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李斯与秦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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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仕途:李斯与秦帝国-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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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又加了十分。
  夏太后也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口气一软,又道:“我将去也,不能舍弃者,成蟜也。成蟜如能为将军,则我再无所求,可以瞑目也。二君独不怜我,忍心令我抱憾而终?”言毕泣下。如同庸俗煽情的电视剧,天空适时飘起一阵小雨,使气氛格外之感伤而凝重。
  据李斯猜测,让成蟜继承蒙骜之位,当是嬴政的主意。而让夏太后出面做说客,也实在是一步妙棋。夏太后首先是一个女人,女人可以不讲道理,女人可以胡搅蛮缠。女人常用的绝招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夏太后今天把这三招都用全了,而男人却是万万使不出这样的手段来。其次,这场谈判是注定不会皆大欢喜的,必须要有人屈服。而夏太后已是一个濒死之人,死人又怎么可能会屈服呢?
  而把三公九卿悉数召齐,另有一个好处。在人数越多的场合,抢占道德至高点要比抢占权力至高点更为重要,更为有效。李斯不由想起了他老师荀子的一句话:“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嬴政一家子或许在权力上尚处于弱势,但却抢占了道德至高点,并由此拥有了话语权,可以尽情地应用语言暴力,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有哪个外人好意思对别人的家务事横加干涉?又有哪个君子能忍心拒绝一个女人的要求?又有哪个长者可以狠心扼杀一个临死者的最后遗愿?尤其是在这种压抑而悲伤的气氛之下,所有的观众都期待着一个大团圆的结局。此时此刻,不是在考验嫪吕二人胆量之大小,而是在考验他们脸皮的厚薄。
  事已至此,吕不韦也实在抹不开面皮。他直后悔,这一趟真不该来,他本来也没打算来的。出门之时,他就已经有不祥的感觉。尽管如此,吕不韦还是要拉嫪毐来垫背,他恭声答道:“太后言重了。倘嫪君无异议,臣自然更无异议。”
  嫪毐虽然没有随身携带着智囊团,却也知道好歹,吕不韦已经服软,他也不能独硬,于是道:“太后既开金口,臣岂敢不从。”
  夏太后这时方才露出一丝笑容,她喉咙间轻轻地吁出一口气,然后永远地失去了呼吸。用官方的正式用语来说,夏太后薨了。
  夏太后为了她疼爱的孙儿成蟜,作出了她人生中的最后一搏。她能支撑到现在才死,也实在是一个奇迹。然而,她能够透支自己的寿命,却不能借贷得哪怕半点的爱情。她能挥霍天下所有的财富,却无法买到爱人的一个拥抱。她的心多年前便已冷寂,如今,她的躯体也渐渐冷去。她闭上黯淡的眼睛,苍老的手摊开着,垂散一旁,看上去那么瘦小,那么可怜。
  远方有童稚歌唱,曲调凄迷,随风幽幽传来。是那首夏太后小时候也经常唱起的歌谣。歌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第十三章 神秘来客
  【1、养士之风】
  比较穷人家的孩子和帝王家的孩子,纵有千万般相异,至少有一点却是共同的:他们的童年都很短暂。前者因为得到太少,后者因为拥有太多,使得他们必须过早地开始承受生存的压力,从而不得不加快从孩子到成人的转变进程。
