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差事昨儿我面见皇上,已经力辞了的。”李卫黑红的脸堂上眉棱骨微微一颤,似笑不笑地说道,“王爷知道,山东那块地方事情更难办。这十几年没了于成龙,几乎成了强盗世界,响马乾坤,东平湖、微山湖、抱犊崮一带饥民造反,趁着如今各自占山为王,要早下手剿灭。听说有个铁冠道人,联络江湖武林高手甘凤池吕四娘一干人,明面上在山东打擂比武,其实是交会各路人马,安的什么心思很难说。‘坑灰未冷山东乱’——这里自古是个不安份地方儿——京师这案子再缠手,总能从容去办的。昨儿和皇上说得好好的,怎么今儿就变了?我想递牌子见见皇上,心里有话总得说出来才痛快嘛。”
允禩听了一笑,说道:“又玠,你不要窝火,留你在京不是我的主意。是马齐觉得人手不够,请旨留下你的。你要递牌子,我无权阻拦,但你若肯听我一句忠告,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山东的差事我心里有数,已经叫蔡毬先去挡一阵,你手下的吴瞎子不也去了么?你是个玲珑剔透的,响鼓不用重捶,难道真不知道马齐为什么留你么?有些纸捅破了不好,你说是吧!”说罢,用碗盖拨着茶叶不言语,嘴角兀自带着微笑。
李绂原也懵懂:合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部人马,外加顺天府,步军统领衙门,马齐为主,上头有允禩坐纛儿,还问不下这两个案子?经这么一提醒才想起,诺敏是马齐的门生,杨名时是刑部尚书赵申乔的门生,马齐和张廷玉是多年同事,张廷璐偏又是张廷玉的弟弟,十八房常官与承审官非同年即故交,公案相对,生死瞬息,更何况还搅缠着隆科多与马齐张廷玉多年恩怨,上溯至康熙四十七年隆科多一家与十三阿哥允祥的宿仇……都要在这两案中调停周到,谁不要多一分靠山,谁不愿多拉一个垫背的呢?“王爷说到这个地步,我不能再说什么了。”李绂正在胡思乱想,听李卫低头叹息一声说道,“我到差就是。不过我这里也撂一句话给王爷。这件事既到我手,能周全的我尽力周全,不能周全的我就不周全,无分贤愚贵贱,不论出身门第,我都秉法处置,办得不合王爷的心你别怪,体谅到这一步,我就心满意足了。”正在看书的允峨忽然坐直了身子,笑骂道:“不愧绰号‘鬼难缠’!还怕八爷坑你不成?你说这些个话浑似天书,我他娘的就听毬不懂——你打的什么狐哨谜儿?”
李卫似乎和允峨十分随便,嘻地一笑也变了口腔味道,揶揄着反唇相嘲,“十爷这个大头鬼要缠我么?我望风而逃!十爷心里镜子似的倒装糊涂,这两个案子弄不好,案犯审了主审官都是有的呢!一根蜡烛两头点,怎么周全得了?拔我毬毛栽旁人胡子,十爷打的是不是这个主意?”一席话说得众人哄堂大笑,允峨仰着身子在春凳上笑得浑身直抖,用扇柄指着李卫道:“你这猢狲,快滚蛋吧,卵子要笑脱了!”李卫笑着起身端茶一饮,竟过来拍拍正襟危坐的李绂的后脑勺,说道:“喂,一个宗的,该你了!”
“什么一个‘宗’的?”李绂素以道学儒宗自居,名门正出的进士,很瞧不上李卫时而装正经,时而流里流气的脾性,见他如此非礼,心里早上了火,却只难以发作,挺挺身子说道:“我是江西李,你是江南李,怎么会是‘一个宗’的?”李卫却满不在乎,越发嬉皮笑脸道:“你的下巴没胡子,确乎该栽几根,江西江南一个李,没读过张献忠祭张飞庙么?‘咱老子姓李,你也姓李,咱两个联了宗吧!’你以为李卫光会当叫化子么?”说罢大笑一揖,径自去了。
允峨望着李卫背影笑骂了一句什么,又倒下看书,允禩却转脸对李绂微笑道:“巨来先生见不惯又玠这种狂放,是么?”李绂压根没想别这个位高权重仅次于皇上的头号王爷一开口就问这个,不禁怔了一下,就座中躬身答道:“回王爷话,李卫与二位王爷尊卑有序,君臣之义列在三纲。这不叫狂放,这叫非礼轻佻!”正半躺着的允峨听见这话,坐直了身子,这个出了名的“荒唐王爷”脸色显得十分庄重,盯视着李绂,半晌才叹息一声:“礼崩乐坏之日,还有什么三纲五常?”
