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能成为陆淮风的亲传弟子,但也是陆淮风的嫡亲师侄,给了他许多接近陆淮风的机会。”
策剑长老谢天朗的弟子虽有一二十名,但言行出挑而又身世不明的,也只有那么几个。
傅钧心头一动,下意识地出声道:“你说的是……”
秦湛接过话头道:“此人在丹霄派中一直沿用化名,你所知道的他,姓燕,单名一个飞字。”
傅钧呼吸一顿,倒退一步:“燕飞……!”
“正是燕飞。”秦湛轻一颔首,又以淡淡一语作出评价,“母亲姓氏的谐音,再加上父亲名字中的一个字,也算是他始终不忘本意吧。”
第一百十五章 前尘过往()
秦湛停顿了一下,复又微微一笑道:“幸亏他眉目间长得既不太像白逸飞,也不太像严玉英,而是像他舅舅严青,否则只怕早已被陆淮风识破身世了。当然,虽然他的容貌不是很像白逸飞,但父子血缘至亲,气韵还是有三分神似的,所以陆淮风待他,却也比其他弟子亲近许多。”
“……这又是为何?”傅钧质疑道。如若秦湛先前所说是真的,白逸飞不是明明是陆淮风的仇人么?
“你不知道么?”秦湛轻声反问了一句,旋即解答道,“白逸飞曾经是陆淮风的师弟,是丹霄派第七代宗主的亲传弟子,也本来是丹霄派第八代宗主的几名候选人之一。只是后来陆淮风继任为第八代宗主后,白逸飞便销声匿迹,不知所踪了。”
“……”傅钧并未想到白逸飞原本是自己的师叔一辈,心中大为讶然。
“陆淮风继位未满一年,便不知因为何故,下令将白逸飞的名字从丹霄派弟子名册上删除,毁了他所有遗物,宣布此后丹霄派再无白逸飞此人。众人虽然心怀疑虑,但皆畏惧于陆淮风的威权,便只当是白逸飞犯下不可饶恕的重罪,因而被陆淮风大义灭亲、逐出门墙,也不再提起此人了。”
“……”傅钧心下颇震,不知应该作何反应。
“至于严玉英,乃是太华宫前任宫主嫡系弟子,当年算得上颇有名望的后起之秀,嫁与白逸飞也是郎才女貌、一时传为佳话,可惜成婚后未过数月,便在二十出头猝然薨逝,死因不明。其余事迹,你那个叫辛玖的好友正好是严玉英的师侄,知道的应该比我更多。”
“……”傅钧心道:秦湛既然敢让自己去找辛玖核对,那么只怕白逸飞与严玉英两人确实存在,身份也正如秦湛所说,一为丹霄派门下,一为太华宫弟子。只是他们既然同为道修正派弟子,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才会让师父出手杀了他们?
……而师父对白逸飞身后之事的处置,也是严苛到了极致,一般是犯了十恶不赦之罪的人才会得到如此待遇……
秦湛仿佛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倏然出言道:“白逸飞与严玉英平生皆以行善积德为先,恪守门规,从未有任何恶行在外,亦未曾堕入魔道。”
“那你如何能够断定是师父杀了他们?”傅钧禁不住为陆淮风的名誉辩驳道,“即便燕飞认定师父是他的仇人,但以师父的为人,又怎么可能会去杀害清白无辜的同道?”
“若是陆淮风对着燕飞亲口承认了呢?”秦湛反问道,见傅钧眉宇一颤,缄默不语,继而淡淡道,“至于原因么?无非是为了一个情字。”
傅钧此时虽然心绪复杂,闻得此言却不由惊讶出声:“师父恋慕之人是严玉英?”
“当然不是。”秦湛似是有些失笑,轻轻摇头,似叹息似感慨道,“求而不得,因爱生恨,甚至连对方死后的尸骨也不放过,炼制成一串珠链随身佩戴,日夕不离身畔……天底下能够让陆淮风做到如此的,也唯独只有白逸飞一个人了。”
傅钧神色一震,难以置信道:“你说师父喜欢的其实是……白逸飞?”
