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恩’。朕这点子苦心,二哥还要体谅。”允礽目光与雍正一碰,立刻躲闪开来,眼前这个皇帝当年在自己手下办了十几年差事,日日行君臣礼,如今在记忆中已渺如烟云,想人间世事颠倒迷离,电光火石如同梦幻,一边沉思,说道:“这是皇上如天圣德,我是罪余之臣,但有一日之生,即皇上雨露之赐。这些年来潜心佛学,颇有心得。晓得皇上为大罗汉金身普救众生而来。左右闲暇无事,罪臣恭抄了《楞严经》、《法华经》、《金刚经》三部,愿献为皇上寿。”
说罢起身,抖抖索索从柜顶上取下几大本厚厚一叠经本。
允禵见允礽迟钝僵板得像个吊线木偶,一副弱不经风的模样,忙上前帮着捧过来放在案上。雍正打开看时,一色的钟王蝇头小楷,从头到尾没一笔苟且随意的,有些惊世名句,旁边还有刺血圈点的斑痕,抄经他见得多了,不是虔诚到了十二分,断然不会齐整到这个份上。允礽见雍正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遂指着柜子道:“这几大柜都是我抄的佛经典籍,不过都不及这几本,往后我更用心点,再给皇上抄几部呈送,为皇上纳福。”
“二哥今年五十二岁了吧?”雍正突然觉得一阵鼻酸,“囚在这里已经十多年了,总不是个常法儿,朕想给你挪动挪动。
你原在通州置的那座花园子,偿还给你。这宫里太阴沉,你也难以活泛身子。
放你出去呢,朕也有这个心,只是怕违了先帝圣意,有骇物听。还是给你亲王名义,只不要与人来往,你就算体了朕的苦心了。“
“不不不不……噢,罪臣不敢承这个福泽……”允礽如逢蛇蝎,双手摇着道,“就……就是这样,臣很安心,什么都不缺,什么也不要,这样就最好!”
雍正站起身来,说道:“二哥,你安生养息读书,随后朕就有旨意给你。要什么东西用,叫内务府报到朕那里,总不叫你落空的。唉……允禵,咱们走吧……”
说着,拽着灌了铅似的步履出来,允礽送出书房,和几个太监一齐跪下,高声道:“恭送万岁爷!”
“万岁爷?哈哈哈!哈哈哈哈……”
隔院突然传来鬼嚎似的大叫声,似乎一个疯子在院中一边跑一边大叫,“皇上!你在哪里?你过来,叫我瞧瞧你什么模样?你是一国之君,我是一院之王。君主君王……本来就是一个词儿一回事嘛,啊?啊……哈哈哈哈……”一边叫着,一边去远了,耳边兀自传来森人的狂叫:“过来呀,过来呀!
你能过来,我出不去呀!嗬嗬呜——“
允禵知道,那边就是上驷院,是康熙皇帝养马的厩院,大阿哥允禔在里头呆了十五个年头了。猛然间思悟到:自己也将去遵化守灵,为什么皇上偏偏叫自己独个儿跟着到这个鬼地方,见这些人,知道这些事呢?他打心底起了个寒颤,偷眼看了看雍正。雍正却毫不动情,徐步向前走着,招手叫过上驷院门口的大监问道:“允禔病了多久了?”那太监忙叩头道:“一年半了。”
“大呼小叫的,成什么体统?”雍正厉声道,“去!先关空房子给他败败火,叫个太医进来瞧瞧,该吃什么药,不要委屈了他。”
说罢拔脚便走,允禵忙跟了过来。二人从御花园东北角门进园,因见刘铁成、德楞泰几个侍卫带一群布库少年在练功夫,雍正便命身后太监都退出园子,招手叫过刘铁成、德楞泰说道:“老德,你去叫上书房臣子还有廉亲王允禩到养心殿等着见朕。顺便告诉张五哥,后天他和你随朕出京。今下晌和明日各自回府料理一下,不必进来侍候了。铁成你就这里守着,朕和十四弟说几句话,你随朕过去。”
“是,奴才省得。”
草树花卉茂密葱笼的御花园中只剩下了雍正允禵兄弟二人,偌大的御花园中盛开着艳丽的西番莲,在阳光的照射下宝石一样晶莹光彩,浓绿得似乎要流淌下来的蔷薇和玫瑰丛中,点缀着血红的花朵,蝴蝶花中的纺织娘无休止地嘤嘤歌吟,除此之外阒无人声。
“皇上,今日在此就算别过了。”允禵看着怔怔出神的雍正说道,“后日皇上也要动身南下,我要不要送了皇上再走?”
