非啊韩非,不是我李斯不念旧情,只是国事当前,这一仗我不得不赢!
沉不仅重,感而且伤。李斯默默提笔,开始向嬴政上书,或者说,在他的潜意识里,开始给韩非回信。
【2、请缨】
次日,嬴政见李斯上书,书曰:
“诏以韩客之所上书,书言‘韩之未可举’,下臣斯。臣斯甚以为不然:秦之有韩,若人之有腹心之病也。虚处则惊,若居湿地,着而不去,以极走,则发矣。夫韩虽臣于秦,未尝不为秦病,今若有卒报之事,韩不可信也。秦与赵为难,荆苏使齐,未知何如。以臣观之,则齐、赵之交未必以荆苏绝也;若不绝,是悉秦而应二万乘也。夫韩不服秦之义而服于强也,今专于齐,赵,则韩必为腹心之病而发矣。韩与荆有谋,诸侯应之,则秦必复见崤塞之患。”
嬴政将将看完,内侍又报李斯求见。原来,李斯上完书,仍不放心,又急往咸阳宫,欲向嬴政当面剖陈。统一六国,先从灭韩开始,这是李斯历来的政治主张,也是他一直坚持的战略思想。他必须说服嬴政,和自己保持同一立场。
嬴政召见李斯,李斯开口便问,“大王可知,此书谁人所写?”
嬴政耸耸肩,道,“想来不外乎韩之大臣。”
李斯道,“此乃韩非之书也。”
嬴政道,“韩非?”
李斯道,“韩非,韩之诸公子也,甚有才名,动于诸侯,韩王妒之,不能用。韩非虽口吃不能言,下笔却常汪洋恣肆,人莫能抗。今臣视韩非之书,文其淫说靡辩,才甚,臣恐陛下淫韩非之辩而听其盗心,因不详察事情。故而不得不面陈于大王之前。非之上书,未必不以其能存韩也为重于韩也。辩说属辞,饰非诈谋,以钓利于秦,而以韩利窥大王。夫秦、韩之交亲,则非重矣,此自便之计也。”
嬴政笑道,“韩非之名,寡人似也曾听闻。廷尉极夸其人之才,今观其所上书,也不过尔尔,一纵横术士而已。”
李斯正色道,“臣与韩非,曾于荀子门下同学三年,知之颇深。为人臣者,有天子之臣,有诸侯之臣。诸侯之臣,重在纵横游说,远交近攻,此固非韩非之长也。天子之臣,运四海于掌上,御九州于帷幄,此乃韩非之所长也。”
嬴政道,“那韩非可有著述?”
李斯答道,“当年韩非,述而不作。今臣与韩非十余年不见,想来其应有著书。只是,韩非身为韩国宗室,著书非求天下知音,而是专呈韩王一人,世人轻易不能得见。”
嬴政哦了一声。很明显,他对韩非可不象李斯这般热衷。嬴政道,“且置韩非不论,廷尉以韩为秦之腹心之病,寡人也深有同感。然而,亡韩之国,赵齐岂会坐视不顾。愿闻廷尉擒韩之计。”
李斯心道,嬴政到底还是想先灭赵国的呀,那个他最仇恨最担忧的国家。说不得,只好自己辛苦,跑一趟韩国了。于是道,“今以臣愚议:秦发兵而未名所伐,则韩之用事者以事秦为计矣。臣斯请往见韩王,使来入见;大王见,因内其身而勿遣,稍召其社稷之臣,以与韩人为市,则韩可深割也。因令蒙武发东郡之卒,阅兵于境上而未名所之,则齐人惧而从荆苏之计,是我兵未出而劲韩以威擒,强齐以义从矣。闻于诸侯也,赵氏破胆,荆人狐疑,必有忠计。荆人不动,魏不足患也,则诸侯可蚕食而尽,赵氏可得与敌矣。愿陛下幸察愚臣之计。”
嬴政大喜,当即命李斯收拾行装,即日启程使韩。李斯告辞,临去,嬴政唤住他。李斯回首,嬴政道,“寡人虽不识韩非,然依寡人之见,廷尉之才,当远在韩非之上。”
这一句话,让李斯一连数天都温暖得发抖。
【3、冷遇】
且说李斯启程奔赴韩国。随行车队,连绵数里,车马金帛,不可胜数。同时,蒙武征发东郡士卒,阅兵于韩魏边境,遥相呼应,为李斯壮行。
强秦来访,使节又是最得嬴政信任的重臣李斯,韩国方面自然也不敢马虎。由韩相张让出面,率领韩国诸大臣,在都城新郑的郊外三十里,迎接慰劳李斯一行。
在韩国来说,他们等来的不是秦国的大军,而只是使臣李斯,不免也是长松了口气。看来,韩非的报秦书还是起到了效果。但是另一方面,蒙武大发东郡之卒,在边境之上耀武扬威,却又颇有为李斯此行撑腰之嫌。其潜台词就是,韩国你可要仔细了,咱秦国这是先礼后兵。李斯之来,不是和你们讨价还价的,他的要求,必须满足,否则,兵戎相见!