  且说成蟜继为将军,从此,他不再是个孩子。他挥手告别了自己的少年时代,并无痛惜,反而雀跃。在他看来,成人的舞台才绚丽,成人的世界才精彩。
  当年甘罗十二岁为上卿,建功立绩,威望甚高,无人敢以孺子视之。有此先例,成蟜虽然只有十七岁,却也同样被人抱以厚望。况且,他体内流淌的是高贵的王室之血,自然更引来满朝文武的期盼和幻想。
  李斯也在观望之列。他对成蟜却并不看好。他知道嬴政的本意是扶持成蟜,为自己添一个强力帮手。所谓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要对付嫪毐和吕不韦,还是起用自家兄弟比较放心。但是成蟜为人随性,自大自傲。从长远的眼光来衡量,成蟜不仅不能为嬴政之助,反足为嬴政之害。此时,嬴政尚无子息,在嬴政的人寿保险单上,第一受益人就是成蟜。如果嬴政突然死去,继承他王位的,非成蟜莫属。假以时日,以成蟜的性格,很难说他不会起纂权夺位的念头。将军虽好,终究不如王位诱人。
  然而,李斯也只能把这个判断埋在心里,却不能向嬴政表白,他要等待时机。现在,成蟜和嬴政的关系正处在蜜月期,他可不想自讨没趣。
  成蟜感激嬴政对他的提携,嬴政也需要笼络成蟜为自己效命。而成蟜果然不愧是嬴氏子弟,就任以来的一系列举措,深得嬴政赞赏。成蟜行事果断,锐气十足,有魄力,有担当,军权的交接虽未能一蹴而就,但也进展顺利。嬴政最初的想法是,只要成蟜占着将军这个位子,哪怕只是名义上的,那就算是成功了。是以,眼看成蟜在军队中地位越来越稳固,权力越来越大,嬴政自然喜出望外。
  然而,军队有它独特的法则,那就是最终还得靠军功说话。军功高,则威望高。有如男女夫妇,因媒而娶,不因媒而亲。成蟜可以靠他王室的身份和嬴政的扶植,坐上将军之位。却不能靠这些来征服千万将士之心。要征服千万将士之心,只有靠一场又一场的胜仗。成蟜立功心切,屡次向嬴政请战,他要通过战争来树立自己的威望,巩固自己的地位。嬴政皆强压不许。
  成蟜邀战不得,于是开府,募集士人。当时天下,养士之风大盛,和今世包二奶或有一比。仅就秦国来说,近年便先后有吕不韦和嫪毐所发起的两次超大规模的招士运动,数目皆在几千人。其余三公九卿,也均各养士人不等。李斯就任客卿以来,也养士近百人。二奶多而士人少,如此频繁招募,士人想漏网也不可得。以战国的人口数量和教育普及程度,却能涌现出无数大师学者、英雄豪杰,为后世望尘莫及,不亦怪哉。
  昔,唐太宗令大臣封德彝举荐贤才,久之,封德彝一人未荐,唐太宗责之,答曰:“非不尽心,但今未有奇才耳!”唐太宗怒斥道:“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古之致治者,岂借才于异代乎?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诬一世之人!”
  太宗雄视古今、见识超迈,自然远非区区封德彝可比。世间最大的浪费,不是水浪费,也不是能源浪费,而是人才的浪费。一世人才,尽够一世之用。人才何曾短缺?惟不得其用而已。重新回味韩非的那句话:智法之士与当途之人,不可两存之仇也。千载之下,犹能感其无奈,闻其悲愤。
  虽说鱼已不多,但成蟜这一网下去,除了那些小虾米之外,还真给网住了一条大鱼。而就是这条大鱼的投网而来,改变了成蟜的一生,也毁灭了成蟜的一生。世界很大,圈子很小。说起来,这条大鱼和李斯还是颇有些渊源的。
  【2、燕赵多佳人】
  憧憬未来和幻想过去,究竟哪个更能给人满足,使人安慰?成蟜并没有什么未来好憧憬的,因为他的未来已经确定,除了作王,他要什么都可以。因此,虽然他只有十七岁,却喜欢偶尔幻想过去。他的幻想,通常会停留在十八年前的赵国都城邯郸。他会幻想:如果当时嬴政死在那里,没能回到咸阳,那王位就是我的了。博尔赫斯常道:强劲的想象产生真实。而成蟜也就在这样强劲的想象中得到了足够的满足,因此,对现实中的王位旁落,他倒也能坦然接受。
  成蟜招士月余,也罗致了五六百士人,成蟜挨个看看,并未发现有特立独行、才具杰出之人。成蟜也不失望,他对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充满自信,老实说,他并不认为自己需要延请外脑。他招募士人,只不过是跟随潮流之举,关乎到面子问题。他将五六百士人养在将军府中,权当是花瓶一般的摆设。