“老十,不谈这些个。”允禩睃了允峨一眼,又对李绂道:“李卫原是皇上龙潜藩邸时的家奴,倒真是乞丐出身,不读书聪明出自天性。自幼各王府走动惯了,熟不拘礼。当年他恶作剧还卖掉我的门前照壁墙呢!”他目视窗外,款款而言,追忆着往事似乎不胜感慨。良久又笑道,“不谈他了——你明日就进贡院么?”
李绂微一欠身,说道:“是。臣已叫家人把行李送往龙门,今晚就不回府了,就在那里打尖,明早独自进贡院主持考政。
特来请王爷训!“
“说不上什么‘训’。”允禩点头道,“有人说大清如今无清官,我看也不尽然,你李绂就算得一位——听说你从不到印结局领银子,连外官送的进来的冰敬炭敬也都一概不收?”
李绂想不到八王对自己如此熟知,心里一阵感动,忙笑道:“那是有的。有时自己想来,也怕别人说我矫情,我家书香出身,不算富豪,但也算不上穷,又吃着侍郎的俸,我又不结交朋友,疏食淡泊养身而已,使不着那几个钱。”“如今还有几个这样的?”允禩叹道,“我早年有幸见过于成龙、郭琇、陆陇其这些名臣风采,如今一概‘无可奈何花落去’了。你不爱钱,这就是头等难得,万岁爷独独选中了你来主持贡试,可见圣心烛照,倒不用我多嘱咐了。”
允禩这些话娓娓言来,又似训诫又似嘱咐,又好像良友剪烛共相勉励,李绂心中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不禁暗想,“人说廉亲王是‘八贤王’,果然有识见、有风采!”转又想到雍正对允禩处处设防,疑忌丛生,心里又是一寒。想着,起身揖道:“八爷。若没有别的王命,臣就告辞了!”
“你不肯在我这里用饭么?”允禩也站起身凝眝着李绂,说道:“也好,就是这样吧!还有一条,这些孝廉们入场已经五天,如今又要重新考试,原来带进去的食物恐怕不够。今早何柱儿去礼部,听说已经有断粮饿晕了的。朝廷当初选错了主考,这个责任当然要朝廷担起来。我已发了牌子给户部,由藩库供银,每个举子每日供十八两白米、一斤青菜、四钱油、三两肉的食膳,你叫人逐日清点收纳、不要叫贡院那起子龌龊黑心种子们克扣了——道乏罢!”
允峨见李绂辞了出去,丢了手中的书站起身来,说道:“我觉得此人才学好,良心也不坏,八哥你怎么尽打官话?”话音刚落,十四阿哥允禵已挑帘进来,见允禟斜倚在窗前,允禩和允峨在这边说话,因问道:“这早晚才散了?方才我见李绂出去了——这个人如何?”一直没言语的允禟手中拽着一根线,小心翼翼地抽着,手伸到窗外猛地一提,一条二尺多长的青鲢鱼被钓进了书房,鲜活欢快地蹦了几下,鼓着腮在青砖地下延息。
“李绂不是我这池中之物。”允禩盯视着窗外荡漾的碧波,对岸一片桃林映在水中摇动着,像是地中燃着粉红的云火。允禩眼中也是波光幽幽,良久方徐徐说道:“外形于强,中必有不足。你们留心没有?这书房中摆着这么多的珠玉古董,李卫进来看了这件看那件,啧啧称羡,却又漫不经心地放下。李绂却是目不邪视,从头到尾正襟危坐——看着是不为物欲所诱,其实用的是克制功夫。这种假道学,我收过来能派什么用场?”说罢深长叹息一声,“论起用人,毕竟我们逊了老四一筹——你看看李卫就知道了,一个地道的叫化子,硬是调教得成了伟器!我们昔日笼在袖中当成宝贝的人,如今倒戈的倒戈,避难的避难,真正指望得上的有几个人?
