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也都骑马护送。径由滁县、定远、怀远、蒙城、涡阳、毫州取道穿越安徽,一路晓行夜宿直入河南境。那邢家兄弟既辱于妙手空空儿,又受李卫严词至嘱至托,半点不敢怠懈。一路上轮班儿在驮车上休酣,每日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左右卫护弘历,连走七八天,居然平安无事。
待至柘城,早就奉田文镜命守候在鹿邑的河南总督衙门亲兵大队人马赶上来护送,邢建业才一块石头落了心。此时由总督衙中军护送,再也微服不成,弘历也就索性坐进了特意为他准备的鹅黄曲柄大轿。浩浩荡荡日行驿道,夜宿驿馆直趋
开封。又走了三四天才到汴京,田文镜早已得报,率开封城文武直迎出十里处,在接官亭设酒为弘历洗尘,恭送入相国寺旁的驿馆里。一应安排周详,也不必细述。
“你太费周张了。”第二日早饭后田文镜来拜,一落座弘历便道,“我走的大官道,太平世界一马平川,又随这么多的人,还怕贼劫了我不成?走的时候我是单枪匹马,再不招惹你们地方官了。你就那么听李卫蛇蛇蝎蝎的老婆子嘴?”
田文镜越发瘦得可怜,连肩背看去都有些伛偻,坐在那
里,时而也要一手按着胸口,呼吸时嘴唇微微翕合,似乎不胜其力。他干咳了两声,椅中一躬身说道:“倒是接到李卫一封信。不过奴才迎驾是奉旨行事,不为听李卫的话,他说的都是笑话。过我河南境,凭什么他还负半责?我一根秸草的责也不叫他负。四爷要信的过,我直送您回北京。连李绂我也不叫他负责。”
弘历听罢一笑,用碗盖慢条斯理地拨着浮茶,说道:“河南治安皇上屡有表彰,我是很放心的。我关心的是
两条,一是新政弄得如何,二是百姓平常能不能安居乐业。“
田文镜早已准备好了汇报,因将新政情形大致说了,又道:“火耗归公之后,我连参三名知府,官场震动,如今贪墨的,我敢说没有。河南地土已经全部丈量,富豪人家隐匿土地少
缴漏缴钱粮的,我也敢说没有。各衙门整饬吏治,从我总督衙门开头,我开革了五六个师爷,又查出二十几个亲兵有关说官司人命的事,多都放了流配,还请王命在辕门斩了七个,下头也都照此清理。因此,胥吏关说案子官司的,我不敢说没有,但如此峻法严刑,敢以身试法的不多了。新政说到归根,就是治贪官污吏,苏养民生。四爷,文镜身受皇上隆极之恩,是不敢稍有懈怠的。“
“你瘦多了。
“弘历点头叹道,”不要管外头有什么闲话,皇上知道你,我们也知道你。“田文镜心头一热,眼泪立刻涌上眼眶,但他是个深沉人,只作迷了眼,用手绢掩饰着揉揉,沙哑着嗓子又道:”我这心只有皇上最知道,拼着这把老骨头报了这恩就是,顾不得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了。“
弘历笑道:“这又何必伤感?虽说皇上有旨叫来查看,其实他心里有数,我们也都清亮着呢!社稷,公器也。帝王不得为私。有人告
状,查看一下,不就更显你真正无私了?
我知道你心里的话,
怕我拿河南和江南比,说你不如李卫。你一点也不必存这个念头,以为李卫原是皇上龙潜时的旧人,心里偏向。他的长处短处,我们不掩不护,和你是一样的。戴铎你知道吧,到福建当过道台,是雍和宫出去最早的门人,只为借了库银还顶撞查帐的人,一道诏谕打发黑龙江去了。李卫的事大处着眼,不拘细务,是他长处;你认真,是你的长处,取长而补短,自然政通人和了。“
二人正说话,刘统勋挑帘进来,禀道:“河南布政使阿山布罗、按察使柯英、学政张兴仁在外头,还有钦差查案的,俞鸿图侍御也来拜见王爷。”
“都叫进来吧。”弘历略顿了,又对田文镜笑道,“你写的垦荒折子我已经拜读了,这事确不能操之过急。李卫这几年就没有垦荒,如今诸事就绪,他又出新招,围滩造田。发卖出去,值上千万两银子呢!”因将李卫席前献宝的事说了。见刘统勋已引着四名官员进来,都在天井院里跪礼大行,便大声笑道:“免礼,都进来坐着说话!”
