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有话说!”
张廷玉忽然想到上次与雍正单独对晤时的交心之言,昂然顿首说道:“臣以为田文镜不宜晋升过速!”雍正听了,用阴郁的眼神盯了张廷玉半晌,冷冷问道:“为什么?”马齐也鼓起勇气,说道:“万岁新登大宝,不宜开官员倖进之门。”
“倖进?”雍正立刻反唇相讥,“人人不图倖进,四平八稳熬资格作官,可以治国平天下?”
张廷玉抓住雍正话中空隙,立刻顶上一句:“国朝大臣如明珠、高士奇,都是一言奉君合意,骤居高位,乱政害国,前车之鉴不远,请万岁明鉴!”
“你不原来也是中书君,三月之内也迁官位,入上书房为宰辅之臣?还有名臣郭琇、名将周培公,不都是先帝爷拔识于泥涂之中,才得明珠夜光?”雍正紧盯着张廷玉,似笑不笑地说着,口气却愈来愈凌厉:“你这样说话,置你自己于何地?”
张廷玉被这话噎得一怔,他自己的履历确也可算得“倖进”,但他还是认为雍正的话不对,忙叩头道:“臣子倖进,是先帝错爱。万岁细想,朝廷官员奉旨出去宣旨的每年都有数十上百起,此例一开,人人都可随意过问干预地方军政民政乃至财政,外面的官还怎么好办事?田文镜路过山西发觉诺敏之奸,原应具文申奏朝廷,由朝廷派员专程前往清理。该员竟擅自用钦差关防,越权行事!此举原本有罪,万岁前旨申饬并无错误——念其忠悃为国,疑之有理,察之有据,原其罪彰其功即可,骤升大位,众人群起而效,善后何其之难!”
这说的就很在情理了。升田文镜,往后出京的宣旨官员一窝蜂都学起来,满天满地都是钦差大员,还叫外任官办事不办了?雍正顿时犯了踌躇。张廷玉见雍正沉吟不语,知道他赏识田文镜,一心想升他的官,便从容又说道:“田文镜作事认真,一心为朝廷分忧,且为朝廷除一巨蠹,臣亦十分赏识,国家官吏如今肯这样办差的,实在是太少了。万岁想让他晋升快一些,尽可一步一步速提。况田某多年只是京官部郎,不曾历练过州府实务,一省政务骤然压在肩头,他承当得承当不得?”马齐隆科多也都叩头请“万岁嘉纳张廷玉之言”,允禵却觉得一阵扫兴,只好附和道:“衡臣说的是,请皇上慎量。”
“朕乏了。”雍正一连几天忙着布置安排各地耳目,批阅他们送进来的第一批密折,其实比张廷玉睡得还少,此时听众人一片声谏劝自己,知道这事自己想得左了,因偏身挪下炕来,双手后挺舒展了一下身子,笑道:“这不是什么大事,朕想想再说吧!怡亲王这会子正和年羹尧说事情。明儿年羹尧就要回营带兵打仗,这是朝廷大政,出兵放马的事,得图个吉庆。老八告诉三哥,约上十四弟,还有你几个设酒给他壮壮行色——明儿代朕郊送潞河驿!道乏吧!”
马齐是管着礼部的,忙道:“明儿走似乎匆忙了些;臣以为应由钦天监择个吉日,拟出书仪,礼送出京。”“这一去志在必胜,斩头沥血的,择个吉日可以。”
雍正低着头想了想,“告诉年羹尧,出京百官不送他,也不大张礼仪。打胜这一仗,朕亲自郊迎他入京。他要辱国丧师,也不用请罪,也不用想谥号,叫岳钟麒带着他的头来京就是了!”张廷玉玲珑剔透的心思,已看出雍正不想大事张扬出师青海,以免将来战事不利难堪,因道:“万岁这主意极是。出兵诏书早已明发出去,年某不过是回京述职,听主上面授机宜,百官郊送不但虚糜帑币,也不合体例。只后头辱国丧师的话似乎不说为好,此刻应以鼓舞其气为主,不知万岁以为如何?”
