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来剧烈的疼痛,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中流出,随后亦是无力支撑,缓缓坠地。
那一剑似乎耗尽了秦湛最后的力气,只见秦湛脸上已经泛起诡异的紫红色,呼吸紊乱,气喘不已。
可是傅钧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他本就灵力尽失,支撑到此已是极限,一时间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咽喉仿佛被什么堵住似的,呼吸艰难,几欲窒息。傅钧一生当中,从未有此刻这样感到死亡如此逼近,不容逃离。
秦湛阖上双眸复又睁开,方道:“真没想到……你我今日竟是要一同毙命于此地……”
傅钧尽力缓过气来,听到后说道:“你本来无需独自与我一战。”秦湛本是一个擅于利用所有优势的人,手段也不是很会遵守公平道义四个字。
“呵。”秦湛的笑声似乎讽刺又似乎自嘲,“我对自己做下的决定从不后悔。傅钧,只有对你,我才愿意摒除一切手段,与你公平的一战,知道么?”
“知道。”傅钧冷静地回道。对秦湛来说,他傅钧是一个最好的对手,可以用来磨砺自身剑术,有益于日后对敌。秦湛虽然善于心计,但若无足够的实力来支撑,许多野心便不可能实现,反而沦落为空说大话的笑谈。
不过,秦湛大约是不曾想到自己会在今日中毒身亡,否则还愿不愿意独自一人与他一战便难说了。
却在此时,周围光线一暗,景象陡然从浩浩蓝天变成了暮色苍茫,傅钧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秦湛是真的频临死境,灵力已经维系不住“隐踪蔽影”术所形成的结界了。
结界将两人与真实的外间世界完全隔开,内部景致一直犹如白天,光线充足,令人不觉时光流逝,然而在真正的世界里,时间早已过去数个时辰,已是夜晚。
秦湛安静了一阵子,就在傅钧疑心秦湛是否已经毒发身亡之时,只听秦湛依旧温润悦耳的声音忽然响起:“你大概不知道,《炎帝秘卷》上记载一物名为乾坤转轮石,蕴含无上玄机,其功效……却是可以令死者重生,曰逆天返命之术。”
傅钧心中着实微吃一惊,却忍住了,不置一词。
而此时四周已经昏暗如墨,秦湛气色恹恹若绝,似乎并未注意到傅钧的表情。
秦湛顿了顿,又道:“只可惜,此物不知现在何处……”他的语气恍若叹息,但却并不似十分失望。
傅钧心说:我知道,乾坤转轮石原是在梅臻那里。
而且那时梅臻还说要将此物送给傅钧,傅钧虽不知其效,却看出此物极其珍贵,自觉受之有愧,便推辞未受。
梅臻当时虽有些失望,却没有多说什么,更不曾提及乾坤转轮石的效用,只将此事一笔带过。故此傅钧直至今时方知乾坤转轮石竟有如此奇效。
可是就算梅臻持有救命的奇宝,傅钧也不知道梅臻此刻身在何方,只因梅臻人如闲云野鹤,虽隐居深山幽谷,却也时常外出,行踪不定。
傅钧与梅臻之间,无论身份见识皆是迥然不同,因机缘方得结识,彼此相处颇得君子之交淡若水的意味。
所以远水毕竟救不了近火,就跟不知道乾坤转轮石的下落也无甚区别。
对于要与秦湛同时死在一处的结局,傅钧心里并没有许多意外。
虽然自身是有些许心愿未能实现,但傅钧并不是怨天尤人的性格,自问此一生大致上做到问心无愧,如今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既已尽最大努力,也只能坦然接受。
但要说此生唯一憾恨、至死也无法释怀的,就是师父陆淮风以及燕雪、辛玖三人之死。
