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案子我心里已经明镜一样——我自己调的人证根本就没有用上。你要
一错到底,我可也就无法可设的了。因为这案子是皇上御批的,我不能没个交待。
“
黄伦仿佛此刻才灵魂归窍,他仇恨地看了一眼满脸假笑的李绂,两只手抱着剃得发光的脑门子,来个一言不发。
“你再想想看。”
…………
“唔?”
……
“你不肯招么?”
…………
李绂勃然大怒,怒喝一声:“给你脸不要脸,本抚成全不了你了!来,给黄大人去衣!”
“扎!”几个戈什哈立时饿虎扑食般拥了过来,黄伦本能
地一闪,怪声怪气叫道:“我是朝廷三品大员,士可杀而不可辱,你们谁敢?!”李绂格格一笑,说道:“你是‘士’?你是猪!
我今天辱定了你!“说着手一挥。戈什哈们从没干过这差使,又新奇又好笑,两个人死死按住挣扎着的臬台大人,余下的七手八脚连解带撕,顷刻之间就剥得他一丝不挂。果然的真不假,黄伦肚脐左下侧一片红茸茸的细毛朱砂记。再扳开腿,那块黑痣疤赫然在目。
李绂什么话也没说,掉头便返回了大堂。嗡嗡嘤嘤满堂嘈杂立刻鸦雀无声。他站在公座上吸了一气,仿佛要吐尽纷乱的思绪,半晌才定住了神,咬着牙大声宣布:“黄伦已经招了!程森,你到底怎么和他勾结翻案,你给我从实——”他“啪”的猛击一下响木,连那个铿镪有力的“讲”字一齐“拍”了出去。
“我招……”程森面无人色,稀泥一样软瘫在地,“我和他在江西盐道上就是同事。
头一回送银子三百两,他不肯要。
后来叙出是旧行,我送他一千两银子,他就给我翻了案……“
李绂无声透了一口气,坐回公座,吩咐道:“给他画押!”
一边援笔在手在案牍上疾书批文。
据程森一案,该犯原系在籍守制之朝廷命官,乃敢据势渔肉乡里,将佃户刘老栓之家媳于光天化日之下骗诱到家,强行奸污,致使刘老栓祖孙三人饮恨自尽。
又复交通赂赇朝廷方面大员黄伦,意图弭罪。
灭绝天理于前,舞法弄权于后,使刘王氏一门三命久冤不解,实属罪不容诛。着判斩立决,报刑部详
准施刑。黄伦身为朝廷法司大员,贪脏无耻,胁奸民妇,悍然弄法而闵不罢死,即行监禁,案由申奏御览后遵旨严处。
写罢,
接过画过押的状纸略一浏览,眼睛扫视一眼众人,朗声宣读了判词。立时外面千万人一齐欢声鼓舞,刘王氏满面泪痕,嘶声高呼:“青天大老爷明断!李老爷公侯万代……”夹着程森家属含糊不清的号啕咒詈声混成一片……
恰此时,后堂匆匆出来一个戈什哈,对李绂耳语道:“宝亲王爷,还有两江总督李卫制台来了,在后头签押房等候大人。”李绂脸上毫无表情,只点了点头,直到百姓散尽方徐徐
说道:“退堂吧!”