“就依你的话,叫他好声办差,不要有后顾之忧。”雍正含笑点了点头,走了几步,至殿口又回身道:“朕想好了,田文镜补重庆府尹,索性成全你的体面,都允了你!”说罢方缓缓迈着方步出了养心殿。
李德全邢年一干太监都守在养心殿正殿东廊下侍候,见雍正踱出来,大冷的天,只穿了件蓝色绸面大毛羊皮袍,外头套了一件青色绸面中毛羊皮褂,忙上前打千儿请安。李德全道:“主子,今个儿天冷得蝎乎,风嗖儿的,房檐底的溜冰都不滴水,给主子加件大氅罢?”
“不用。”雍正简捷地答应一声,掏出怀表看看,仰着脸望着灰沉沉似云似雾漫遮起来的天空,他想伸个懒腰,臂已张开又松垂下来,一头走一头说道:“朕想散几步,不要叫乘舆,也不要这么多人跟着,就你两个就成。”
李德全忙答应一声挥退了众人,自和邢年侍在雍正身后一左一右地跟着,垂花门口的侍卫张五哥见他出来,“叭”地叩了个千儿道:“主子想随意走走?奴才跟着!”雍正笑道:“不用了吧?哪里在宫里就出事的呢?”
“主子,不是这一说。”张五哥起身禀道:“主子前头有旨意,大内里头善扑营羽林军归隆科多调遣,侍卫归马齐张廷玉节制。二位中堂三令五申,主子无论到哪里,张五哥、索伦、德楞泰和刘铁成四大侍卫必得跟一个。奴才也是奉令行事。”
雍正盯了张五哥一眼没再言语,出垂花门径往北去。
是时正是午牌时分,各宫太监都忙着侍候各自主子,永巷中静悄悄的阒无人声,昏暗的薄云后掩着一轮浑圆的毫无光彩的太阳。砖地上抹下宫墙模糊的阴影,偶尔一群乌鸦啄食着地下的什么,见他们四个过来,“唿”地飞起,在天上翩翩盘旋直落不定,给这寂静的深宫略添了一点生气。雍正头也不回,迈着步子稳稳走着,良久,方漫不经心地望着天空说道:“张五哥——噢,你是康熙四十六年选进的侍卫?”
“回万岁,奴才是康熙四十六年替人顶罪,在西菜市开刀问斩,先帝爷从杀场上救下来的……”张五哥想起老主子康熙,声音不禁变得嘶哑哽咽了,“四十七年从善扑营补进大内当卫士,当年万岁巡幸热河,晋升奴才三等虾……”
雍正晃了晃身子,笑道:“你这人好有艳福!”
“主子……”
“有人参你一本,说你蹲班房,在大狱里头还养了个卖唱的?”
张五哥顿时腾地红了脸,大声说道:“求主子指实砸黑砖的,是汉子一起在主子跟前折辩,奴才当年吃冤枉官司,是有个女的跟了奴才,就是奴才如今正配女人。她原是个卖唱的,爹妈病死,身插草标卖身葬父,是我爹资助她,成全了她的孝心。奴才替人死罪,她听说了,千里迢迢进京,打点银两入狱跟了我,说我张家这样积德,不该断后……要给我生个儿!”
“你不要急。”雍正突然站住了脚,转脸笑道,“谁告状,朕不能给你说,这是规矩。这事我问过你十三爷,你俩说的一样。这个告状人是个没意思人,或者有点什么别的心思,想挑唆朕自拆关城!朕早就把折子压下了——你这一说,朕更明白了。你一门慈孝忠烈俱全,朕还要表彰呢!你如今是几品呐?”说着,又向前踱去。张五哥忙答道:“奴才是一等侍卫,官品是正三品。”雍正笑着回看邢年一眼,“你回头传旨给隆科多,张五哥也是十几年的老侍卫了,进入二品!”
