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一直等到了七日过后的午时,秦湛却突然苏醒过来。
见到秦湛终于睁开眼睛之时,傅钧霎时间心中确切地浮现出一丝惊喜,然而一瞬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挥之不去的沉痛与郁愤。
整个胸腔仿佛被强行塞入了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呼吸情不自禁地微微急促起来。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秦湛目光一转,似乎看出了他此时激荡不已的心境,陡然轻声说道,语调温柔至极。
傅钧闭了闭眼,方才勉强压抑住汹涌澎湃的心潮,开口质问道:“你……究竟得的是什么病症?竟然连百病可治、无伤不愈的九转归元丹也无丝毫效用?之前你说不会再有第三次呕血了,根本就是骗我的,对不对?”
此时傅钧的声调已在不知不觉中有了微微颤音,显然情绪激动之极,已经无法克制,形于颜色。
秦湛安静了一下,倏而轻轻叹息一声,道:“只怕这便是……施展回溯时光之术所需的代价了。看来我还是小觑了它的威力,对不住。”
“真的是回溯时光之术么?”傅钧难以抑制般地反问了一句,双目紧紧盯着秦湛的眼睛,似乎不欲错过秦湛神色间的任何一点微妙变化。
他只要一想到之前在翊阳山上,应丹昀对他提及回溯时光之术时的讶异,言语中的暧昧不明,便始终无法安下心来,直觉秦湛所言并非尽是属实,似乎还隐瞒了什么至关紧要的信息。
“……”秦湛默然不言,目光愈发幽深如深浓夜色,其中情绪隐藏至深,仿佛滴落入海中的一颗水珠,早已与浩瀚大海融为一体,让人无从辨析他心中的真实想法。
傅钧见状,便已明白即使到了此时此刻,秦湛终究还是不肯说出真相,心中顿时不知是何等滋味,心田仿佛被浇灌了一大瓶足以融化一切的腐骨液,所有感官皆已麻木了,只余下一片空荡荡的虚无。
“你知不知道,你再这样下去,可能真的会……身死。”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傅钧的声调毕竟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几分。
他在此时也终于恍然醒悟,先前七杀会贸然出现并对秦湛苦苦恳求,不是秦湛口中宣称的危言耸听,而是真的因为秦湛的身体状况已经到了极其糟糕的地步了。
七杀对秦湛的态度一直敬若神明,那样的担心之情若是虚假,做戏的本事也未免太高明了。
“……知道。”秦湛语音极轻极柔,微微抬起下颚,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傅钧的面容,双眸中光华流转,温润犹如暖玉一般,令人如置身于和煦春风之中,其中更是流露出无限温柔眷恋、爱怜珍惜之意。“我若一朝身死,你便真正获得自由了,再也不会有人如我这般对你欺瞒诸多。”
傅钧口中微微苦笑了一声,道:“你也知道你对我欺瞒诸多?”