雍正没有说话,点了点头算是听见。
“皇上,您有没有要吩咐的话?”
雍正脸上毫无表情,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御苑中的景致,良久,说道:“记得五年前给母后祝寿那天吗?”允禵摇了摇头,说道,“记不得了,这几年在山西带兵,事情杂得很。”
“有些事不能忘,也不应该忘的。”大约因阳光刺目,雍正眯缝着眼,看不出他眼中隐藏着什么神气。口气却平淡得一泓秋池似的:“今日见了二哥,也听到大哥说话,朕心里很有感触。那次也是我们两个,不过那次是在城外的荒郊野坟前,这次却是在天家御园中。这次是春景已去,那次是秋景已老。那荒坟、野草、寒风和眼前光景真是天壤之别。”
允禵想起来了,那是康熙五十六年,德妃(即雍正和允禵生母)寿诞,兄弟二人在膝前拜寿承欢。德妃尽了母亲一切慈爱心,委婉劝说一对成了政敌的冤家兄弟。当时雍正和允禵放马出城,在苍凉昏暗的野坟前驻马谈心,却因各自心胸政见分歧太大而分道扬镳。今日一个胜利者在即将惩罚失败者时,二人却在御花园重温旧话!
“朕削你的王爵,又派你遵化守陵。”不知过了多久,雍正方咬着细碎的白牙,盯了一眼允禵,“你有什么想头,这里就我们二人,不妨直说。”
允禵低着头跟着雍正在茸茸的“规矩草”上踱着,思量移时,终觉与其与这个心细如发挑剔刻薄的皇帝哥子兜圈子,不如直说。因道:“这是理所当然,势在必行。打平凉归来,我就预备着了。如今这样处置,我很知恩,——真的,我很知恩。”
“咹?”雍正突然转脸,眼中闪烁着似惊讶似狐疑的光,却也并不生气,似笑非笑道:“你怎么会这样想?”允禵也盯视着雍正,脸上毫无怯色,四目相对移时,允禵将目光转向天上的白云,说道:“皇上一登极,御笔亲书《朋党论》,既然您叫直言,我就直说,我在皇上心里,是‘八爷党’党羽嘛!”
雍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允禵,见他打住了不再言语,便道:“说下去,朕说过,今日言者无罪。”
允禵淡然一笑,说道:“其实也没多的话,逐鹿多年,皇上捷足先登,但八哥势力犹存,您不放心,自然要一个个地清理。所以剥我的兵权,调我回京。所以叫九哥去年羹尧处,十哥去张家口。你要解散这个‘党’,我自然就得去守陵。守陵前皇上也没忘了带我看看幽居宫里两个哥哥景况,那是不言而喻的。我在遵化不老实,就得预备着变成二哥那样的痴子,或者大哥那样的疯子。这不能说不是慈悲心,所以我说,我真的觉得‘皇恩浩荡’——因为‘臣罪当诛’嘛!”
“痛快!”雍正点头笑道。他的这种笑容带着孩子气的天真率直,只微微下吊的嘴角,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峻和傲岸:“这里头许多话,正是朕想嘱咐你的,你既知道了,也就不必多说,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小半,《朋党论》,并不针对八爷,是冲着汉人科甲习气来的,同年、师生恩连情结,一人有事八方呼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朕要刷新吏治就谈不上!
“至于你,自认‘八爷党’,朕看倒也不尽然。就是允禩,只要安份,也还是朕的兄弟。但谁要阻挡朕当个好皇帝,兄弟也罢,父子也罢,君臣也罢,朕就难以顾及私情。朕受命于天,自要对得起皇天后土,列祖列宗!
“剥你的王爵,叫你守陵读书,并不为什么‘八爷党’。就算老九老十和你都在北京,朕就拿不掉你们?就杀不掉你们么?”所以不要胡思乱想,去遵化,好生读书。既然在遵化,就在‘遵化’二字上下功夫。就这点子意思,你猜朕的慈悲心,也还算地道。“
雍正长篇大论侃侃而言,剜筋剔骨剖析道理,允禵听着里头绵里藏针肉里包骨,虽有假的,但倒是真的居多。想着,叹道:“您不必说了。我明日就上道。必定闭门思过好生读书,不辜负皇上一片苦心。”
“就这样,”雍正也不再多说,阴郁地盯着园门口,说道:“人不负天地,天地必不负人。你好自为之!”