第十回 政见不一黑猫黄猫 志趣相投无情有情
李绂退堂回来,路灯二堂,见黄伦形同木偶痴坐在堂角的木杌子上。他大概已经听到了李绂方才宣布的判词,见李绂精神抖擞地过来,身子一软便双膝跪了下去,说道:“犯官有罪,总念我十年寒窗,四下考场,今天来之不易,求大人笔下留情……”李绂迟疑地站住了脚步,扬着脸看了看堂后院中签押房前肃立的几个太监近卫,叹了一口气,说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啊!你的这件事太丢人,不单丢你自己先人面孔,朝廷脸上也是撑不住的。当今主子最讲心田,坏他名声的,断没有轻饶的理。这会子我还要谒见宝亲王,不能多谈,你先回府上闭门思过,写一个服辩给我,我奏皇上时夹片呈后上御览。就以你贪色顽钝这一条说,辜负皇上苦心栽培,罪认得好,心诚,或可有你一条生路。至于功名,眼下
根本谈不到。
世上没有什么好东西能洗掉耻辱,只有时间。
撕掳下性命,拼几年工夫雪心改正,那时才能说这件事呢!“黄伦听一句,哽着嗓子答应一句,李绂见他吓得浑身筛糠语不成声,心里也是一软,却没有再说什么,拔脚便进去了。
“好啊,包龙图退衙了。”
李绂在签押房门口报了职名,便听里头一阵爽朗的笑声。挑帘进去,见宝亲王弘历坐在炭火
盆子旁烤手取暖,李卫用铁筷子轻轻翻着,屋子里一股浓烈的烤白薯甜焦香味。李绂就地打千儿请下安去,说道:
“奴才给亲王千岁请安!”起身来时,才又对李卫笑道:“臭叫花子,在我这屋折腾烤红苕,巴结主子了!”他这才用心打量,只见弘历一身宝蓝色土布棉衫,脚蹬双起梁“踢死牛”鞋,头上戴着青毡瓜皮帽,腰间系一条黑布搭包儿腰带,通身上下都像一个乡下穷秀才。只弘历年纪还不到十六岁,尽管看去比实际岁数老成,但天生资质秀丽雍容,貌如姣好女子,和他这一身微服打扮不甚相称。李卫也是便装打扮,像是乡里中户人家的长随。他永远是一副嘻天哈地模样儿,只是他身子骨儿不好,脸色带着青黄,借着翻弄烤白薯顺便儿取暖。李卫身后还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脸书卷气,眉宇间却甚是英武。武昌地气夏热冬寒,这种时节棉袍棉衣尚且冻得缩首顿足,他却只穿一件夹袍,单裤套着快靴站在靠窗处,一
脸的泰然自若。
李卫见李绂不住眼打量那年轻人,嘻嘻笑道:“我们宝亲王爷主仆是步行赶来湖广的。你瞧这年轻人不起眼儿,把你衙门人都加起来也未必是他对手。他叫端木良庸,如今跟宝亲王一道南巡。”李绂向端木良庸略一点头,漫不经心说道:“国家承平之世,练武不如习文。我看你这资质,像个读书料子呢!——王爷,前几日接邸报,说您要到南京,奴才万没有料到来到武昌,不知皇上龙体近日如何?”
“皇上龙体欠安,不过不相干,你可放心。”弘历起身站着说了一句又住下,“我这次出来也顺便访医。
要有身怀异能绝技的,或者十分上好的医生,你写密折奏荐进去。
哦不,你
不是这就要离任进京么?留心儿访着就是。“李绂笑道:”皇上其实就是一个‘累’字。奴才一路进去,一定用心访查医生。不过说选‘异能’之士,奴才不敢奉命,还要劝劝李卫兄,离经叛道之徒江湖术士,万万不可轻易进荐。
你要荐,我就弹劾你!“
李卫嬉皮笑脸,说道:“你弹劾我还少了?
不过狗咬狗罢了,该荐谁我还要荐的。上回你弹劾我违旨看戏,反倒给了我好处,弄了个‘李卫奉旨看戏’——我不为荒淫怠懈,吃
喝玩乐儿,大约你李绂无奈我何。“这说的是前年的事。雍正下旨令天下文武百官不准看戏荒怠公务,李卫却几次在南京总督衙门叫戏班子。
李绂便以“阳奉阴违擅自观剧”
为题,密奏了李卫一本。雍正臭骂李卫一顿,令他“据实回奏”
,李卫答称因自己“识字不多,学术不够,又蒙皇上严旨切责读书学史,只得检些于治道有益的戏文儿看看,长长见识”。雍正朱批,“尔之粗率无学朕深知之,肯于看戏学史,其心其志仍在法理之中,朕甚嘉勉之。
但嘱尔勿以观剧荒怠公事耳。“
——本来偷偷看戏的,经李绂这么一弹奏,李卫反而变成公然奉旨看戏。此时说起来,李绂也只好自失地一笑,说道:“只要我看你不地道,我仍旧要弹奏你的!”