时至如今,他对秦湛已经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怨恨愤怒,唯独只剩下深深的无可奈何。
“对不起。”秦湛又一次轻声道歉,微微侧首,眼中仿佛闪过一道凌厉如利剑的寒芒,意味不明地低低自语道,“可我……是真不甘心……就此放手……”
傅钧静静听着,只觉得心头渐渐涌上一阵剧烈疼痛,胜似万箭攒心,竟是难以忍耐。他不想此时在秦湛面前失态,蓦然站起身来,转身走出碧华洞外。
当夜子时,眼见秦湛已经睡下,肤色在透射进洞中的朦胧月光下愈发显得青白而没有一丝血色,傅钧默默凝注了秦湛片刻,霍然起身走到洞外,反复徘徊,步伐虽然始终无声无息,却流露出一丝焦躁不安的心态。
不知过了许久,借着夜风的刺骨寒意,傅钧稍稍平复了一下心境,正打算掉头返回洞中,却在此时,只听身后似乎响起了一丝夜风吹动衣袂之声,虽是细微几不可闻,但却瞒不过傅钧的耳朵。
傅钧立时转过身去,只见眼前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一名身着青色衣袍的男子,仪表瑰玮,态若神仙,正是应丹昀。
“你为何会突然来到此地?”傅钧不由立刻质问道,心中暗生警惕——虽然先前应丹昀对他是有过援手,但应丹昀对秦湛的态度一直颇为暧昧不明,似友非友,似敌非敌,傅钧便也无法单纯地把应丹昀当作一位和蔼近人的前辈高人。
“秦湛他还没有告诉你真相么?”应丹昀对他的态度似是不以为忤,只是仍旧不答反问道,“不过也没有关系,以他眼下的情况,再过不了多久,这个世界便会迎来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化,到时候你便能知道一切了。”
话到最后,应丹昀竟还微微笑了一下,笑容如春雪初融,秀色动人。
傅钧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只见眨眼之间,应丹昀整个人却已如云消雾散般彻底在眼前失去了踪影,留下傅钧心中惊疑不定,不知应丹昀言语中惊天动地的变化指的究竟是什么。
次日,傅钧还是炼出了几颗品质为九阶的丹药,虽然明知很有可能于事无补,也解救不了秦湛的症状,却也不能就此便对秦湛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了。
傅钧踏入洞中,走至石榻旁边,正打算叫醒秦湛让他服药之时,却在这一瞬间,只见原本躺在榻上安静沉睡的秦湛竟是猛然一下消失不见了,宛然朝露蒸发一般,毫无半点痕迹。
傅钧大吃一惊,正不知应该作何反应,这时一瞬过后,秦湛的身躯竟又慢慢显露成形,回归原位,无论位置还是姿态与消失前相比,皆丝毫未变。
傅钧心里立时涌现出巨大的震撼,脑中反复只有一个念头:……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僵立在原地片刻,方才回过神来,身形一动。
……想要一个人在眼前消失是有不少方法,譬如隐身术、障眼法等法术,可是傅钧确定秦湛不会在此时使用这类法术。
——那么……究竟又是什么原因,才会让秦湛整个人有一瞬间的消失?
——此事,是否与应丹昀口中的“天翻地覆的变化”有关?
傅钧还未弄明白这件奇怪的消失之事,这日过后,他却开始不停地做起梦来。
傅钧向来少梦,但这些梦境十分诡异,短暂而模糊,却又让人如临其境,只感到无比真实,如同真正发生过的事情一般。
头两日,傅钧并没有太过在意,因为梦中的画面过于模糊,声音也过于低微,醒来之时已经记不得什么了。
然而几日过去,梦中的画面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声音也逐渐响亮了起来,到了可以辨识的地步。
只是,这些梦境始终还是有许多模糊之处,且又杂乱无章,没头没尾,让傅钧很难捕捉到任何有意义的信息。
而他虽然是梦境的主人,却似乎仅仅是一个旁观者,完全无法介入其中,只能去接受那些梦境里的内容,却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变化。
有一次梦境之中,他依稀梦到一名面貌似有几分熟悉感的少女站在面前对他说话,声音含着激切之情:“我恳请你放过哥哥,不要再与他有任何来往了。”
随后少女便消失了,快得让他根本来不及辨认对方究竟是谁——到底是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还是他认识的人。
不知过去了多久,恍惚之中眼前又出现了另一个人,似乎像是一名年轻男子,只是面貌模糊不清:“不必理会……的胡言乱语。我已经教训过她了,她以后绝不敢再对你乱说话。”
男子话音一直十分清楚,唯独在头一句话的中间有一刹那的停断,似乎应该是说出了某个名字,却触犯了某种禁忌,那个名字便被彻底消除掉了。
又有一次梦境中,眼前仿佛像是秦湛的身影,然而他当时的态度不知为何,却是如临大敌,极其冷淡之中,又隐隐含着戒备:“阁下究竟是何人?为何要出手相助?”