阿山布罗、柯英、张兴仁和俞鸿图鱼贯而入,在靠门边的长条凳上斜签着身子坐下,早有驿吏们捧茶献上。弘历向他们含笑点点头,说道:“我刚从江南过来,河南情形不熟,抑光先来谈谈。我晓得你们有些芥蒂,这是常事嘛,布政使、按察使不但要听省里的,还要应酬中央各部,都有自己的难处。我不是打结子,是来解扣子的。不过今儿你们不许在我这吵闹,不然我就轰你们出去。”他这一说,屋里别扭紧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弘历又向俞鸿图笑道:“你就是俞鸿图?
好,万马齐喑之中敢作长嘶一鸣,你算一条好汉。“俞鸿图激动得脸一红,欠身一礼道:
“这是四爷的抬爱,鸿图不敢当。”
“河南与江南比不得。
李卫是长袖善舞,
多财善贾啊!“
田文镜见他们寒暄已过,接着自己的思路说道:“这里的沙荒比江南凶得多。黄河里裹泥带沙,沙重土轻,一样的决溃,这边留下的沙滩,那边淤出了良田。粮食单产也没法比。四爷说李卫的缕堤已经合龙,您不妨看看从洛阳到太康这几百里河道,都是大条石包面儿的堤,一乡一里都有专人管。我也
知道这耗力耗钱。为百年计,河南这一代人要多吃些苦,人说我田文镜心狠,也真顾不得了。“
弘历斜靠在椅子上,只是听不言语。俞鸿图在内务府多少年,眼见着弘历幼时天天到毓庆宫听讲,却从没有机会接近。
见弘历尚带着稚气的脸庞上,目光却已变得深沉凝注,不禁暗自思忖:三爷比他大着七岁,怎么就没他这份尊严?
“垦荒的折子四爷想必也过目了。”田文镜不胜感慨,叹道,“文镜确有失政之处。应该按曲划布置停当,该垦的地方加紧督促,不该垦的地方想办法加壮地力,把单产提上去。
有些胥吏在下边借垦荒敲剥百姓,赶着农民外流,我也有失察之罪……“弘历早就见过几个人的奏折,垦荒填报亩数报户部,田文镜为显示政绩,不甘人后,督促多垦多报是实情,见阿山布罗翕动着嘴唇想说话,知道这位满洲哈喇一开口必定要说难听话,因笑道:”为政难,这个不用说得,你也不要一个劲自责。我看,已经垦出来的,想办法加增地土肥力,稳住。有的确实维持不下去的,就退荒了它,把现有的地种好。
外地农民回来,要好生安置。政府补贴些农具修理钱,调拨
种子粮,无息发给他们,劳役太重,人就外流,也不单是饿。“
弘历知道这几个人互讦互告,心口都不一致,他来河南,
专为雍正再三密谕,协调河南三司衙门一德一心,不要闹纷争。只想私地一个个谈心化解完事,不料这几句批评带勉励的话却鼓起了阿山布罗的勇气,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道:“四爷这话实在是见透了。我们这边报垦荒,开了多少地,又是安置了多少人,朝廷、户部表彰,准备着加征钱粮。那边四川湖广安徽江南各省叫苦连天,告我们以邻为壑邀功取媚!”他话音一落,柯英立刻趁火添柴:“信阳罗汉英家,老爷子是跟圣祖三次亲征准葛尔的,一个世家,又封着伯爵,只留下少夫人和两个孩子,百把顷地,原是好好的安分日子。
好,又量土地,官绅一体当差,县里来一群乌鳖杂鱼,在府里又吃又住,盘帐、丈量,佃户们乘火打劫,赖账的赖帐,抗佃的抗佃,没半个月,就家破人散。罗夫人带两个孩子离府出
走,路上又遭了劫,竟讨饭到江西,寻着罗老将军的把兄弟杨云鹏,一场抱头大哭。杨云鹏做着江西将军,出了三万银子安置他们母子。这事惊动了礼部,连下文书叫藩司去接人回豫,几次都挡回来,罗夫人立誓永不回河南!“田文镜冷笑道:
“那是黄振国的‘德政’,要算在我头上了?你们不是割头换命的朋友么?