邢年忙答道:“是!”不等五哥谢恩,雍正又笑道:“你妻子晋封夫人——夫贵妻荣嘛!一说就是‘我女人’多难听啦?也不雅训!”五哥这才得话缝儿,因雍正还在走,不便谢恩,只泣道:“主子……您这心田……唉……叫奴才拿什么报答呢?人都说——”他突然觉得失口,便掩住了。
“人都说朕刻薄,是吧?”雍正心绪极好,漫步踱着,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个名声不好听,朕有什么不知道的?有些人百伶百俐,参不透今日天下事,原是宽纵得过了。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想施恩那还不容易?但《左传》你们读过没有?里头有句话说‘小惠未遍,民弗从也’。你宽纵诺敏这样的,就是刻薄百姓,老百姓——那么好得罪的?我德如风,民用如草。朕开了枉法徇情的例,上行下效,要不了几年,国库中都只是存些烂帐簿子陈年借据,一旦有水旱灾,或者兵戈之事,怎么办?”说罢愀然叹息一声。
张五哥和李邢两个太监随在雍正身后亦步亦趋,静静地听雍正娓娓而言。从雍正晋封郡王,他们几乎日日见他,都是一副冷峻淡漠的面孔,令人敬畏,想不到这个威严肃杀的帝王,还有这番温馨心境,都觉得心中暖融融的。四个人沿永巷直北散了步,从御花园西过崇敬殿,又踅向南,过长春宫、体元殿、太极殿穿堂入室而出,沿一条偏窄的小巷出来,不禁眼前霍然一亮——已是到了隆宗门外,这里是外官入京等候上书房召见的地方,十几个官员散站在门外,都拿着手本履历,交头接耳地谈话,一个眼尖的一眼见雍正徐步从巷中踱出来,惊喜得高叫一声:“万岁,万岁爷来了!”于是众人“唿”地齐跪下去叩头请安。
“你叫鄂尔泰,前年去云南当布政使,是不是?”雍正含笑看了看众人,走到一个白净面皮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前,说道,“前儿读云南总督的折子,说你病了。朕已有旨,叫你迟些,等天暖和些再来,他没有给你传旨么?你得的什么病?”
鄂尔泰是康熙六十年由兵部员外郎转迁云南布政使的,新皇登极还是头一次见雍正,他在兵部掌管武库,雍正有一次差人为儿子选弓箭,本来极小的事,鄂尔泰却坚持要宗人府的凭信牌,弄得扫兴而回。有这么一点小芥蒂,因知雍正睚眦必报,这次进京原是心里惴惴然,不想雍正头一个便和自己说话,忙叩头道:“臣是二十天前起身的,陈世信大约没来得及向臣宣旨。臣患的疟疾,已经粗愈,犬马之疾劳圣虑如此,臣感激无比!”
雍正哈哈大笑,说道:“‘圣虑’不‘圣虑’当不得药吃!
回头叫李德全带你到御药房,取些金鸡纳霜。“李德全忙答应道,雍正又指着鄂尔泰道:”你们认识此人吧?他叫鄂尔泰!
当年朕在藩邸,为一件小事碰过他的壁!一个部郎小吏,敢于抗皇亲国戚,这副骨头还算硬挺——你们要学他!“他话未说完,鄂尔泰泪水已夺眶而出,正要回奏些仰谢天恩的话,雍正已踱至另一个官员旁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万岁,臣叫黄立本。”
“黄立本。”雍正仰脸想了想,“你是分发台湾府的?”
“是!”
雍正略一沉吟,说道:“台湾福建隔着重洋大海,民风不纯,又原是郑家旧地,且易与红毛国及海匪勾连,素来难治,这差使你办得来?”黄立本应声答道:“臣惟竭忠民智而已!”
“嗯,好!”雍正夸赞道,“这是句志气话。不过有什么难处么?”
“臣一切顾虑全无,”黄立本迟疑了一下,瞟一眼雍正,嗫嚅道,“只是老母远在河南,家中无人照应……”雍正笑道:“你不必说了,难为你还是个孝子!不过台湾府朝廷例有定则,不允官员携带家眷。这不是信得过信不过的事,这是规矩。这样,朕发旨给福建总督常赍,叫他接你的老母亲在福州养起来,你进省述职,可以略尽孝道——好生做,三年任满,你在台湾开出十万亩生荒,朕就册封你的老母亲诰命!”黄立本没想到雍正如此宽仁大度,脸顿时胀得通红,连连叩头道:“臣拚死拼活也要把台湾治好,开十万亩生荒给主子瞧!三年之内,臣一定叫台湾粮食自给有余!”