还得现物色!“允禟指着地下的鱼叫进一个太监,说道:”这鱼给爷整治了下酒——八哥,今儿好彩头,我给你请了尊神,大有用场!算得一条大鱼呢!“
允峨眼一亮,忙问:“谁?”
“猜猜看,猜中有奖!”
允禩精神一振,问道:“莫不成是隆科多?”允禩也不搭话,双手对搓着颔首一笑。允峨惊呼一声:“天公祖师如来我佛!隆科多会来投靠我们?——在哪里?
我去见见!“
“忙什么?”允禟手一摆,格格一笑说道,“刚刚上钩。我们慢摇橹船捉醉鱼,你和八哥今儿都不宜见,先由我和老十四与他讲谈!”允禩看着满面笑容的十四阿哥允禵道:“好,有你的!这么快就挂上了线?——给皇上选秀女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允禩在旁笑嘻嘻说道,“你们当我如今还是个二百五?我也久经沧海难为水了!选秀女的事十四哥交我办了,我办得经心着呐——我糊弄了老四耳目,你们做大事,如今有了眉目,得先犒劳我!”
“成!”允禩兴致勃勃地说道,“我送你十把镶金鸟铳——隆科多既已来我府,我不见见不好吧?”
允禟阴笑着摇摇头,说道:“他刚刚入巷,你这么猴急?我们不能掉了身价,也防着一下子吓醒这条醉鱼——还是我和老十四先见见他去。命该为我所有,他就在劫难逃!”允禵紧束了一下腰带,将辫子一甩,笑道:“九哥,走,会会这个‘托孤’重臣!”
兄弟二人绕过书房,沿池塘旁边一路垂杨柳迤逦向北,越过一带蔷薇花洞,便听得允禩平素见客书房“卧云居”中遥遥传来清脆的琵琶声,时而哀音清冷如水滴寒泉,时而急管繁弦犹爆豆珠盘,一个女子声气不疾不徐伴着琵琶唱道:群芳竞华,五色凌素,竟是妒。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驾,汉宫有木。彼木而亲,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朱弦、明镜缺、朝露晞、芳声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毋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允禵一脚踏进书房,当门鼓掌大笑:“好一个‘新声代故’!好一个‘瞀于淫而不悟’!老隆,听得入神了罢?”
隆科多端坐椅中正在想心事,那女子唱的什么全然没有入耳,猛听允禵这一声,吓得身上一抖,抬头见是两位阿哥——允禟手把折扇沉吟不语,允禵满面笑容神清气朗——忙跳起身来向前步打下千儿道:“给二位爷请安了!”
“哎哟不敢当!”允禵忙双手搀起,嘻嘻笑道,“名牌正宗的皇舅,托孤重臣,见天子尚且剑履不解,何况我们——我们算什么名牌的,敢受你的礼?快起来,快坐着!”允禵说着,允禟早已大咧咧坐了首位,看也不看隆科多一眼,摆手吩咐两厢:“你们下去!”
两厢侍候的歌妓忙都立起身来,抱琴携笙悄然退下。这边书房不比“逸志轩”
有那么多古玩摆设,除了西山墙北角那座大自鸣钟外,环房四周都是几案桌椅,人一旦都退出去,偌大书房立时显得空荡荡的,气氛显得寂寞和枯燥起来。隆科多眼见九阿哥不阴不阳,对自己带理不理,十四阿哥也敛笑归座,越发摸不着头脑,自己欠身入座,搭讪着说道:“八爷呢?见人还没下来么?”
…………两个阿哥都没有答话,听着墙角自鸣钟的“咔咔”响声,十四阿哥衣裳窸窣,漫不经心地翘足而坐,呷了一口茶又轻轻放下,目光陡地一变,刀子一样盯着隆科多问道:“老隆,知道是谁请你来,又为什么请么?”