而之后秦湛回答了什么,却模糊得连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再一次梦里,他似乎身处于一场战火之中,被一大群面目生疏、却武力高强的人合力围攻,似乎足有百余人,前后左右尽是刀光剑影,以及各类奇形异状的法宝散发出的夺目光华,将他包围得水泄不通,无处可逃。
而他竭尽全力鏖战多时,终于将最后一个敌人也击败之时,却猛然发觉对方倒下去的面容依稀似有几分熟悉,定睛仔细辨认之后,发现对方竟然是……陆淮风。
第一百八十三章 寻觅真相()
一个月过去了,梦境始终如疽附骨,挥之不去,而梦中的那些画面也都是傅钧从未想象过的情景。
傅钧将全身上下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自己有中过任何咒术的迹象,又请杜熠琛来看过,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但显然梦境必有起因,他绝不会无缘无故梦到这些景象,只是尚未能揪出缘由而已。
傅钧记得世间有阴毒邪术,可以侵入对方的梦中,一点一滴吞噬掉对方的意识,最后致使对方失去心智,陷入癫狂。
不过,对他来说,这些梦境似乎是无害的,他暂且并没有发现自己身上有任何异状。
傅钧一面照顾渐渐形销骨立的秦湛,一面自己的精神却也日渐衰落起来。
……因为梦境里的画面实在太真实了,让他明明知道不可能,却每次从梦中醒来之际,都有点神思恍惚,几乎要疑心那些事情究竟是不是真正在他身上发生过的事实。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已经进入了七月流火之际,山下城镇中天气已经渐渐转凉,然而灵素山既为洞天福地之一,山上却是一年四季如春,温暖宜人。
这段时日里,傅钧几乎不曾下过山,对待秦湛也愈发千依百顺。
无论深心里如何浪潮汹涌,午夜梦醒时如何震动难安,表面上却是一派安宁平和。
秦湛除了对自己的病症原因缄口不言以外,在其他诸事上倒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贴心。性子虽然依旧霸道强势,但就如秦湛先前所承诺的,对于傅钧他会尽量克制忍耐。
而平日里秦湛除了气色苍白身体消瘦之外,举止行动倒是如同常人,全然看不出是一个重病不愈之人。
傅钧不知道秦湛还能这样坚持多久,也已不太愿意去多想,只想尽量维持这样平和美满的表象,能多过一日便是一日。
然而在七月最后一日的夜晚,傅钧独自在灵素山巅徘徊散心之时,应丹昀却又蓦然出现在傅钧的面前,全身飘浮在半空之中,周身笼罩在一片淡淡碧澄光辉中,犹若天神降临。
傅钧已经对应丹昀突如其来的现身不是那么惊讶了,心中几无波澜,难得面无表情、语气毫无起伏地对应丹昀道:“阁下来此有何贵干?”
反倒是应丹昀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竟悠悠叹了口气,似是沉吟了一小会,方才徐徐问出一句话:“你真那么想救秦湛?”
傅钧面容轻微一震,声**不自禁地拔高了几分:“你有办法救他?!”
但应丹昀身为渡过天劫的仙人,或许真有一般道修所不能及的力量。
应丹昀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道:“你若想救他,必须先知道他苦心隐瞒你的所有真相,其后你才能明白一切因果,从而才有可能获悉解救他的方法。”
傅钧闻言,顿时沉默了良久,方才缓缓道:“……我要如何得知一切真相?”
秦湛本人显然是不肯说的,而应丹昀又与秦湛许下约定在先,不能透露真相给他。
“我听闻冥王宫宫主手中有一样特殊法宝,名为梦华天命镜,可以窥见一个人的前尘往事。”应丹昀话锋一转,“当然,你若是就这样直接找上冥王宫去肯定没戏,冥王宫也不可能把梦华天命镜拿出来任你使用,但你可以借助一个人的力量。”
傅钧听到这里,忍不住当即问道:“谁?”