李斯下车,和韩方接待团叙礼,而他的目光,却在人群中游移。他在搜寻一张面孔,一张让他魂牵梦萦的面孔。
是的,他在搜寻韩非,搜寻他那失散的兄弟,搜寻他那唯一的知己。然而,李斯失望了,韩非并没有来迎接他。李斯对此颇感失落,十年不见,加上他又是远道而来,韩非居然都不肯前来会他一面。
没见到韩非,让李斯沮丧。没见到韩王,却让李斯气恼。别看韩方接待团阵容强大,场面上也是热闹融洽,貌似宾主尽欢。但在李斯看来,他还是遭到了韩国无情的冷遇。这次接待好比一场宴席,少了韩王这道主菜,档次和规格便明显地差了下去。
张让接下来的话,更是叫李斯愤怒。张让道,“韩王染疾,不能亲来,深以为歉。请上国贵臣暂入驿馆歇息。待韩王身体适宜,即可召见。”也就是说,韩王不仅不来郊迎,就连什么时候能接见李斯,也还是未知之数。
当夜,张让设宴,为李斯接风。张氏五世相韩,是韩国最显赫的权贵家族。张让,张平之弟,张良之叔父也。张让身为权臣,正在秦国的收买名单之列。这几年来,秦国暗地里没少在他身上投入公关费用。李斯此番来韩,自然又是对张让奉上厚礼,以为贿赂。
席间美酒珍馐,妇人歌舞。张让殷勤相陪,务必要让李斯感觉宾至胜归。然而,李斯却心不在焉,难得笑颜。他可不是来度假的,他总有一种不妙的预感,韩王没有郊迎他,甚至也没说什么时候能接见他,这其中一定存有什么猫腻。
白天人多,李斯压抑住自己的怒火,没有发作。晚宴人少,李斯也就开门见山,质问张让道,“敢问丞相,韩王果真染疾乎?还是故意不见李斯?”