第二十九回 范时捷造膝弹悍将 刘墨林游戏弈围棋
眼见允禵踽踽辞出去,雍正又出了一阵子神,觉得两腿有点酸困,便命刘铁成随驾,坐了明黄软轿径回养心殿。在垂花门前下轿时,却见范时捷、孙嘉淦、刘墨林在门前跪迎。
还有一个官员穿着四团龙褂、仙鹤补子,珊瑚顶子后还拖着一枝双眼孔雀花等,雍正却不认得,由着他们磕头行礼,也不言声,一摆手便进了养心殿。允禩、张廷玉、隆科多、马齐四个人早已候在丹陛下,忙迎了上来。
“方才和老十四一道儿去看了看十七格格。”雍正进养心殿东暖阁坐下,觉得有些闷热,要了冰水分了众人,自呷了两口,说道,“顺便儿还到咸安宫看了二阿哥允礽,听见大哥也病着。允禩,内务府是该你管,这些事还该奏朕一声的。”
允禩见他一屁股坐下便寻自己的事,心里的火一窜一窜。
但他坐定了主意“守时待变”,决不因小失大,因躬身一礼,小心翼翼说道:“这是臣弟的疏漏。内务府档上这些都记着的,臣以为他们已经进呈御览,就没有另行奏明。皇上既这么说,臣弟以后留心就是。”
“这事不大,关乎朕的名声。”雍正不咸不淡地笑道,“大阿哥不去说他,是自作孽,给他个天年就对得住他了。二哥呢?到底是当过太子的人,与朕曾有君臣之缘,不可屈待了,叫后世人议论朕不知照应。说说看,他的事怎么料理?”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怎么料理?”问得这样不着边际,怎么回答好?马齐当年在康熙皇帝废黜太子时是力荐八阿哥允禩继任太子的,听雍正话意,颇有同情二阿哥的心思,自觉不能不有所表示,因欠身道:“皇上圣虑极是,仁者一念必上通于天!二阿哥当年为群小所围,自干天怒,失望于先帝,但幽囚已过十几年,若皇观其果然洗心革面,自当施雨露之恩,使其沐浴圣化之中。循前朝古例,可废为庶人。若加恩赐一爵位,也在情理之中。”张廷玉听着心中暗自惦掇:马齐一番牢狱之灾,果然长进不少,话说得密不透风,又显得替皇帝着想,又体验到昔日旧情,玲珑得无可挑剔,因立刻附和:“马齐说的是。究竟如何施恩,请皇上圣裁,臣等依古例参赞。”
“朕总归难弃手足情份啊!”雍正蹙额太息一声,“给他个亲王,在通州划一块藩地荣养,你们觉得如何?”说着便看允禩。允禩一时还弄不明白,忽拉巴的想起允礽的事——这皇帝打的什么算盘?不及细想,说道:“这是天理。依臣弟看,就叫‘理’亲王,如何?”隆科多也道:“奴才也觉得这个名字好。能时时提醒二爷不忘皇上帝德深恩。”
张廷玉拧着眉头只是沉思,待众人七嘴八舌说完,方徐徐说道:“廉亲王想的这名字不差。不过据奴才思量,二爷毕竟是犯过的人,不然,先帝不会废掉他。犯过而后补,谓之曰‘密’,这一条必须昭示出来,才能顺理成章不致使天下臣民有所误会。所以,竟是‘理密亲王’为佳!”
“好!”雍正不禁击节称赏,“衡臣就照这意思拟个诏书明发天下。”说罢,转过脸问张廷玉:“方才进来,见范时捷他们几个在垂花门外,那个戴双眼孔雀翎的是谁,朕怎么没见过?”