应丹昀口中缓缓吐露出两个字:“华玉。”
傅钧心下立时微微讶然,道:“你说的是玄阴派掌门华玉?”
应丹昀微一颔首道:“不错。”
傅钧颇为错愕不解,道:“为什么是华玉?”
冥王宫与玄阴派虽然同为道修三大邪派之一,但三大邪派并不像三大正派那样同气连枝、互相帮助,俱都独来独往,也仅仅是表面上勉强维持了和睦,其实暗中一直为己方利益相争不休。
既然要向冥王宫借用梦华天命镜,为什么不去找冥王宫中人,而是去找华玉这位玄阴派掌门?
应丹昀微微一笑,神色间颇有几分意味深长:“华玉与冥王宫宫主的渊源可深了,私交甚笃,她去向冥王宫借用梦华天命镜,只怕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好。”傅钧凝思了一下,便点头答允,他相信应丹昀不至于会在这件事上欺骗他。
“玄阴派位于广寒山上,你可以按照此图去寻找。”应丹昀一面说着,一面掷出一幅卷轴。
傅钧立即接过,道谢了一声。玄阴派行踪一向神秘莫测,所在之地十分隐秘,绝少有人知晓,若非应丹昀给予指点,只怕他纵使知道要去寻找华玉,也难以找到对方。
“对了,去找华玉以及梦华天命镜一事,你最好不要告诉秦湛。”应丹昀在临走之前又丢下最后一句话,“否则,你在镜中看到的,必然只是他想让你看到的‘真相’。”
话声刚落,应丹昀的身影便已从傅钧眼前彻底消失了,犹如疾风一般毫不驻留,快得让傅钧还来不及询问应丹昀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傅钧心境略为复杂,却果真依言没有将此事告诉秦湛,次日清早随便寻了个由头离开灵素山,依照图上记载御剑飞行到广寒山上。
广寒山上一片素白,万里无尘,天地间尽是茫茫雪色,一眼望去,似乎浩瀚无边。
虽是冰天雪地,寒风凛冽,但以傅钧的修为境界,只需稍稍运转玄功,便彻底驱除了周身的寒气。
傅钧继续参照地图上的路线,未过多久,便已抵达了玄阴派的山门。
守门的是八名弟子,七男一女,且以女弟子为首——玄阴派因为掌门多为女子之故,派中女弟子地位颇高。
八人见到傅钧极为惊骇无措,尤其傅钧并未刻意隐藏修为,一身气势立时震慑得众人鸦雀无声。
傅钧倒是很客气地抱拳一礼,抢先表明自己并无恶意,此行只为有事求见贵派掌门华玉。
那女弟子待他说完后,这才鼓起勇气喝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在下丹霄派弟子傅钧。”傅钧如实答道。
“丹霄派?”一名男弟子小声嘀咕道,“不就是前不久几乎被灭派的三大正派之一?”
那女弟子却颜色一变,挥手示意其他人住口,对傅钧失声惊问道:“你就是傅钧?”
傅钧心下微诧,不知女子为何态度如此惊愕失色,却点了点头,那女弟子倏时敛容,欠身道:“请公子在此稍等片刻,我立即去向掌门通报。”
“多谢姑娘。”傅钧客气地应答了一声。
而一刻之后,只闻环佩之声轻轻响起,十余名女子鱼贯从山门中走出,为首之人身披一袭飘逸如仙的雪白衣裙,姿态绰约袅娜,面貌正当豆蔻年华,容光鲜妍明媚,竟是华玉亲自率众出迎。
华玉走到傅钧面前,屈身行礼道:“傅公子大驾光临,华玉未曾远迎,还乞傅公子恕罪。”
华玉言毕,复又起身直立,傅钧一时间却似僵硬在原地,未能及时还礼——因为眼前华玉的面貌如此熟悉,正是曾经出现在他梦境之中,那个哀声恳求自己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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