“你若见到正一宫内室中挂着的白逸飞唯一一幅遗存于世的画像,便一目了然了——”秦湛脸上显露出一抹似笑非笑之色,眼底似有淡淡的讥嘲之意,却在转瞬即逝。“萧云晖是陆淮风的第一个弟子,也在我们五人中最得陆淮风偏爱,而萧云晖的眉眼下颌,却恰恰与白逸飞有五分相似。”
傅钧知道秦湛在前世的最后当了一个月的丹霄派宗主,想必曾经入住到正一宫里,所以此言并非毫无可能,却依旧让人难以相信。
秦湛继续道:“萧云晖是综合起来最像白逸飞的一个,而赵致一与齐修炎,前者的眉毛与白逸飞颇为相似,后者却是脸庞最像白逸飞。而你与白逸飞虽然容貌毫无相似之处,性格却最像他,尤其是喜好剑术一事,因此陆淮风越是察觉到你像白逸飞,便越是纵容你的言行。”
傅钧不觉陷入回忆中。
……仔细想来,前世到了最后两三年,师父确实对他越来越宽纵,任由他成日专心钻研剑术,诸事不问,清闲自在。
其他弟子并没有像他这样的待遇,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需要为任何事情烦忧。
傅钧一时间对这种有可能的真相过于吃惊,下意识地回道:“那你与白逸飞又有什么地方相像?”
“我与白逸飞没有一丝相像之处。”秦湛唇角勾起淡淡一笑,道,“所以陆淮风在我们五人之中也最不喜欢我。”
“胡说!”傅钧忍不住立刻辩驳道,“师父明明十分看重你,仅在大师兄之后,事无巨细皆交付与你。”
“那只是因为我做事最符合他的心意而已。让我处理他嫌烦的事务,与是否真正喜欢我这个人,还是有不小的差别。”
秦湛神色不变,说起自己不受陆淮风喜爱也毫无怨怼之色,陡然间却话锋一转:“本来以陆淮风的本领,燕飞虽然潜伏多年,精心谋划,却还是手段太过稚嫩,并不是陆淮风的敌手。但一个自己不想活下去的人,自然谁都救不了他。”
“……什么意思?”傅钧不禁问道。
“就是以陆淮风的修为,本来可以一击杀了燕飞,却因为被燕飞言语蛊惑,一时失神,反而死在燕飞手下。”秦湛语气轻描淡写地道,“燕飞毕竟是白逸飞的亲生儿子,对当年旧事颇为知晓,再以白逸飞的语气责问陆淮风,怎么能不让陆淮风心神动荡,自绝生路。”
傅钧忽然想起,当年自己质问秦湛还有谁能够杀得了师父,而秦湛回答了一句意味不明的“他自己”,却原来是指如此缘故。
他暂未则声,秦湛却又坦然直言道:“我承认我是没有救下陆淮风,而在事后又将此罪名嫁祸于你身上。但陆淮风若真是我杀的,我也不会抵死不认。”
傅钧沉默良久,蓦然冷冷道:“纵然听起来头头是道,却也仅是你一家之言,并没有真凭实据。”
“不错,是我一个人的说法。”秦湛并不着恼,反而微微一笑。“你可以暂时不必相信这些话,只待日后见证事实亦不为迟。”
傅钧见秦湛言之凿凿,前后皆可自圆其说,不似凭空捏造,态度至此亦是坦荡无畏——他口中虽然犹自未肯承认秦湛的话,但心里已是有几分信了。
他静默了一刻,倏而道:“如果师父真的不是被你所害,那么当初我认定你是凶手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直说?”
秦湛脸上从容镇定之色立时消去,眉尾轻轻一颤,神色变得犹豫而为难,仿佛有些难以启齿般,却终究轻轻道:“因为那时的我,心性已经深受魔种影响,只想让你越痛苦越好。”
傅钧听了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垂下目光,一瞬后微微冷笑一声,道:“好,就算你不是杀害师父的凶手,可其他人呢?你也要说都是另有真凶,而你其实是清白无辜之人么?”