傅钧本不是一个擅于仇恨他人的人,修道多年愈加清心寡欲,但对于秦湛犯下如此罪行却毫无悔意,实在不能不恨。
他恨秦湛,也恨自己不能早一日窥破秦湛的行为,及时阻止秦湛的杀手。
倘若……时光可以倒流,哪怕只是一时半刻,他一定会阻止秦湛,一定要救活敬重的师尊、唯一倾慕的女子、以及知心的挚友。
只要此事能够实现,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他都甘愿承受。
傅钧紧咬牙关,只觉胸中血气上涌,眼中一阵昏黑,视野模糊起来。渐渐的,他口中尝到了腥甜,却已分不清是他咬破舌尖所致,还是丧钟即将来临的预兆。
周围世界在不知不觉中已然陷入一片漆黑,五感俱失,意识混沌,仿佛自身的存在正从天地间渐渐消失,无法驻留。
不知何时,也许是过了一刻,又也许是过了一年,飘荡天外的神思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尽数攥住,猛然拉扯回了一具温暖的身体里。
傅钧蓦然睁开双眼,一时间只觉心跳如擂,浑身虚弱疲惫,喉咙更是干涩得发不出半点声音。
“你醒了?”一个听上去十分陌生的少年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
那声音清亮明朗,如珠如泉,极是中听,不过音色听上去极为年轻,绝对不会超过二十岁。
第六章 少年秦湛()
少年的声音虽然传进了傅钧耳朵里,但却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傅钧大脑中唯有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接收对方想要传达的消息。
傅钧用力睁大眼睛,好一会才见眼前雾茫茫一团模糊的景象稍稍变得能够辨识起来,虽然仍旧谈不上清晰,但自己仿佛是在一个银灰墙壁的房间里,身体平躺在一张床榻上,而隐约似有一个蓝色人影立在自己面前,距离极近。
傅钧心头一惊,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但这半个月以来东躲西藏逃避追杀,早已养成了对于生人接近的警觉之心,本能地一跃而起,急速往后连退几步。即便双目如盲,看不清楚眼前景物,但他的感觉还在,身后应该无人,而是一堵墙壁,正可防备后背。至于门在哪里,傅钧一时间还无法辨识,因此暂时按捺不动储蓄体力、不令对方警觉才是上佳之策。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傅钧只觉头部一阵晕眩,脑壳生疼,四肢非但绵软无力,亦无处不作痛,若非强行依靠毅力站稳,只怕立刻便要倒下。
傅钧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但对方至此尚未动手,想来尚有谈判的余地。
他正自努力恢复力气,尝试能不能看清楚对方究竟在何方位,只听得那陌生少年又说道:“你伤势未愈,何必贸然起身?”
傅钧不答,只是努力从少年的声音辨识对方的所在位置,陡然间却觉得少年的声音隐隐有点熟悉。但若将自己熟识之人一一对照,却又无一人具有这样的声线。
少年似乎看出傅钧浑身散发出的排斥戒备之意,暂且站在原地,并未靠近傅钧,顿了顿,又道:“你那时已经昏迷,大约是没听到,师父已许你我将养一月后,再修行不迟,又特地嘱咐大师兄照看我们的伤势。你不必多虑,安心休养。”
师父?傅钧只觉惊愕莫名——他的师父只有陆淮风一个,何时又冒出了一个师父?而且听对方这口气,他几时多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同门师弟?简直荒谬!