张廷玉忙道:“那是孔毓徇,广东总督——”话未说完,雍正已想起来:“朕知道了,前日朱批夺情起复的,朕说呢,怪不得穿着四团龙褂,原来是圣人家人——叫他们都进来吧!”李德全答应了一声忙退了出去。雍正又道:“朕就要下河南,说不定绕道山东回京。十天半月怕回不来。一是想看看河工,二是体察一下吏情民情。五月端阳过后,大约年羹尧回京前,朕就赶回来为他庆功。”说着因见孔毓徇等四个人鱼贯而入,看着他们行罢礼,只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宝贝勒代朕去劳军,京里自然是弘时坐纛儿,弘时那边,朕自然还要叮嘱几句。京里八弟和十三弟,你们照旧办自己的差,瞧着弘时有不是处,要拿出皇叔的身份管教。朕只带廷玉去,马齐留在上书房主持六部杂务。小事你们自己作主,大事快快递到朕行在,自然也就妥贴了。”众人听了快躬身称是。允禩说道:“整顿旗务的差使太繁。臣弟还要筹办迎接大军凯旋的事。九弟自然要随年羹尧回来的,如今十弟在张家口左右无事,可否命他回京帮办?”
“再说吧。”雍正似乎漫不经心地说道。他转脸问孔毓徇:“你是从广东回来的?”孔毓徇和范时捷、刘墨林、孙嘉淦几个人正呆呆地听,不防突然问到自己,忙磕头答道:“臣是从广东回来。家母仙逝后,臣即就地丁忧守制,接万岁旨意,即扶柩北上,将家母灵柩安置曲阜。皇上,臣自幼而孤,家母夜夜纺织直到五更,供臣习学才致有今日。万岁以孝治天下,夺情之旨臣实不愿奉诏,又不敢不奉诏,特晋谒皇上,念臣母子至情,实在不忍背亲忘恩怡然务外,求皇上默察臣心,待守制期满,臣自当勉尽臣道,为皇上尽力办差。皇上……您何取此不孝之子?”说着,已是潸然泪下。
“忠孝本为一体,讲的只是个‘心’字。”雍正神色黯然,“朕的母亲不也…
…唉,不必说了。你在职守制也一样嘛!当然,朕也要成全你的孝心——马齐!“
“臣在!”
“告诉礼部,去曲阜吊祭毓徇母亲,追封一品诰命,谥号‘诚节’,立坊表彰!毓徇,心满意足否?”
孔毓徇激动得浑身颤抖,伏地连连顿首,已是泣不成声:“臣勉从圣命……以忠为孝,报皇上高厚无极之恩!”众人见他如此孝心,皇帝又如此厚恩加礼,也都不觉悚然动容。雍正却已平静下来,用碗盖拨了拨茶上浮沫却又放下,皱眉说道:“广东离京太远,所谓‘天高皇帝远’,吏治昏乱天下第一。就如新会一门九命,这样的大案拖了一年有余,自朕即位至今下过三次朱批,居然就拿不到正凶!
据你看,到底是什么缘故?“
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广东新会恶霸凌普,为争一块风水宝地,夜半举火烧杀胡家一门九口,凌家不知化了多少银子,上下买通县府道直至臬司衙门,连撤了两任按察使,至今仍说“无证据”而不能缉拿凌普。这是震惊雍正朝野的一件大案,上书房才所以拟票将现任广东总督苏木提撤差,由孔毓徇夺情复任,听见雍正询问,都睁大了眼盯着孔毓徇。
“万岁,”孔毓徇顿首答道,“臣是守制丁忧的人,闭门不出,也听到了不少话。但这案子不是凭‘风闻’就敢冒奏的,臣向万岁借一个人观审,三月之内如不结案,请取臣的首级!”
“谁?”
孔毓徇将手一指,说道:“他!”
人们目光都转向孙嘉淦。孙嘉淦并不认得孔毓徇,他是为广西藩司铸钱局不肯照“铜四铅六”铸雍正钱,专门来上本参劾广西布政使曲森的,见孔毓徇如此信任自己,冬瓜脸立时涨得血红。因将自己晋见皇帝本意说了,又道:“既然孔兄信得过,皇上只要恩准,我就去!”
“朕也信得你。”雍正目中喜悦的火花一闪,说道,“既如此,朕给你个名义,钦差两广巡风使,审结这案,也不必急于回京,福建云贵川也都看看,回来细细奏朕。”
“扎!”
雍正立起身来,看了看范时捷,说道:“刘墨林是朕叫进来的,你递牌子请见,有什么事呀?”范时捷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说道:“臣有造膝密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