“那好,一言为定!”雍正含笑环顾一眼众人,见大家眼巴巴瞧着自己想说话,便笑道:“横竖都要见,都要说话的。
朕每拨只见三个人,比这里还方便。只是一条,都要说真话,有什么难处也不必隐讳——朕还要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你们先见上书房大臣吧!“说罢一摆手,便带着张五哥等三个人向西踅去。
第十二回 十七皇姑关说遭拒 母子相疑隐情难言
从隆宗门至慈宁宫只有一箭之地,守门太监早已瞭见雍正过来,于是有的飞奔进去给太后乌雅氏报信,余下的便都跪下接驾。雍正看也不看众人一眼,命李德全和邢年在宫门等候,自带了五哥进了五掹倒厦大门,沿东边超手游廊迤逦进来。
迎面远远见一个一品命妇刚从后殿辞出来,料是哪家大臣内眷入宫给太后请安的,雍正也不理会,径自走了过去。
那命妇大约是听见说皇帝来了,刚回避出来,不料正与雍正走个对头对面,忙不迭趋退到游廊外,匐匍在地,等雍正走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说道:“臣妾尹刘氏恭叩万岁金安!”
“唔,尹刘氏?”雍正站住了脚,“我朝姓尹的大臣只有尹泰一人,你是他的夫人?”
“是!”尹刘氏抬起头来,“万岁爷好记性!”雍正看时,尹刘氏五十岁上下,端正一张鹅蛋脸,细细的眉梢弯弯地向上微挑,除了下唇多少有点翘起,显着有点蛮野,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出奇之处,只不知尹泰为什么落了个“怕老婆”的名声?雍正想着,笑道:“这有什么记性好歹的?尹泰也是朕的师傅顾八代先生的门生。朕在藩邸里就认熟了他!当年朕为皇子,常在一处下棋的。”尹刘氏一笑说道:“万岁爷如今不是当年了,忙得没下棋工夫了。老头子——我们老爷倒常念叨着您呢!”
雍正没想她如此能顺竿儿爬,呆了一下,似笑不笑地道:“你说的倒也是实情,朕如今真的忙得什么也顾不上了。尹泰就在翰林院掌院,见面容易,不过下不得棋了——你来给太后请安么?”说着就要走,尹泰氏忙叩头道:“请安是一件,只太后忙着四格格的婚事,搅着十七额附的儿子从军出征的事,臣妾就有事,也只好咽下去。既见着万岁爷,就是臣妾的福份,想撞个木钟儿可行?”雍正笑道:“是你家三公子尹继善的事么?尹泰已经请过旨,他在南闱主持,尹继善自然要回避,就在张廷璐这边入考就是了。”
“臣妾不是说这事,”尹刘氏忙道:“继善的二哥继英也四十多岁了,考了多少次也不中用,想求个恩荫!”
雍正想了半日才想起,尹继善不是嫡子,继英才是这位一品诰命的亲生儿子,她是为自己儿子乞恩来了。雍正心里由不得泛起一阵反感,却又碍着当年与尹泰剪烛论文围炉共谈的情份,只好笑道:“这也是情理中的事。你跪安吧,回头叫尹泰见朕再说。”说着便稳步向后殿太后宴息之地走去,众太监宫女见他过来,忙挑帘请他进殿,满殿的人忙都跪了下去。
“太后安详!”雍正瞥了一眼,见十七姐和自己的四公主旁边允祥也跪着,只一点头,又打下千儿去道:“儿子今儿请安略迟了些儿,外头事太多。夜来传太医问过,母亲的喘嗽仍不大好。儿子已经传旨,叫青海罗藏扎布喇嘛进京给母亲乞福。过春天暖,就不相干了。母亲只管放心,这点病不要紧的。”说着,接过宫女递过煎好了的药呷了一口,双手捧着送到乌雅氏大炕上的矮几上。
乌雅氏原本歪在大迎枕上,见他进来,早已挣扎着坐起来,勉强笑道,“皇帝起来吧。难为你这片孝心。我这是十几年的老病了,一时好一时不好,我也惯了。
你是最虑心我佛的,佛在灵山,灵山在心,我心里知道,佛要召我去了,什么喇嘛也是不用的,今儿见我的儿已坐稳了朝廷,我撒手去见先帝爷,心里熨贴着呢!“
说着又嗽了两声,雍正忙上前轻轻给她捶背,允祥便忙端过痰盂来。
“母亲这话叫人伤心。”雍正替她轻轻捶着背,低声温柔地抚慰道,“邬先生您知道吧?就是在雍和宫西花园住过十几年的那个邬思道,精通‘易经’象数,去年他赐金归隐,十三弟请他给母亲卜过一卦,母亲是一百零六岁寿终正寝!邬先生不是凡品,他也不会诓我,所以您得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