他师父陆淮风为人孤高,清冷出尘,一生中只收了五名亲传弟子,更早在七年前便放话说以后不会再收任何徒弟,而他与秦湛便是占了最后的两名弟子名额。
就算是他与秦湛,当年为了拜师,也是经历过九死一生的试炼,事后足足休养了一月方才恢复元气。
傅钧心中陡然一悸。
他终于明白少年声音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因为竟是有点像秦湛的声音。但秦湛的声线远比少年低沉成熟,因此一时间竟没能辨认出来。
恰在此时,眼中景物仿佛一刹那间雾散云消,变得清晰明了——傅钧立时只见到一双万分熟悉的黑色眼睛,依旧容易夺人呼吸,犹若毫无瑕疵的墨玉一般,莹然似有华彩璀璨。
傅钧倏然一惊,立刻便伸手去拔剑迎敌,却摸了个空,而他如此猛然动作一旦落空,重心顿时不稳,几乎向前栽倒,幸而及时扶住墙壁,方才避免了出丑。饶是如此,傅钧整个身躯仍是剧烈摇晃了一下,方才勉强站稳。
“你还未清醒?”少年立即又道,语气略带一分诧异,显然是看出了傅钧的敌意,却没有丝毫动手的姿态。“你我早已从幻境试炼中脱身而出,如今这是你的新寝室。”
傅钧定了定神,却又立时意识到眼前之人并不是秦湛——或者应该说,不是他所认识的、二十五岁的丹霄派新任宗主秦湛。
对方虽然的的确确拥有一张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孔,但那眉眼轮廓对傅钧来说早已无比熟悉,分明活脱脱就是秦湛少年时的模样。
如果不是秦湛突然有了一个孪生兄弟,就是秦湛本人,其他任何解释都难以让人置信。
但即便是秦湛的孪生兄弟,又怎么会只有十五六岁?秦湛的兄弟即使存在于世间,也不可能跟他同一个师父。
如此说来,即便再怎么不可能,也只剩下那一个看上去荒谬绝伦、却又在此时此刻属于唯一合乎情理的解释了。
傅钧沉默半晌,终于试探性地叫了一声:“……秦湛?”
“你总算认得我是谁了?”对方及时回道,语调似是含着微微嘲弄之意,但眼中却分明流露出一丝担心的情绪。
傅钧顿时失去声音,完全陷入缄默中。
就算心中已有猜测,但在被对方亲口证实之后,傅钧仍是满心震撼,久久不能言语。
秦湛不可能无聊到把自己变回少年模样,更不可能无聊到在两人已经彻底决裂、变成你死我活的仇人后,再弄出这么一场兄弟情深的戏来耍他。
再说,眼前的少年秦湛身上虽然隐隐传来药味,看上去肩膀手臂皆有损伤,唯独心脏部位却没有丝毫受伤的痕迹。脸色虽然苍白,却也只是气血亏损的虚弱,而没有任何中毒未愈的迹象。
而他自己——傅钧略微低头,目光垂下,清楚见到自身胸部虽有几处伤口,却与先前被秦湛所刺中的位置完全不同。
而且细看之下,这副躯壳……也是自己少年时的样子,拇指与食指上因练剑生出的茧子还不够厚。
傅钧回想起秦湛刚才所说的话,一时不由只恨自己记忆力太好,因为他记得很清楚,十年前,他与秦湛确实是因为第一个通过幻境试炼的考验,才能够拜陆淮风为师。
当年秦湛具体说了什么话,傅钧是记不清楚了,但如果将当年的事迹,与眼前这个少年秦湛的话一一对应,却分毫不差。
而这个房间……傅钧目光如炬,缓缓顾视了四周一遍,更加错愕地发现,除了几件他在这十年中陆续新添的器物,这个房间里的所有陈设皆十分熟悉,确实是他自从成为陆淮风亲传弟子后,在丹霄派一直起居的卧房。
傅钧性子疏淡,对身外之物并无追求,房内摆设结构也几乎十年如一日,旧物只要没坏,就一直用着,因此一眼便能认出来。
秦湛就算可能会把他从千里之外的古道荒野一路带回丹霄派公开处刑,却不可能好心让他在自己卧房中安心休养。
而且,就算他是丹霄派的罪人,秦湛也没有那个闲工夫去特意命人取走他屋中几件器物。
因此,无论傅钧再怎么不愿承认,事实已昭然若揭:他不是被秦湛重伤之后侥幸未死,而是……回到了十年之前。
对面这个人确实是秦湛,却不是那个对他翻脸无情、处心积虑要夺取他性命的秦湛,而是十年前那个会关心他的伤势、就算他露出敌意也不会对他拔剑相向的秦湛。
许是傅钧脸上表情太过复杂难言,对面的少年秦湛忽然微微皱起眉来,道:“你究竟怎么了?你今日十分古怪,难道……”秦湛沉吟了一下,傅钧心中不由一紧,只听秦湛继续说道,“在试炼之中,你我最初分处两地、尚未会合之时,你遇见了什么不可言状之事?”