  这一日,成蟜正在庭院读书,忽有仆从上前通报,道是门外有士人求见。成蟜头也不抬,晃了晃手指,示意不见。仆从固请,道:“其人声称有绝色美人献于将军。”仆从停了一下,又加重语气道:“是赵女。”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仅赵女二字,便已能给人无限遐想。成蟜正在虎豹之年,贪色无厌,夜不虚席,听得赵女二字,也是精神一振,命将其人带入。
  仆从去而复返,领客来见。但见其人身材修长,腰佩长剑,面容清瘦,双目有神,飘然有出世之貌。在他身边,站着一人,身量略小,全身蒙在白袍之中,面庞为黑纱所阻挡。
  成蟜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想来这便是所谓的绝色美人了吧。那黑纱之下,莫非隐藏着当今最秀丽的容颜?那白袍之内,莫非遮掩着天下最致命的胴体?想到那些光滑的肌肤,那些芬芳的温度,成蟜不禁暗暗地咽了口口水。
  侍卫喝令来客解剑。成蟜却挥挥手,道:“不必了。尽管近前来。”成蟜面容皎好如女子,勇力却是远近闻名,万夫莫当。一个普通的佩剑者,又怎会被他放在眼里。
  来人向成蟜行礼,道:“将军果然雄姿天授,气度非凡。某乃赵国浮丘伯,就学于荀老夫子门下,今闻君招士,特前来投奔,某于赵国觅得绝色赵女一名,以为晋见之礼,望君笑纳。”
  浮丘伯,是在韩非、李斯离开后,荀子门下最为得意之高徒。浮丘伯没有去投奔两位学长,而是直奔成蟜而来。很显然,他随身带来的,不仅有身边的绝色赵女,更有一整套缜密细致的谋略计划。
  成蟜道:“即为绝色,何不显其真容,以悦吾目?”
  于是,浮丘伯为那女子掀起面纱,褪去白袍。成蟜眼睛突然睁得老大,显得大为意外。但见那女子年纪已在四十以上,相貌平庸,身材臃肿,浑身上下,无方寸之地能与绝色搭上关系。而对在美人堆里泡大的成蟜来说,此女之貌,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成蟜大笑:“先生的眼光果然与众不同。只是如此佳人,吾自知无福消受,先生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左右也皆附和着成蟜大笑。
  浮丘伯面容不为所动,待众人渐渐止住笑,浮丘伯却忽然昂首狂笑起来。
  成蟜奇道:“先生因何而笑?”
  浮丘伯道:“某笑君有眼无珠。此女之美,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以某之见,此女颜色,虽宣姜西施不能过也。”
  成蟜大为迷惑,不知浮丘伯所指。那时候对女人的评价,不像今日这般公道,没有外在美,还可以有内在美,没有内在美,还可以有心灵美。成蟜没好气地问道:“此女美从何来?”
  浮丘伯面容一肃,道:“此处非谈论之地。愿与君私语。”
  成蟜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于是邀浮丘伯至密室,道:“此间别无人在,先生但讲无妨。”
  浮丘伯道:“君可知此女为何人?”
  成蟜摇摇头,道:“不知。”
  浮丘伯微笑道:“当今太后流落邯郸之日,此女曾为太后身边侍女。”
  成蟜对太后并没有太多好感,又听得浮丘伯所言,心想,原来是来寻旧主、邀富贵的。成蟜声音早透出不悦,道:“那又如何?莫非汝等不得太后之门而入,故而求吾引荐不成?”
  浮丘伯拂袖而起,道:“昔日周公,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故而天下归心。今君门下所纳,皆鸡鸣狗盗之辈,君不以为耻,非有知人之明也。某不远千里,非为富贵,特为将军而来,而将军以小人视之,此岂待士之道欤?某虽不才,也知士有廉耻气节,不可轻侮。某请辞将军而去。”
  成蟜于是谢道:“成蟜年幼,错怪先生。愿先生勿弃成蟜,有以教之。”
  浮丘伯悠悠指向那女子,道:“在此女身上,藏有一个天大的秘密。”
  成蟜变色道:“天大的秘密?”