“巨来,”宝亲王弘历见二人戏说斗口,也是一笑,他虽在少年,自六岁入宫即在康熙皇帝膝下读书,学贯古今兼长文武的老皇帝亲自调教的皇孙唯独他一个。因此在康熙的百余名孙子中,不但学问最好,而且养成气质,举手抬足皆有制度,龙子凤孙华贵雍容中又带着温馨可亲,使人一见忘俗却近而难亵。
他一开口便阻住了二李说笑,“我是从信阳府直
下湖广来的。
有人劝我从南阳老河口过来,说是道儿好走,其实我看是因为南阳为河南富庶之地,‘千里不断青’,那是河南的脸。我没有看这个‘脸’,从河南的‘背’面过来了。比
了比,觉得湖广治得比河南要好。
你说要启程调直隶去了,我想劝你一句,以你的清廉介直,直隶也能治好,不过皇上锐意振数百年之颓风,刷新吏治。
有些陋习不能不有所更张,河南、江南推行火耗归公,摊丁入亩,加上垦荒,岁入几乎都增了一倍。已经证明了的好办法好制度,我劝你到直隶还是要推行。
杨名时在云贵也是按兵不动,那个地方苗瑶汉杂处,和内地不一样,你不可类比。你是聪明人,又是皇上心膂股肱,皇上寄托期望殷重,巨来你要切切留心。“
李绂在椅中欠身恭肃一礼,庄容说道:“王爷训诲的臣切切在心。不过历来有治人而无治法,王爷熟读史籍,自必明了。即以王安石,岂是无能之辈?他的法政今日推详,也都头头是道。法治与人治相比,人治第一,这是千古不易之理。
所以皇上整顿吏治,以峻刑严法惩贪罚赇,臣一力推行。至于耗羡归公,官绅一体当差纳粮,臣以为应该因地制宜,因事制宜,因人制宜,不可千篇一律。“他看了看李卫,说道:”就像又玠(李卫字)在南京,广收烟花税补国用不足,是国家一堪悲之事,岂能作为成例成法推而广之?我和李卫私交很好,说到公事,他是小人之法,我就要鸣鼓而击之!“
“黑猫黄猫,能捉耗子是好猫。”李卫听他当面指自己的
办法是“小人”之法,顿时满心的不自在,嬉笑道:“你说我收秦淮楼嫖税不对,难道武昌的青楼不收税么?不过你轻我重罢了。你收的税都用了做什么,我也略知一二。有些没差
使的,苦缺的官儿,你补贴了他们,官儿们说你好。我收的
税,建了三十一座义仓,专门补济无业无产的穷民。如今天下讨饭的,你湖广去的也不少,他们都晓得我这南京长年设赈棚,迟早有饭吃。跟你不一样的,是破落产业户,叫饭化子说我好。嫖客身上抽血养活养活叫化子,圣人也不会说我没天理。“
“罢了罢了。”弘历摆手道,“再说下去就动了意气了。从来一兴一替制度变更之间,政见不一是常事常情。巨来你若不肯推行火耗归公,我也不夺你的志,恐怕这件事是当今第一要政,你就不宜出任这个直督,这是我临出京时皇阿玛谈心时说的。给你下个毛毛雨,你也好心中有数。”
李绂眼波不易觉察地闪了一下。他一向谨守成规,以仁厚清廉自戒,以例传法度理治湖北,无论士绅百姓都知道他是“青天”
,湖广每年的考绩都是“卓异”
,远远超过田文镜的官声人望。
对田文镜,他们原是患难之交,私谊极好的,自从田文镜强制河南大力垦荒,不少穷民不堪其苦,流入湖广为丐,二人书信来往讨论政事,意见相左,情份也就淡薄了。
他倒不在乎田文镜被雍正称为“模范总督”
,因为从雍正朱批谕旨时看,对自己的信任丝毫也不亚于田文镜。宝亲王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透露了皇帝对“火耗归公”
、“士绅一体当差纳粮”这些新政推行的决心。也或者说朝廷对田文镜的信望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
李绂心里酸酸地泛上一股妒意,说道:“王爷给我下这个‘毛毛雨’足见厚爱。我也坦诚禀告王爷:我很爱湖北这地方,
这里的百姓也爱我。
这次进京见了主子,还想请求回湖广。主子可以瞧着我和田文镜比比脚力,看谁
把省治得好!