傅钧暗暗松了口气,下意识本欲否决,陡然却心思一动,暗想这个作为自己失常的理由倒是不错,毕竟如今的自己不可能跟少年时的自己表现完全一致,纵然只是十五岁的秦湛,也是心思灵敏、擅于察言观色之人,又那么了解自己,只怕早在疑心了吧。
如果是十年前的自己,会怎么回答?傅钧并没有沉默太久,便垂下目光,有若犹豫不决地道:“……没有。”
这种时候,他不必直接承认,越是否认,越是显得真的经历了不可言说的事情。
“没有么?”秦湛眼光一转,神情分明是不信,却暂时没有穷追不舍,只道,“那我便不打扰你了,你且好好休息。之前师父已给你我服下一颗修元丹,固本培元,之后只需再每日辰时、申时各服一颗息润丸,慢慢调养一月便可痊愈。药我已放在你床边木几上,你自己记得吃。我的新寝室也在隔壁,你若有什么事,尽管叫我。”
秦湛说完便转身离开,行动干脆利落,傅钧却在他出门前的那一霎,突然出声道:“你……也好好养伤。”
傅钧吐字缓慢而艰难,似乎是理智与感情在激烈争斗的结果。他眼中情绪亦晦暗不明,昭显出心绪的不稳,不过秦湛似乎没有留意到这一切变化,并未回头或停留,只是一路前行,渐渐身影便消失在屋外。
秦湛离开后,整个房间便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傅钧独自一人。在意识到旁无他人,短时间也不会有人前来打扰后,傅钧这才慢步回到了床边,倚墙坐下。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傅钧此刻心里生出的,竟是些许空虚与茫然。
他很想疑心眼前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虚空大梦,但却又清楚地知道不是。
要不是傅钧素来心志坚毅,只怕在见到少年秦湛的那一刹那,便会失声呼喊起来。
傅钧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他没有死,已是上天之赐。就算回到过去,也可以看作是死而复生必须偿付的代价。
说起来,他能够有幸重活一次,难道是因为梅臻及时赶到他与秦湛最后决战的地点,用乾坤转轮石救下他一命?
除了梅臻,傅钧不认为还有其他人有心又有能力救活自己。
梅臻其实比傅钧年长许多,在道修界中辈分甚高,虽然他从不计较身份,只愿意与傅钧平辈论交,但傅钧心中自知,自己的见识和修为与梅臻相比,尚有许多不足之处。
傅钧虽然不会自卑自怨,但对梅臻确实有一分敬重之意。
可惜他那时五感俱丧,完全无法察觉出是否有人在旁。而如今也无法找梅臻确认,因为这个时空里的梅臻不会知道十年后发生的事。
但不管怎样,这份恩情,他会惦记于心,即便梅臻自己不再记得,他也会找到梅臻,并好好报答对方。
只不过……
傅钧思绪一顿。
如今他既然附魂在十年前的自己身上,那么这具身体里原本的魂魄又到了哪里去?
傅钧闭目凝神感知了一下,却感受不到这具躯体里还有另一缕魂魄曾经驻留过的迹象。
仿佛就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外壳,直到被自己占据。
傅钧心情有些复杂有些微妙。
……自己这样,算不算无意识间夺舍了十年前的自己,抹消了对方的存在?
但也许只有这样,自己才可以避免在十年后再次死亡。
而这一次,他绝不会让秦湛再得逞!绝不会让秦湛有机会伤害师尊、燕雪和辛玖,否则宁愿天诛地灭,万劫不复!
傅钧不觉握紧了拳头,片刻方渐渐松开。
这样想来,回到十年前,也许才是他最大的幸事。
毕竟这世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