他没告诉你,罗家怎么败的?“张兴仁原来木坐着,打定主意不问不开口的,至此也忍不住,说道:”这件事没完,四爷必定知道邓州裴晓易家裴王氏自尽一案。
本来对官绅一体纳粮当差,士子们已经群情汹汹,两个案子不啻火上浇油。今年乡试近在眼前,已经有人酝酿着罢考……“
“谁敢暗地串连罢考?”田文镜一直忍着,不肯在弘历面前发作,红着脸憋着气,已是呼吸不匀,听到这里不禁气得
五官错位,狞笑着道:“这事就着落在老兄身上。
查出为首的,立刻除名。有再敢煽动罢考的,臬司衙门要捕了他,严办不贷!——就是诸位老兄方才说的,文镜也不敢苟同,什么‘邀功取媚’又是什么‘群情汹汹’?有些人的痛痒唯与豪绅士大夫相连!“张兴仁铁青着脸,冷笑一声说道:”你还嫌斯文扫地得不够?三爷几次来信,钧旨要抚安读书人,不可轻易作践。我听制台的,还是三爷的呢?“田文镜道:”你奉钧旨,我还奉的圣旨呢!老兄不肯办,文镜不怕坏了名声,我这个总督恐怕要越俎代庖也未可知。“
阿山布罗冷冷在旁插口道:“藩里也有多少事难以料理,侍候不了你这王安石!”
“你可以上表皇上辞职。”
“读书人为你为政酷苛罢考,难道你是个称职总督?”
“你那是目光短浅一叶障目!”
“你是‘泰山’?”柯英当即反唇相讥,“我们处处尽让着,已帮你作了多少违心的事了!
把这些孔孟之徒都提了监狱里?
好大的仁政!“
弘历“砰”地一拳击在案上,霍地站起身来,已是立眉横目,恶狠狠扫视众人一眼,又无可奈何摆了摆手,说道:“我刚下车,很乏。你们——退出去吧。”
“扎——”
几个人起身,互相狠狠盯了一眼,各自跪辞出去。
第二十四回 察吏情弘历巡河务 抗酷政秀才罢科考
一连几天弘历没有接见开封城里的官员,每天早晨起来,他便把邢建业等人叫进来,命他们分赴城郊各镇,向各地进城农民打听麦收欠丰情形,米店面店售粮价格。
有粮多少,骡马市牲畜进出,饲料贵贱,叉把、扫帚、牛笼嘴以及锄、铣、镢、犁铧、斧、镰、铲,多少是外地进的,多少是本地自产的,一概都要听问清楚,造册登记。众人不知道他弄这些什么用场,也不敢问,只见天天出去,稀里糊涂,竟是见货就问价,问了也不买,天晚回来归总儿在刘统勋跟前回禀交差,几天下来,都觉得琐碎无聊之极。弘历白天也不在驿馆,因乡试科场即将开龙门,相国寺、惠济河街、包府坑、南市巷一带店肆酒店住满了各府各县来省应试的秀才。今日相邀吃酒,明日同约会文,热闹不堪。弘历就在这堆人中厮混,有时到半夜才回来。一连六天过去,眼见第二日就要开考,弘历那日回来的才早些,命人“把刘统勋叫过来”。
“四爷,这是截至昨日收集到的百货价目。”
刘统勋揉着熬得有些发昏的眼,将厚厚几大册簿子轻轻放在弘历案头,笑道:
“除了竹木、玉器、轿杠、绸缎几样,连酱油、醋、柴、茶、青菜也都造了进去。没有师爷,都是我亲手抄录下来了。这样爷查看着方便些。”
弘历点点头,一本一本地浏览,有的地方含笑一带而过,有的地方却看得很细,时而闭上眼好像追忆着什么,口中喃喃有词,也不知念叨些什么,足有一个时辰才看完了。他恍
恍惚惚地站起身来,脸上带几分刚刚睡醒的惺忪和平静在屋里转悠了几圈,对正襟危坐看着自己的刘统勋道:“几份册子,叫人誊录一份留下。你这份原件,密封呈送皇上。”
刘统勋愕然,张着口盯着弘历,半晌才道:“奴才明白!”