在通常情况下,李斯这样的质问,是傲慢而无礼的。这是在公然质疑韩国的信誉,侮辱韩国的体面。然而,一则李斯本就是强硬之人,或者说,他能把握强硬的火候与分寸。二则秦国和韩国实力相差悬殊。国弱无外交,面子和身子,注定难以两全。
是以,面对李斯的质问,张让也只能陪笑解释道,“韩王确实有疾在身,否则也不敢怠慢贵臣。”
李斯道,“李斯面见韩王,最多不过半日,事可毕也。韩王虽抱疾,请强见之。望丞相代为传达,勿使李斯久候为幸。”
张让叹道:“贵臣有所不知。今王和先王不一样。先王重旧臣,今王爱新贵。如今韩非用事,国之大小事,韩王皆仰仗韩非,不问我等。张某虽然有心为贵臣传达,只恐韩王不能听。贵臣初次光临敝国,且宽心享乐,容张某一尽地主之谊。”
张让打太极,李斯也无可奈何。在猜忌和不安中,晚宴草草散场。
【4、登门】
第二天,李斯前去拜会韩非。韩府的守门吏一见李斯,知道来者必非等闲,因问来意。李斯答道,“烦请入内通报。十年未晤,夙夜感念。故人李斯,前来相访韩非公子。”
李斯候在门外,心里很是紧张。他已经很久没有紧张过了。再过片刻,他就将见到韩非。对李斯来说,只要见到韩非,即便这回出使韩国最终失败,也算得上是不虚此行。十年不见,他有许多话要和韩非说,韩非也一定有许多话想告诉他。今天必将是一个不眠之夜。兄弟两人,抵足同榻,通宵卧谈,it is just like before,it is yesterday once more。
李斯正憧憬着,守门吏去而复返,道,“公子有言,知会先生。公子身事弱韩,自惭无颜见秦国贵臣。先生请回。”
李斯默默地叹了口气。他明明是以同窗好友的身份来访,韩非却硬要将他当秦国贵臣相看。韩非,你就不能洒脱些?你我不谈国事,一叙别情总可以吧。一墙之隔,彼此却不能见面。不是不能见面,而是你不愿见面。何必呢,何必呢?
吃了韩非的闭门羹,李斯心伤不已。然而,韩非如此决绝,他也不好相强。李斯恭恭敬敬地朝门内三揖,这才上车离去。
李斯感情一时受挫,很快却又清醒过来。韩非主理韩国朝政,却拒不见他,不说于私,哪怕于公也说不过去。韩王托词称病,无疑也是韩非的主意。他李斯乃是代表秦国而来,目的也很明显,损韩而利秦。可是无论韩王还是韩非,都在奉行鸵鸟主义,以为对他避而不见,问题就不复存在,或者自动解决,这未免太自欺欺人了。韩非绝不会如此愚蠢。那么,韩非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他们如此忽视他这个强秦使节,连听他当面说一句话的机会都不肯给,甘冒得罪秦国的危险,拖着他,晾着他。为什么?
没错,他们在拖延时间,他们在等待着某件事情。可是,他们究竟在等待什么呢?
李斯猛地一拍几案!韩国必定是在等待其他五国方面的消息。而为了等待这则消息,连秦国都可以不惜得罪。
毫无疑问,六国又在酝酿合纵,预备联合出兵讨伐秦国!
时间紧急,李斯必须尽快确认自己的猜测。他身处异国,孤悬在外,已经来不及请示咸阳,他只能自作主张,独力应付。
【5、应变】
李斯连夜拜访张让,刚刚落座,便凶横说道,“李斯身负秦王重托,以国事来访,韩王轻我,便是轻秦王也。”
张让见李斯来者不善,于是含糊应道,“韩王疾甚,实在不能召见贵臣。尚望贵臣宽心,再待数日。贵臣有何要求,尽请不吝相告,敝国必全力满足,务使贵臣欢心。”
李斯冷笑道,“事到如今,丞相还想欺瞒于我?”
张让惊讶道,“张某何曾欺瞒?”
李斯再冷笑道,“韩王不见李斯,是在等赵国的消息吧。”
张让神色大变,道,“贵臣何出此言?”
李斯挥挥手,张让会意,于是屏退左右。李斯道,“今四下无人。李斯愿推心置腹,直言相告丞相。张氏五世相韩,韩国却日渐削弱,张氏难逃其咎。韩王所以起用韩非,不满张氏也,以张氏误国之故也。今韩非用事,张氏危也。韩非之父,公子虮虱也。当年,公子虮虱与公子咎争夺韩王之位,公子咎得到丞相父兄支持,最终得为韩王。若无张氏,今之韩王,非韩安也,实韩非也。韩非恨张氏,不待言也。再者,韩非身为宗室,又自负才高,却饱受丞相打压之苦,十年不能见用,必然恨丞相入骨。韩王不信丞相,韩非又痛恨丞相,试问,丞相何以能继续立足于朝堂之上?”