说到最后,傅钧已是声色俱厉。
“燕雪是我所杀,我不会否认。”秦湛立即应答道,“但燕飞一心谋划如何暗杀陆淮风为父母报仇,你以为燕雪身为燕飞的妹妹,于此一事上不曾出力么?”
傅钧避而不答,只道:“你早就知道燕飞与燕雪是兄妹……”
“我确实在前世便已知晓他们兄妹二人暗中勾结之事。”秦湛并不否认,“我虽然不是一个合格的好徒弟,但毕竟接纳了陆淮风的宗主之位,怎么样也得让他死得瞑目一些。”
第一百十六章 虽死无悔()
傅钧心潮汹涌,其中滋味难辨,只是本能地问出口道:“所以前世的燕飞与燕雪……都是被你所杀?”
“陆淮风死前最后一击,已经让燕飞身受重伤,命在旦夕。”秦湛语气淡然,“在这个时候被我撞上了,我一来与燕飞没有什么深厚的交情,二来毕竟也当了十年陆淮风的亲传弟子,肯定没有必要尽心竭力救活一个包藏祸心、谋害师父的人,对不对?”
“……”傅钧只是默然。
“你要说燕飞是死在我手里,大致上也没有错。”秦湛说着,话锋忽然一转,“燕飞死了,燕雪作为同谋,也应该及早陪伴其兄上路,以免陆淮风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也免除了继续祸害丹霄派其他人的隐患。你说这样的处置,可有什么不妥?”
“……”傅钧仍旧不答,心中却忍不住想道:如果燕雪真是与燕飞共同谋害了师父,那么秦湛为此而杀了燕雪,在立场上确实无可指责。
此等念头一闪而逝,傅钧却又在心底冷冷告诫自己:但是,这些都仅是秦湛的一面之词,自己不能就此轻信。
傅钧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忽而冷冷道:“……那两个在你的算计下指证我这个‘凶手’、后来却被你杀人灭口的新弟子,你别告诉我,他们也是咎由自取。”
“那年内门弟子试炼考核的负责人有三个,其中一个便是燕飞。而这两个人,正是燕飞安□□内门的帮手。”秦湛毫不迟疑地道,“我正好借此一事将他们一并铲除干净。”
傅钧没想到秦湛竟然还有这样的理由,一时间却也无法证明秦湛是在说谎,不由得又是沉默了片刻,陡然开口道:“那么辛玖呢?你又有什么理由?”
其他人他确实并不熟悉,唯有辛玖一生光明磊落,正直坦荡,绝不可能犯下任何必须以死偿还的罪行。
傅钧对辛玖所知甚深,无论秦湛说出什么,他都可以反驳回去,证明秦湛这些话只不过是在巧言狡辩而已。
然而秦湛听到此问后,却在蓦然间彻底安静了下来,眉头轻蹙,似在沉吟未决。
傅钧心中冷笑,漠然想道:果然在辛玖身上毫无破绽,秦湛终于找不出诡辩的理由了吧?
正在此时,秦湛倏然出声了:“……我没有杀辛玖。”
秦湛说着,神情语气皆有点不太自然,隐隐更似有一分难以为情。“我那时说辛玖受尽折磨而死,只是在气你。”
傅钧想过秦湛会如何编造辛玖的“恶行”,却唯独没有想到秦湛会径直给出这么一个答案,不由呼吸停滞了一下,方才回过神来,仓促问道:“你……为什么要编出那样的话来激怒我?”
秦湛目光微动,表情复杂难辨,而神色间竟似在逃避这个问题,仿佛不愿面对某些事实。
傅钧并不就此罢休,直直注视着秦湛,目光炯然如灼灼烈日,锋芒锐利而又饱含魄力。
秦湛在他的目光之下只是缄口不言。
傅钧脑中却陡然灵光一闪,倒抽了一口气,无法置信地喃喃道:“你……难道是在……逼我动手杀你?”