王爷是我的少主子,您的学问通天下都知道的。
田文镜衙门里有‘三声’:算盘声、板子声、嚎哭声;我也有三声:琴声、棋声、议政声;两个‘三声’孰优孰劣请王爷判断。“
“这两个‘三声’有意思。”弘历爽朗地一笑,看了李卫一眼,说道,“湖北确实治得不错,李又玠也有同感。你手下现在已经没有遗案,新到的朱批谅你已经收到,不要再滞留了。今日一见就算别过,你从水师给我们主仆弄一条船,我们沿江东下去南京,你快点回北京,直隶的乡试你主持,这是万不可耽延的。”说罢便起身。李卫却道:“一条船怎么也不成,至少要三条船。叫水师提督换便装随着王爷的船暗地护驾,少主子的安全比什么都要紧。”
送走弘历三人,李绂再也不敢延误,立刻将刘王氏一案缮成奏章,用六百里加紧递送北京。此刻他要离省的消息已经传遍省城,当地士绅都暗地串连送万民伞,商议看选出头面人士赴京叩阍,请留任李绂,又有风传说要万人攀辕拦轿请求李绂从缓进京的。李绂深恐误了考期,匆匆将衙务交待
给湖广布政使洛德,又出宪牌命武昌知府殷俊岩代理臬司。
因汉江白河进中原一路都是逆水,李绂便不肯坐船,只带了两个小奚奴由陆路下襄阳,取道南阳鲁山北上。
赶到洛阳时,已是过完灯节,算算日子,半个月可以轻轻松松抵京,李绂才松了一口气。因河南府知府罗镇邦是李绂会试同年,李绂便想在这里稍息两日,然后再趱行。李绂是简命湖广开府建牙的著名大臣,又奉调直隶总督,虽不是升迁,却是重用,罗
镇邦自然十分殷勤,当晚就在衙中设筵为李绂接风。他深知李绂善爱文士,就近在老城邀了王宗礼、贺守高、杨杰、秦凤梧几个缮绅前来作陪。
“洛阳,兄弟还是第一次来。”酒过三巡之后,李绂已是满面红光,“白天在城里散了散步,商贾酒肆街面齐整,武昌也不及这里。武昌水旱两路九省通衢,洛阳交通五省九朝古都,伊阙邙山横亘其间,不愧天府重镇!就是省城开封,我看也不及此地!
下晚时我去观瞻了孔子问礼处,碑倒还好,可惜碑亭破败了。你这个罗镇邦呐,也算读书人,就不知道修葺一下?“
罗镇邦年纪在五十岁上下,
国字脸连鬃胡,身躯高大,显得十分壮实,喝了几觥酒,黑红脸膛油光光的,笑容可掬为李绂斟酒,说道:“来来,巨来制台,我知道你海量,满上满上!——嗨……您是不知道我们这里的难啊!岂止是孔子问礼碑、周公庙,文庙大成殿更是破败,要修就都得修,但那是要银子出来说话的。河南府比别的府养廉银子多些,我是个从三品,和臬台一样,一年六千两,要应酬往来,要养家餬口,还得置点田产防老,这些个余外的风韵事是心有余力不足啊!要没有火耗归公这一条,洛阳的出息一年就是十几万,这些小事算什么!”
李绂一听便知这是发田文镜的私意儿,他不愿背后议论这些事,略一思忖,说道:“风雅事总有风雅人办——谢谢,我不能喝得太多——洛阳人文荟萃之地,从读书人绅士那里募一点怕也办得下来了。”
王宗礼执壶刚给李绂斟了酒,挨次正在给罗镇邦倒酒,听见这话,叹道:“大人,如今河南哪里还有缙绅?您去瞧田中
函身边那群人就晓得了。
他的几个师爷,没有一个是作官出来的,不是讼棍就是刀笔吏出身。真不知读书人犯了田大人什么忌讳,一味地从士大夫头上开刀问斩。如今缙绅们远离官府惟恐不及,生怕派差弄到头上,谁敢出头冒尖儿露富操办这些事呢?“王宗礼是两榜进士出身,放过道台的,经多见识广,说话从容不迫,因知道李绂与田文镜不睦,便极力撩拨。
“前次他派了个钱粮师爷,叫钱度,一眼看去就不是个正道人。也是在罗兄这里吃酒,我们说起来士绅难处,钱度说,‘你们再难,比佃户们还难么?比要饭的还难?
‘——您听听他说的这是什么话:’田中丞是替朝廷兴革,
他私人又没得什么好处。谁不知道我们中丞爷是“模范总督”!
别看李绂在湖
北顶着不办,早晚他顶不住,还得学河南!
‘“坐在王宗礼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