张让低头饮酒,不能接话。
李斯再道,“当今之时,为丞相计,惟有外结秦国,方可显重于韩,自固朝堂之上。丞相老成深算,其中关窍,自不必李斯细言。”
张让神色复杂,不能决断。李斯又道,“人无近虑,必有远忧。或者五年,或者十年,秦必亡韩也。丞相洞察高远,当未雨绸缪,早为自谋之计。今韩王可逆强秦,丞相则不可。何以言之?韩王逆强秦,韩亡之后,虽不能再为诸侯,犹不失封君食邑,安保富贵。丞相逆强秦,一旦韩亡,欲安所归乎?休论富贵,恐怕性命也将难保。今若丞相依顺强秦,为秦筹谋。李斯甚得秦王之信,可代秦王许诺于君。韩亡之后,君家可富贵常有,门楣不坠。愿早定大计,作智者之选。”
强龙压过地头蛇。在李斯强大的攻势面前,张让不能抵挡,只是浩然长叹,道,“张氏一门,五世相韩,呜呼,五世相韩……”
李斯知道张让已经崩溃,于是道,“李斯再问,韩王不见李斯,等赵国的消息否?”
张让道,“不是等一国的消息,是等四国的消息。今韩非鼓动赵燕齐楚四国合纵,欲起而攻秦。合纵成与不成,这几日即可见得分晓。”
李斯道,“果不出我所料。然而韩非口吃,游说四国,恐非其所能为也。”
张让道,“韩非首倡合纵,主持者却另有其人。”
李斯奇道,“何人?”
张让道,“姚贾是也。姚贾,赵王之臣,其才不在当年苏秦、张仪之下。”
李斯冷笑道,“每回诸侯合纵,最后割地受辱的,通常总是韩国。为今之计,李斯必见韩王,不可使其为韩非所误也。丞相为我谋之。”
张让应承道,“贵臣稍待,容我周旋。”
张让去后,李斯使人火速回报咸阳,告以四国合纵之事。接下来,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只有继续留在驿馆等待观望。见不到韩王,再大的本事也是白搭。
两日之后,风云突变。张让深夜来访,劈头便道,“贵臣请速速回秦。”
李斯见张让一脸慌张,于是问道,“莫非有甚变故?”
张让道,“韩王要杀你了。”
一言即出,李斯大惊失色,如闻霹雳。
【6、上书】
且说韩王将杀李斯,李斯听闻之后,第一反应不是恐惧,而是震惊。震惊过后,又是大摇其头,以为此事愚蠢而不可理喻。他李斯可是随便就能杀得的?难道韩王就没想过杀他所带来的恐怖后果?对韩王这一荒谬透顶的决定,也许只能如此解释——兔子急了乱咬人。
李斯镇定下来,徐徐问道,“韩王欲杀李斯,丞相从何而知?”
张让道,“今日四国传书至韩,合纵已成定局。今赵国正聚集兵士,预备从韩国借道,兴师伐秦。最早明日,恐怕韩王就将派人前来取君性命。”
李斯点头道,“我知之也。韩王欲杀李斯,以示与秦国决裂之决心,取信于四国也。”
张让道,“正是。韩王杀贵臣以绝秦好,示以与四国同心,四国联军一出,韩师从而响应,共伐强秦。时不我待,贵臣还请连夜出城,以免无辜殉身。”
李斯仰天长笑,笑中饱含讥诮和愤懑。韩王要杀他,难道又是韩非的主意不成?韩非啊韩非,你是不是早就对我起了杀心?你之所以拒不见我,是不是担心见我之后,动了往日之情,从而对我下不了狠手?然而,也须怪你不得。你我各为其国,各为其主,本就容不得私情。
李斯怕死吗?以前,他想当然地以为自己是怕的。但真当死亡近在眼前之时,他却发现自己反而全无畏惧,因为他知道,在他背后,有整个秦国在支撑着他,守护着他。他在韩国流下的每一滴血,秦国和嬴政都必将替他千万倍地讨还。
张让大惑不解,生死悬于一线,李斯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于是催促道,“事不宜迟,贵臣尽早上路。沿途事宜,张某都已安排妥当,贵臣大可安心。”
李斯道,“孝当竭力,忠则尽命。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