“……”秦湛依旧静静不语,虽然未曾承认,但目光中却在瞬间流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似是埋藏已久的心事终于被人堪破后,既有几分解脱,亦有几分无奈。
傅钧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话声一顿,复又道,“自寻死路,可不像你的作风。”
“傅钧,你知道体内有魔种存在的滋味是如何么?”秦湛忽然开口道,“明明是你自己的躯体,却生生挤进了另外一个‘人’。对方虽然无形无影,却如附骨之疽,时时皆在,如同几千把细密又锋利的刀子一直埋藏在你体内,逐步切割着你的经脉,侵蚀着你的血肉。”
“……”
“可惜你无论用何方法也无法捕捉到‘它’,因而始终无法驱除掉‘它’。而‘它’却无时无刻都在暗中窥视着你的弱点,不断尝试着吞噬你的意识,与你争夺这副躯壳的控制权。若是你一个不留神,便有可能彻底被‘它’鸠占鹊巢。”
“……”
“我本以为自己可以一直压制‘它’,保持神智清醒,却没想到,有些事情是润物细无声的。”秦湛顿了顿,眼底渐渐浮现出一点恼恨不甘之色。“虽然‘它’无法夺取我这副身躯的掌控权,却能够渐渐侵蚀我的心智,影响到我的决断,而且不让我轻易察觉到自己已经受到‘它’的控制。”
“……”
“陆淮风死于燕飞之手的那一晚,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时竟是控制不住心中喷薄而出的恶念,做出设计诬陷你为凶手的事来,却直到你被囚在禁地牢笼时才幡然醒悟,然而那个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
“那时我已将你谋害陆淮风的事昭告天下,而你也被天清观的灵和施加禁制,封去一身灵力。”秦湛唇角泛起淡淡苦笑,“即使我想要挽回一切,却已不知道从何做起。”
“……”傅钧本来一直默不作声,听到这里,却目光一闪,蓦然出言道,“那时我能从禁地中逃出,是否有你暗中相助之故?”
当时他已经灵力尽失,却能够独自一人逃出禁地并彻底逃离下山,而追兵迟迟未曾追上他,是顺利得有点不可思议。以秦湛的心计手段,居然没能看住他,也确实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
只是当时丹霄派上下俱已认定他为杀害陆淮风的凶手,傅钧本来最有交情的师兄弟也就那么几个,只需一只手便数得过来,却个个都不相信他的清白,因此想不出还有哪个人会帮助自己,便只能当是自己运气不错,所以才成功逃脱,也没有遇到什么困难阻碍。
可如今看来,自己分明遗漏了一个人选——虽然是最不可能的一个人,却也同时是最有可能的一个人。
秦湛似是没料到他会突然问出这句话来,倏时微微一怔,目光一瞬间变得深邃如幽幽泉水,其中似有几分惊讶,亦有一丝若隐若现的欣喜。
而一瞬过后,秦湛眼中情绪便已尽数敛起,神色亦恢复如常,点了点头:“是我将丹霄派所有人召集到修心台上,予以训话,尽力给你争取逃脱的时间。”
“……”傅钧再度沉默下来。
秦湛见他暂时不再提问,便继续叙述道:“你逃下山后,我渐渐压制不住体内的魔种作祟,真正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心中对你的恶念日渐加深,而到了后来,更是控制不住自己对你生出越来越多的杀意。”
“……”
“到了九月七日,前世你我最终决战的那一日,我清醒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知道自己不久之后必将被魔种彻底吞噬,此后还不知道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情来。所以我只能告诉自己唯一残存的意识:无论用什么方法,也要让你动手杀了我。”
秦湛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语调渐渐放轻放缓,眼中却流转着决然不悔之色。
傅钧不由心中一震,顿时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才好。
“还好,我最后虽然算不上成功,却也不算失败得彻底。”秦湛只是自顾自地低声一笑,笑容却似有自嘲之色。“看来魔种纵然再厉害,也阻挡不了我一心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