“你未必明白。”弘历一笑,说道,“这里就我们两个人,我不妨直言告诉你。我很讨厌田文镜这人,我又不得不承认他是清官、好官,难得的能员!这个话你晓得就是了,说出去我是不认帐的。”
“四爷!”
“你看看这粮价,”弘历随手翻开一本,指着一栏说道,“麦价三钱四。去年是三钱七,前年遭灾,六钱;大前年田文镜把麦价由六钱降到四钱五,通常这时的麦价都在六钱五、六钱上下。
这就是说,田文镜主持河南政务,遭灾年粮价与过去的平年仿佛——三钱四,太便宜了,和江南丰年的米价差不多。
可还要想到,河南小麦就要开镰,粮店老板要腾仓,贱售是当然的,他们就在本地,如果河南今年小麦欠收,他就要屯积居奇了。
还有你看,王二麻子镰和本地蔡家铁铺镰,价钱一样,都是五个制钱。
把王二麻子的运费刨除,本地镰还贵半个子儿,你不要小看了这个——你笑什么——这是民计民生!“刘统勋笑道:”奴才焉敢笑爷,奴是觉得有意思。这个本子再没想到这么大用场和学问的。
奴才读书两榜进士,圣
人书里没讲这些经济之道呢!“
弘历仰起了身子,清秀的双眉慢慢蹙起,良久才道:“圣人设道鸟瞰万方万物,岂能津津于这些细务?
其实《大学》里头一句讲的就是这个。
‘大学之道在亲民,在上于至善。
‘教化临民,精勤求善,都融在这个’道‘中。“他顿了一下,”有人以黄老无为之说劝皇阿玛,说是’无为而无不为‘,似
乎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道,其实不懂得道不是死的,是如气如水般在流。
天下繁琐,应该以宽疏纠治;天下疏纵,该繁琐时小事也得留心。所以说‘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朱师傅一开讲先给我们皇阿哥进的,就是这一课。“正说道,见俞鸿图自外忙忙走进来,一边在天井里行礼,口中道:”四爷,奴才在张兴仁那里说事儿,邢建业刚刚见着奴才,来迟了些,请四爷恕罪。“弘历笑道:
“不迟,现在天长,离天黑还有两个时辰呢;我要到黄河大堤上去,我们骑马,一边看堤,一边说话吧。”一边说着,一边出了堂房。刘统勋刚说了声“四爷——”弘历笑道:“没有什么回避的事,你也一同走走。”邢家兄弟一直候在西厢廊下,忙不迭便到后院牵马,又佩了兵器,也都骑马遥遥尾随。
“四爷,”俞鸿图上马,随辔纵送着,忧思忡忡地说道,“据奴才看,开封科场肯定要出事。”
他身后的刘统勋惊得身上一颤,却听弘历道:“这我心里有数。
你没听张植梅怎么讲?“
俞鸿图左右顾盼了一下,说道:“我和张兴仁谈了,罢考,是大清开国从来也没有过的,就是前代也很罕见,请植梅兄留意。他说他已经出榜晓示,凡有无端衅事、骚扰考场的一概要严加追究,法无宽贷,我把面门开得大大的,大家不来考,
有什么法子?——看样子,张植梅是拿定了主意,要瞧田文镜的好看儿?“
弘历看着小巷中稀落的行人,许久才道:“这个张兴仁不识大体。他忘了自己是学政,是主管河南学政教化的朝廷大员!”俞鸿图道:“听他话音,衡臣相公给他有信。他说,我这个叔爷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张廷璐是手长,犯了贿赂,拿我和他比不是笑话儿?有人说我仗了张廷玉的势才和田文镜挺腰子,其实只要看看我的履历,要不是张廷玉矫情,我岂止作个一省学政?人说我是树下歇凉,我还觉得我这棵草叫他遮了阳才长不高呢!”刘统勋忙问道:“张兴仁还是张廷玉族里的?”
弘历点头叹道,“是五服内的族叔族孙。
张廷玉一代名相,族里人既沾他光儿又吃他亏。“
他顿了一下,又问:“臬司衙门那边怎么说,查出挑动秀才罢考为首的没有?”
“我先去见柯英。”
俞鸿图紧绷着面孔,“河南这些官儿都是些油锤,又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