“知道。”隆科多早已觉得气味不对,听允禵阴森森这么一问,手微微一抖,茶水几乎泼撒出来,但他毕竟涉世极深,很快镇定下来,身子一仰说道:“是九爷府里的太监传臣到八爷府议事,八爷想问问选秀女的事。”“内务府如今是十三爷管着,八爷根本懒得管这些琐事。”允禵脸上像挂了霜,语气也变得像枯柴一样干巴,“是九爷和我,借八爷这块宝地,要与你老隆握手言和!”隆科多头“嗡”地一声涨得老大,怔了半日才回过神来,突然间,发出枭鸟一样的刺耳的笑声,“十四爷真能开玩笑!佟家一门历来与八爷、九爷、十爷、十四爷过从甚密,远日无仇,近日无怨,既无仇怨之情,何来‘言和’二字?”说罢站起身来一揖,又道:“若没有别的事,臣去了。”
允禵刚刚单刀直入问了一句话,见这老奸巨滑的隆科多要溜号,忙要拦时,允禟在旁格格笑道:“十四弟,天要下雨娘嫁人,他走你甭拦!他不就是要去见图里琛打点科场官司么?你叫他去!”
隆科多刚跨出一步便被这话牢牢钉在当地,竟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你和张廷璐做的什么交易?”允禟“叭”地打着了火媒子,却不抽烟,“扑”地又吹灭了,“一甲十名里头你就包揽了三名!”隆科多这才知道,这些阿哥神通广大,不知怎地弄到了自己与张廷璐通同收受贿赂的实证,要借此拉自己下水了。想着,隆科多已汗湿重衣。许久,他才意识到,蹚进廉亲王这汪浑水更是了不得,强自摄定心神,又回座中,打火点烟,深深吸了一口,喷云吐雾地缓缓说道:“九爷说的不错,但九爷别忘了,三个一甲进士,一个是十爷说的,一个是八爷府何柱儿说的,一个是年羹尧说的。我代人受过有分寸——爷体谅,有些事我成全不了!”
允禟冷笑着听完,半晌才道:“呀——你原来这么干净?年羹尧那奴才不去说他,八爷十爷龙子凤孙,会干那个勾当,谁信呢?我们的奴才亲信要做官,用得着你来帮忙?你说这些又有什么凭据?你既然两袖清风,又何必怕图里琛这个兔崽子?拿猪头去清真寺,你拜错庙门了!”他霍地跳起身来,踱着走近了隆科多,喑哑的声调中透着巨大的威压:“我也知道,单凭区区几个贿中进士扳不倒你这个‘托孤’重臣。今天我想说的不是科场的事。我想问你,佟国维是怎样死的,谁下的毒手,又为什么下毒手?嗯?!”仿佛一声焦雷晴空中无端爆响,隆科多立时面无人色,汗透重衣,他“扑通”一声跌坐椅中,喃喃说道:“七叔怎么死的,我怎么知道?他是我的堂叔,我为什么要害他?……”话未说完已知失口,他惊恐地张大了嘴,又深深把头埋下。
“是呀,是你的堂叔,为什么要害他?”允禟紧紧盯着隆科多,丝毫不给他喘息的余地,“大约你与你堂叔密订有什么约法——比如说,佟国维帮八爷,你隆科多帮四爷,夺这个花花江山。无论谁胜谁负,反正你佟氏一门左右逢源……嗯,再比如说,恰好你隆科多这一空押对了,可字据落在那个‘七叔’手里,这就不大妥当,这样‘七叔’就得‘病’,就得吃药……事情就这么简便——于是”七叔“
就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灯油尽——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怪说摹O碌氖戮秃冒炝耍幌暗侥钦牌踉迹憔湍苄陌怖淼玫氐闭飧霭椎鄢抢锏耐泄鲁剂恕
…“你没有想到,‘七叔’的宅子赏了三爷弘时,于是你又投靠弘时,求他把宅子转赠了你。他当然不能白赠给你,你得‘上船’,因为弘时又要和弘历争这个统继大权了,你是用得着的人嘛——多少日子我看你在你‘七叔’宅子里挖地三尺寻‘宝’,我心里一直好笑,你太痴了,你也太小看了那个‘老棺材瓤子’——他什么都不如你,就这忠于事主,你八辈子赶不上他!他一得病就知道有人暗算他,把这个交给了我——你瞧这张宣纸,唔,要单买这巴掌大的纸。一个雍正哥儿也不值——偏是这头有字,有画押凭据!它大约就值一个上书房大臣、太子太保、领侍卫内大臣、军机大臣、京师御林军总管、九门提督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允禟连讥讽带嘲弄,得意洋洋举起那张纸,只一晃,递给听得五神迷乱的允禵:“十四弟,你在外带兵,杀得蒙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