  【3、往事重提】
  浮丘伯见成蟜心动,于是说道:“某千里而来,有所闻于君侯,又恐辞不达意,愿不避忌讳,放言于君侯之前,君侯能听乎?”
  成蟜点头道:“愿闻。”
  浮丘伯道:“君侯可知秦王嬴政名从何来?”
  成蟜答道:“今王之名讳,乃先王所赐。今王生于正月朔旦,先王以为异日必为政于天下,因而名之。”
  浮丘伯笑道:“君侯之闻误也。据某所知,秦王实则生于十月。某所言天大的秘密,正意谓此。”
  成蟜露迷惑之色,生日相差两个月,也能称得上天大的秘密?浮丘伯于是将异人、赵姬、吕不韦之间的三角关系徐徐道来。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赵姬在被吕不韦送给异人之时,已先有了两个月身孕,八个月之后,便生下了嬴政。由此可证,嬴政并非先王之骨肉,而是吕不韦之孽种。
  成蟜面色煞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嘴唇抖动着,厉声斥道:“一派胡言!造谣也要有个限度。”
  浮丘伯从容道:“某有人证在此。君一问便知。”
  于是,当年太后的侍女姚氏开始作证。由于紧张,其证词结结巴巴,但意思已然明晰。而姚氏道起太后的言貌举止,确实分毫无差,其曾为太后侍女的身份当无疑义。
  成蟜听完,冷笑道:“尔欺吾无知欤?倘果如尔等所言,则如此机密之事,正当竭力掩饰才是,又怎会让下人得知?”
  浮丘伯笑道:“正因为乃是机密之事,是以只有下人才会知道。”
  成蟜一寻思,浮丘伯说的也有道理。最有可能知晓主人秘密的,的确是那些最不起眼的下人。在主人眼中,那些下人连狗都不如,根本是无须防备的。古罗马贵妇人洗澡时,男奴仆可以在一旁伺候,有时候甚至还要为女主人擦身涂油,女主人的全身对他们而言,都已不存在任何秘密。有马提雅尔的诗句为证:
  〖“男奴下身系着黑围腰侍侯你,
  洗热水澡你赤身裸体被一览无余。”〗
  而类似这样女人和男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地位落差,一旦通过性的结合来加以跨越或弥补,无疑将会给女人以前所未有的肉体满足,并让她们从此别无他求。譬如:太后自打和卑贱的嫪毐好上之后,就再也没有闹出过任何绯闻。而在国外的文学作品中,人猿泰山、美女和野兽等童话的广为流传,也是在反复诉求着此一主题。至于小说《查太莱夫人和她的情人》,更是一个典型的例证。在金庸先生的《天龙八部》里,贵为王妃的刀白凤由于被丈夫段正淳冷落,不来找曹三,而偏偏去找那个又脏又臭的乞丐段延庆,不得不让人感叹:刀白凤的眼光实在毒辣无比。不知道的以为她是在报复段正淳,知道的却会会心一笑:她是在愉悦自己。结果大家都已经清楚,刀白凤和段正淳多年夫妻,都未能生育,和乞丐段延庆一夜风流,却能成功受孕,产下段誉。后来刀白凤遁入空门,不是心灰意冷,而是她再也无法从段正淳身上获得同样的性满足。由此可见,所谓的门当户对,在某方面来说,其实是背离惟乐原则的。
  【4、弥天大谋】
  且说成蟜犹自心存疑虑。毕竟,那时候科学尚不发达,不能对吕不韦和嬴政进行DNA亲子鉴定,更加不可能利用时光穿梭机,回到当年的邯郸,对嬴政的出生作亲眼见证。成蟜在震惊之余,对浮丘伯所言还是不敢相信,他还是倾向于认为嬴政是自己的兄长,而不是吕不韦的贱种。就算赵姬跟了异人才八个月时间,就生下了嬴政,那也有可能是早产的缘故。
  浮丘伯察言观色,知道要说服成蟜,还需要下更多功夫才行。浮丘伯于是说道:“昔日,吕不韦贾邯郸,见先王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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